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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陸家女風雨人生,徐鳳年又逢洛陽(1)

  徐鳳年笑道:『雁已還,人未南歸。』


  洛陽留給他一個背影,輕輕說道:『矯情。』


  埋過了那個初出茅廬就躺墳的種家王孫,徐鳳年把玩著從屍體上扒下的那串金鋃鐺,風起敲叮咚。帶著莫名其妙就成了丫鬟的陸沉,徐鳳年往西河州腹地走去,才走了沒多久,就又遇上了一隊馬賊,三十幾號人,比較前邊悍匪的兵強馬壯,這些馬賊家當就要寒磣許多,沒幾樣製式兵器,更別提魚鱗甲這類軍伍校尉的專屬甲胄,唯一的亮點是為首一名馬賊持有一杆馬槊,可惜精致到了花哨的地步,槊首精鋼,槊纂紅銅,槊身塗抹朱漆,關鍵是還係有一叢紫貂繡團子。春秋之戰以後,造價昂貴和不易使喚的馬槊就跟鐵戟一樣不易見到,可謂養在深閨人不識。慣用馬槊者,往往是武藝超群的世家子弟,用以標榜身份,隻是真到了戰場上,兩軍對陣廝殺,尋常士卒為了撈取更大戰功,見著這類人物,就要一哄而上,持槊子弟常常陷入包圍圈,成為圍毆搏殺的靶子,比那些身穿鮮亮鎧甲的將軍還要吸引興趣,因為喜好馬槊的大族子孫,多半是初嚐戰事的雛兒,搏殺起來,比起深諳自保之道的老油子校尉們遠遠易於割取頭顱。


  徐鳳年二話不說就迎麵前奔,將其擒拿,稍微敲打,就詐出真相,果然這批馬賊是種桂聘請來演苦肉戲的貨色,想要以此來博取陸沉的傾心,真是辛苦到頭為誰忙。接下來陸沉就看到這些馬賊被宰殺幹淨,她眼中露出一種古怪的神采。徐鳳年挑了兩匹坐騎,快馬加鞭,走出三十裏路都不見一處人煙,稍作停頓,拿囊中清水刷洗馬鼻。裹了頭巾的陸沉揭開一角,露出略顯幹澀的櫻桃小嘴,好奇問道:“你真叫徐朗?你該有小宗師境界了吧?”


  徐鳳年沒有應聲。她又問道:“你是要拿我的身份做文章嗎?先前已經和你說過,我與種桂隻是離開大隊伍,繞道而行,如今隻剩我一人去西河州持節令府邸,一旦被發現行蹤,你該怎麽解釋?”


  見這名負笈掛劍的年輕男人仍是練習閉口禪,陸沉也不氣餒,刨根問底,“騎馬出行,三十裏一停,你難道是北涼人?”


  徐鳳年正在給她的馬匹刷洗,也不抬頭,離去放好水囊,翻身上馬,繼續前行。性子執拗起來的陸沉艱辛跟上,並駕齊驅,側頭凝視這個滿身雲遮霧繞的年輕人,癡情女看情郎一般,徐鳳年終於開口,“改了主意,將你送到安全地方,我就離開。”


  陸沉眼神迷離。


  徐鳳年譏諷道:“前一刻還要死要活,恨不得跟種桂同葬一穴,怎麽轉眼間就連收屍都不樂意了,是你如此,還是你們大姓女子都如此?你這樣的,就算收了做通房丫鬟,說不定哪天晚上就給你勒死,睡不安穩。”


  陸沉認真思索片刻,似乎在自省,緩緩回答道:“我這輩子最恨別人騙我,我曾經對自己說過,以後嫁了誰,這個男人花心也無妨,即便睡了別家女子,也一定要跟我招呼一聲,而且不領進家門惡心我,我都會不介意,我會繼續持家有道。但我若是最後一個知曉他和別的女子苟合,成了笑話,肯定恨不得拿剪刀剪了他子孫根,再去畫爛那婆娘的整張臉,讓她一輩子勾引不了男人!”


  徐鳳年笑道:“你長得不像這種女人。在吳家遺址初次見你,誤以為你挺好相處的,是那種受了委屈也不敢回娘家訴苦的小女子。”


  陸沉咬著嘴唇說道:“可我就是這種女人。”


  徐鳳年似笑非笑,“我是不是應該直接一巴掌拍爛你的頭顱?”


  她媚眼如絲,“公子可不許如此絕情。”


  徐鳳年一笑置之,跟她說話,見她做事,很有意思,跟文章喜不平一個道理,總是讓人出乎意料。


  她察覺到這位徐公子談興不錯,就順杆子往上爬,柔聲道:“我猜公子一定出自武林世家,而不是種桂這類將門子孫。因為公子殺人,會愧疚。”


  徐鳳年捧腹大笑,“你知道個卵!”


  她歪著腦袋,一臉天真無邪,問道:“難道我猜錯了?”


  徐鳳年笑罵道:“少跟我裝模作樣,我見過的漂亮娘子,多到數不過來。你的姿色不到七十文,不值一提。”


  陸沉也不計較這份貶低,自言自語道:“我本來就不是好看的女子。”


  徐鳳年換了個話題,“你說這次種陸兩家聯手前往西河州府,你們陸家由你父親陸歸領頭,圖謀什麽?”


  陸沉搖頭道:“我不向來關心這些,也接觸不到內幕。”


  徐鳳年瞥了一眼她的秋水長眸,放棄了打探。


  陸沉笑道:“不敢相信,那個被稱作通身才膽的種桂說死就死了,而且死法一點都不壯烈。”


  徐鳳年隨手丟了那串金鋃鐺,他本意是借陸沉的身份去西河州腹地亂殺一通,殺幾個賺幾個,隻不過得知這趟出行種家幾位高手都一個不漏,尤其是那個高居魔頭排行第七的種凉,甚至連北莽十二位大將軍的種神通也喬裝打扮,隱匿其中,一番權衡過後,不想惹禍上身,耽誤了跟白衣洛陽的約定,恐怕即使逃過了種家的追殺,也出不了北莽。陸沉看到這個動作,笑著從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直白道:“本想著找機會一下刺死你的。現在匕首是交給你,還是丟掉?”


  徐鳳年頭也不轉,說道:“留著吧。你要是下一個三十裏路前還不掏出來,你也會跟種桂一樣死得不明不白。”


  陸沉開心笑道:“我賭對了。”


  徐鳳年莫名其妙感慨道:“這個江湖,高手常有,高人不常在。”


  陸沉問道:“那公子你是高手還是高人?”


  徐鳳年搖頭道:“做不來高人。”


  兩人夜宿荒漠,在一處背風山坡坡底歇腳。晝夜溫差極大,徐鳳年拾了許多枯枝丟入火堆,除了悄悄養劍和維持篝火,一夜都在假眠。破曉時分,見她還在打瞌睡,就獨自走到坡頂,仰望著天色。突然間,徐鳳年掠回坡腳,眼神複雜地盯著那個顫顫巍巍手提匕首的女子,她竟是心狠到拿匕首在自己臉上劃出了四道血槽,皮開肉綻,這得是如何堅韌心性的女子,才做得出這種行徑?其實以兩人心智,心知肚明,每走一步,臨近西河州城,她極有可能是離黃泉路近了一步,種陸兩家不乏城府修煉成精的梟雄角色,身負絕學的種桂身死人亡,而她一個弱女子卻反常活下,想要蒙混過關,繼續有一份富貴生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連徐鳳年都想不到她如何能夠編出天衣無縫的理由,他嘴上說是要把她送至安全地點,但事實上,昔日可以為她遮天蔽日的樹蔭下,對姓陸的女子來說,那將會是世間最不安全的險境。


  這一對命運無緣無故交織在一起的男女,似乎誰都不是好東西。


  破相以後,說是仇家殺死種桂,再放她生還,當成對種陸兩家的羞辱。她才硬生生從一局死局棋盤上做眼,生出了一氣。


  隻是這樣的手法,對女人而言,是不是代價太大了?是不是太過決絕了?男女皆惜命。男子惜命,女子惜容,更是常理。


  徐鳳年當下湧起戾氣,幾乎有一舉殺死她的衝動。隻是隨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壓抑下殺機。


  女子望向眼前那個隻知姓不知名的年輕男人,眼神癡呆,不是淚流兩頰,而是血流滿麵。


  這個曾經自己說自己不好看的女子,視線終於不再渙散,泛起一些淚水。


  她噙著淚水,笑著說:“疼。”


  漸近繁華,驛道漸寬,徐鳳年和破相女子在一座沒有城牆遮擋的小鎮歇息,離州城還有三天路程。


  她穿著徐鳳年的文士衣衫,略顯寬鬆。臉上四條疤痕開始結繭,不幸中的萬幸,為了不露出蛛絲馬跡,讓她的傷勢好跟種桂身死時同步,得以塗抹藥膏,小小加速痊愈進度,隻是大漠風沙粗糲,拂麵以後,哪怕裹有頭巾,護著那張秀氣不再的臉孔,前幾天她也經常血肉模糊,受到的錐心疼痛,想必不比匕首劃麵來得輕鬆。她沒有如何哭泣,徐鳳年也從未出言安慰,兩兩沉默,倒是陸沉偶爾會主動詢問一些江湖事,徐鳳年也有一說一,都是正兒八經的溫吞言辭,興許是怕逗笑了她,又要遭罪。


  徐鳳年和她才入城,天色驟變,烏雲蔽日,明明是正午時分,天色卻陰沉漆黑如夜。一場沙暴將至,徐鳳年隻得和陸沉入了一家簡陋客棧,客棧老板趁火打劫,往死裏抬價,徐鳳年本意是被宰幾兩銀子無所謂,有個落腳地就行,殊不料陸沉又鑽了牛角尖,扯住他袖口,如何都不肯被當作冤大頭坑錢,看來她說自己持家有道,是真心話。徐鳳年無可奈何,在店老板白眼下轉身,想著去換一家良心稍多的店鋪,還沒跨過門檻,就看到狹小街道上商賈旅人蜂擁而來,看架勢,不住這家,就有可能要露宿街頭,躲在巷弄避風沙。徐鳳年朝她笑了笑,她也不再堅持,客棧老板小心眼,又刻意刁難,價錢往上翻了一番,陸沉氣惱得肩膀顫抖,徐鳳年搭在她肩頭上,搖了搖頭,老老實實付過定金,領了木牌鑰匙去後院住處。


  頭巾遮掩容顏的陸沉有些悶悶。徐鳳年打開柴門,一屋子黴味撲鼻,關上門後,他摘下書箱和春秋劍,桌上有陶罐,搖了搖,滴水不剩。陸沉安靜坐在凳子上,解下頭巾,輕輕撇過頭,不與徐鳳年對視,隻是問道:“以公子出神入化的身手,為何要和這些市井小民低聲下氣,都不需劍出鞘,就能嚇破他們的膽子。”


  徐鳳年關嚴實那兩扇漏風窗戶,坐在桌前,微笑道:“你是不是以為高手都得是一雙眼光射寒芒那種?要不就是生得虎背熊腰,恨不得在背後掛兩片虎豹屍體?要麽在身上懸滿刀槍棍棒矛,出門闖蕩才顯得氣派?”


  陸沉嘴角有些勾起,聽出言語中的調侃,她的心情好轉了幾分。


  徐鳳年彎腰從書箱裏翻出幾本秘笈,放在她眼前,盤膝坐在凳上,意態閑適,輕聲說道:“我這些天閑來無事的時候就翻一翻,還照著裏頭的把式練了練,才發現很好玩。”


  她柔聲道:“耍耍看?”


  徐鳳年擺手道:“那不行,天崩地裂了咋辦。”


  不等她說話,徐鳳年柔聲道:“別笑。”


  她果真板住臉。


  徐鳳年拿起茶水陶罐,說道:“我去弄些水和吃食來,等著。”


  陸沉點了點頭,拿起一本偽劣秘笈信手翻閱,徐鳳年沒多久就返身拎著裝滿涼水的茶罐子,陸沉抬頭問道:“又花錢了?”


  徐鳳年笑道:“沒法子,小鬼難纏,一壺水半兩銀子,等會兒咱們當瓊漿玉液來喝就是。對了,飯食還得等會兒。”


  陸沉低頭看書,說道:“等得起。”


  沒有敲門,一個客棧夥計就大大咧咧推門而入,陸沉連忙抓起頭巾,轉過頭去慌亂裹纏,夥計一手端著大木盤,盛放有幾樣馬虎粗糙的夥食,他無意間瞅見陸沉的臉龐,嚇了一跳,差點砸翻盤子,火急火燎放下食物,跑出去才跨過門檻,就大聲嚷嚷:“快來看快來看,屋裏有個醜八怪,老子白天見鬼了。”


  陸沉扯住徐鳳年的袖口,但徐鳳年輕輕一抖,大步出門,把那個口無遮攔的倒黴蟲一腳踢得陷入院牆,生死不知。回屋後,陸沉黯然道:“我本來就很醜。”


  徐鳳年平靜道:“對,是不好看。臉上畫花了,好看才怪。但誰敢說出口,入了我耳朵,我就讓他……”


  她接口道:“去死?”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哪能呢,我又不是魔頭,向來喜歡以貌服人,實在不行才會以德服人。”


  陸沉盯著這個說不清是好人還是壞人的書生,抿緊嘴唇,似笑非笑,搖頭道:“一點都不好笑。”


  徐鳳年一笑置之,分發了碗碟餐食,然後埋頭狼吞虎咽。陸沉一手掩麵,細嚼慢咽,一副食不言的淑媛風範。跟徐鳳年同時放下筷子,她猶豫了一下,說道:“剛才以為你會說些漂亮的言辭來安慰我。”


  徐鳳年見她還有剩餘飯菜,也不客氣,一並搬到眼前,邊吃邊說道:“你不是說過最恨別人騙你嗎,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眼中,你還是那個秀秀氣氣的女子,不好看,但也難看不到哪裏去。”


  陸沉問道:“當真?”


  徐鳳年低頭吃飯,點了點頭。


  風暴彌漫了小半個下午,逐漸趨於平靜,徐鳳年推開窗戶望去,天色已經不至於耽誤行程,便和陸沉走出院子。觸了黴頭的客棧夥計已經被抬走,也不見客棧方麵有任何尋釁報複。徐鳳年在街上幫她購置了一頂帷帽,策馬緩行。興許是明知終點將至,陸沉言語活潑了幾分,也開始樂意主動詢問徐鳳年一些江湖軼事,從吳家九劍破萬騎鋪散開了說去,也不存在試探的企圖,一對男女都有意無意淡了心機城府,陸沉本身也是內裏性子跳脫的女子,否則也不至於會單獨跟種桂出行遊覽。


  有聚就有散。


  臨近州城,驛道寬度已經不輸北涼幾條主道。


  陸沉望向那座龐然大物一般趴在黃沙上的雄偉城池,心有驚悸,咬著嘴唇,癡呆出神。許久,往後望去,想要看一眼那個男子,道別一聲也好。


  隻是卻已經不見他蹤影。


  她笑了笑,看不見人,仍是調轉馬頭,揮了揮手。


  遠處,看到這一幕的徐鳳年慢慢後仰,躺在馬背上,叼了一根野草莖。


  陸沉出示了關牒,單騎入城,興許是習慣了風沙如刀的荒涼大漠,初至繁華地,有些恍惚失神,差點衝撞了一隊巡城甲士,致歉以後,她本以為還要將身份靠山托盤而出,才能免去糾纏,不曾想對方僅是讓她騎馬緩行,不得疾馳傷人,讓陸沉有些不適應。


  武侯城作為西河州州城,位於綠洲之內,也被稱作無牆城,緣於持節令赫連武威自恃軍力,揚言即便離陽王朝有膽子打到西河州,他也不需要借助城牆拒敵。身在南朝,陸沉也有耳聞武侯城甲士的彪悍善戰,若說橘子州登榜武評的持節令慕容寶鼎一人奪走了一州光彩,那麽西河州則要分散到了兩支屯軍上,其中一支便是戍守武侯的控碧軍,戰力僅次於皇帳親衛軍和拓跋軍神的白鯨軍。陸沉本以為戰力雄厚至此,城內士卒也就難免驕縱,對於異象,她也未深思,粗略問過了路,便往歡喜泉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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