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徐鳳年仗劍拒敵,敦煌城禍起蕭牆(3)
當時城外,明明可以馭劍的年輕書生竟然拔刀,殺人如麻後,一刀刺入躺在地麵上的茅柔的嘴巴,扭動刀鋒將其攪爛,不忘記仇地對著屍體說了句“讓你吹”。大半仍有戰力的金吾騎兵徹底崩潰,開始瘋狂逃竄。徐鳳年不去追殺這些做散兵遊勇奔走的騎卒,割下茅柔的腦袋,提著蹣跚返身,看見城門口站著一名幹淨清爽的文雅男子,徐鳳年默不作聲,春秋即將出鞘。
男子擋下一劍後平靜說道:“在下徐璞,北涼老卒。來敦煌城之前,算是朋友李義山的死士。”
殺紅了眼的徐鳳年微微錯愕,問道:“徐璞,當年北涼輕騎十二營大都督徐璞?”
男子單膝跪地,嗓音沙啞,輕聲道:“末將徐璞見過世子殿下。”
北涼王府,不去說徐驍那些見不得光的死士,除了鎮壓聽潮閣下的羊皮裘老頭,深藏不露的劍九老黃,接下來就是這位素未謀麵的徐璞了。他的身份極為特殊,曾經官拜正三品,在軍中跟教出兵仙陳芝豹的吳起地位相當,兩人在北涼三十萬鐵騎裏的聲望堪稱伯仲之間,不過徐璞的形象更傾向於儒將,至於後來為何棄官不做,成了死士,注定又是一段不為人知的秘辛。徐璞眼神真誠和煦,幫忙背起那隻曾經藏有春雷刀的書箱,笑了笑:“殿下放心調息便是,雖比不得殿下英武,徐璞到底還剩下些身手,沿街一路北去,斷然不會有人能打擾。”
揮出不下六十記一袖青龍的春雷刀,已然斬殺將近兩百騎,此時在主人手中顫動不止,可見已經到了極限。徐鳳年捂住胸口,緩了緩氣機,皺眉問道:“不會讓徐叔叔身份暴露?”
徐璞搖頭道:“無關緊要了,今天按照李義山的算計,本來就要讓敦煌城掀個底朝天,末將肯定要露麵的。原本殿下不出手,事後末將也一樣會清理掉。”
徐鳳年緩緩入城,聽到這裏,冷笑道:“那時候徐叔叔再去給紅薯收屍?掬一把同情淚?”
徐璞神情不變,點了點頭。
察覺到他的勃然殺意,徐璞隱約不悅,甚至都不去刻意隱藏,直白說道:“殿下如此計較這些兒女情長?”
徐鳳年緩步入城,一個字一個字平淡道:“放你娘的臭屁!”
徐璞並未出聲。
沉默許久,大概可以望見巨仙宮的養令齋屋頂翹簷,徐鳳年好像自說自話道:“我今天保不住一個女人,以後即便做了北涼王,接手三十萬鐵騎,你覺得我能保得住什麽?”
徐璞哈哈大笑,整整二十年啊,積鬱心中二十年的憤懣,一掃而空,笑出了眼淚。
徐鳳年疑惑地轉頭看了一眼。
徐璞收斂神色,終於多了幾分發自肺腑的恭敬,微笑道:“當年李義山和趙長陵有過爭執,李義山說你可做北涼王,趙長陵不讚同,說陳芝豹足矣!外姓掌王旗也無妨。”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實在是擠出個笑臉都艱難,若非那顆當初入腹的兩禪金丹不敢肆意揮霍,一直將其大半精華養在樞泉穴保留至今,這一戰是死是活還真兩說,不由好奇問道:“那徐叔叔如何看?”
徐璞眯眼望向城內,滿臉欣慰,輕輕說道:“在徐璞看來,殿下選擇站在城門口,勝負仍是五五分,可走入城中以後,李義山便贏了趙長陵。”
他忽又說道:“李義山斷言,吳起絕不會惦念親情而投靠殿下,此次趕赴北莽,殿下可曾見過?”
徐鳳年臉色陰沉,“興許我沒見到他,他已經見過我。”
此時場中,寂靜無聲,落針可聞,竟是無一人膽敢應戰。
不知何時,試圖圍攻巨仙宮的茅氏等多股勢力,報應不爽,被另外幾股勢力包圍,堵死退路。
除了仍然沉得住氣的補闕台在外,宇文家、端木家等等,都不再觀望,可謂是傾巢出動,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什麽聯姻親情,什麽多年交情,什麽唇亡齒寒,比得上鏟除掉這幫逆賊帶來的權力空位來得實在?
徐鳳年望向那些江湖莽夫,冷笑道:“要銀子是吧?茅家給你們多少,巨仙宮給雙倍,如何?”
徐璞笑著放下書箱,開始著手殺人。
他作為北涼軍六萬輕騎大都督,親手殺人何曾少了去?
徐鳳年負劍提刀前行,大局已定,更是無人敢攔,徑直走到錦衣女子眼前,抬起手作勢要打。
她淚眼婆娑,根本不躲。
紅薯死死抱住這個紅衣血人,死死咬著嘴唇,咬破以後,猩紅疊猩紅。
徐鳳年隻是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瞪眼道:“你要死了,你以為我真能忘記你?做丫鬟的,你就不能讓你家公子省省心?退一步說,做女人的,就不能讓你男人給你遮遮風擋擋雨?”
有那些幾十號草莽龍蛇倒戈一擊,戰局就毫無懸念,而在紅薯授意下依著兵書上圍城的封三開一,故意露出一條生路。陶勇明擺著舍得丟下敦煌城根基,率先丟棄失去主心骨的茅家,帶著親信嫡係逃出去。錦西州舊將魯武則要身不由己,身家性命都掛在城內,悍勇戰死前高聲請求紅薯不要斬草除根,給他魯家留下一支香火,紅薯沒有理睬,魯武死不瞑目。茅家扈從悉數戰死,足見茅銳茅柔父女不說品性操守,在養士這一點上,確實有獨到的能耐。徐璞將宮外逆賊金吾衛的厚實陣形殺了一個通透,剩餘苟活的騎兵都被殺破了膽,丟了兵器,伏地不起。
徐璞隨手拎了一根鐵槍,瀟灑返身後見到紅薯,以及一屁股坐在書箱上調息休養的徐鳳年。紅薯欲言又止,徐鳳年笑道:“敦煌城是你的,其中利害得失你最清楚,別管我,該怎麽做就怎麽做。這位徐叔叔,是我師父的至交好友,信得過。”
“見過大都督。”紅薯斂衽輕輕施了個萬福,先私後公,然後正色道:“勞煩徐叔叔帶五十騎兵,追剿陶勇,隻留他一人返回橘子州,也算敦煌城給了慕容寶鼎一個麵子。徐叔叔然後領兵去補闕台外邊,什麽都不要做就可以。”
徐璞領命而去,幾名僥幸活下來老宦官和紫金宮女官也都跟在這名陌生中年男子身後,徐璞三言兩語便拉攏起五六十名想要將功贖罪的金吾騎兵,殺奔向一直不知是搖擺不定還是按兵不動的補闕台。
徐鳳年一直坐在書箱上吐納療傷,看似滿身血汙,其實一身輕傷,外傷並不嚴重,不過經脈折損嚴重。一人力敵五百騎,沒有半點水分,雖然茅家鐵騎欠缺高手坐鎮,但五百騎五百坐騎,被徐鳳年斬殺兩百四十幾匹,又有撞向徐鳳年而亡四十幾匹,足見那場戰事的緊湊凶險。茅柔顯然深諳高手換氣之重要,靠著鐵腕治軍和許諾重賞,躲在騎軍陣形最厚重處,讓騎兵展開綿綿不斷的攻勢,丟擲槍矛,弓弩勁射,到後來連同時幾十騎一同人馬撞擊而來的手段都用出來,這其中武力稍高的一些騎尉,在她安排下見縫插針,伺機偷襲徐鳳年。可以說,若隻是雙方在棋盤山對弈下棋,隻計棋子生死,不論人心,哪怕徐鳳年再拚死殺掉一百騎,也要注定命喪城門外,隻不過當春秋以劍氣滾壁和一袖青龍開道,再以春雷刀捅死茅柔,好似在大軍中斬去上將首級,鐵騎士氣也就降入穀底,再凝聚不起氣勢,兵敗如山倒就在情理之中。徐鳳年即便有五六分臻於圓滿的大黃庭和金剛初境傍身,也要修養兩旬才能複原。這一場血戰的驚險,絲毫不下於草原上和拓跋春隼三名高手的死戰,放在市井中,就像一個青壯跟三名同齡男子廝殺,旁觀者看來就是心計迭出,十分精彩;後者就是跟幾百個稚童玩命,被糾纏不休,咬上幾口幾十口,甚至幾百口,同樣讓人毛骨悚然。
徐鳳年安靜地看著那些塵埃落定後有些神情忐忑的江湖人士,然後看著那個撲地身亡的壯碩老人。這位敦煌城魯氏家主原本應該想要擺出些虎死不倒架的勢頭,死前將鐵槍擠裂地麵,雙手握槍而死,但很快被一些人亂刀劈倒,踐踏而過。一些個精明的江湖人邊打邊走,靠近了屍體,作勢打滾,湊近了老者屍體,手一摸,就將腰間玉佩給順手牽羊了去,幾個下手遲緩的,腹誹著有樣學樣,在魯武屍體上滾來滾去,一來二去,連那根鑲玉的扣帶都沒放過,給抽了去,腳上牛皮靴也隻剩下一隻。都說死者為大,真到了江湖上,大個屁。此時的茅家,除了馬車上兩名蜷縮在角落的香侍女,都已經死絕,一個眼尖的武林漢子想要去馬車上痛快痛快,就算不脫褲子不幹活,過過手癮也好,結果被恰巧當頭一騎而過的徐璞一槍捅在後心,槍頭一扭,身軀就給撕成兩半,就再沒有誰敢在亂局裏胡來,個個噤若寒蟬。
徐鳳年已經將春雷刀放回書箱,一柄染血後通體猩紅的春秋劍橫在膝上,對站在身側的紅薯說道:“接下來如何安撫眾多投誠的勢力?”
紅薯想了想,說道:“這些善後事情應該交由大都督徐璞,奴婢本該死在宮門外,不好畫蛇添足。”
她笑了笑,“既然公子在了,當然由你來決斷。”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我隻看,不說不做。不過先得給我安排個說得過去的身份,對了,連你都認識徐璞,會不會有人認出他是北涼軍的前任輕騎十二營大都督?”
紅薯搖頭道:“不會,奴婢之所以認得徐璞,是國士李義山當初在聽潮閣傳授錦囊時,專門提及過大都督。再者,涼莽之間消息傳遞,過於一字千金,都是拿人命換來的,密探諜子必須有所篩選,既不可能事無巨細麵麵俱到,也不可能有本事查探到一個二十年不曾露麵的北涼舊將。咱們北涼可以說是兩朝中最為重視滲透和反滲透的地方,就奴婢所知,北涼有秘密機構,除了分別針對太安城和幾大藩王,對於北莽皇帳和南朝京府,更是不遺餘力。這些,都是公子師父一手操辦,滴水不漏。”
徐鳳年自嘲道:“仁不投軍,慈不掌兵。我想徐璞對我印象雖然有所改觀,不過估計也好不到哪裏去。”
紅薯黯然道:“都是奴婢的錯。”
徐鳳年笑道:“你這次是真錯了,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執意要逞英雄,返身入城,徐璞興許這輩子都不會下跪喊一聲世子殿下,頂多叔侄相稱。你是不知道,這些軍旅出身的春秋名將,骨子裏個個桀驁不馴,看重軍功遠遠重於人情,徐璞已經算是難得的異類了。像那個和我師父一起稱作左膀右臂的謀士趙長陵,都說三歲看老,可我未出生時,徐驍還沒有世子,他就料定將來北涼軍要交到陳芝豹手上才算安穩。人之將死,在西蜀皇城外二十裏,躺在病榻上,他不是去說如何給他家族報仇,而是拉著徐驍的手說,一定要把陳芝豹的義子身份,去掉一個‘義’字,他才能安心去死。”
紅薯沒敢詢問下文。
徐鳳年站起身,春秋歸鞘背在身後,吐出一口猩紅中透著金黃的濁氣,笑道:“因禍得福,在城外吸納了兩禪金丹,又開了一竅。還有,你可知道這柄才鑄造出爐的名劍,若是飲血過千,就可自成飛劍?”
紅薯眨了眨眼睛道:“那借奴婢一用,再砍他個七八百人?”
徐鳳年伸手彈指在她額頭,氣笑道:“你當這把有望躋身天下前三甲的名劍是傻子不成,得心意相通才行的,養劍一事,馬虎不得,也走不了捷徑。”
徐鳳年望向宮外的血流成河,歎了口氣,暗罵自己一句婦人之仁,矯情,得了便宜還賣乖。言罷提著書箱起身往宮內走去,紅薯當然要留下來收拾殘局。她望著這個背影,記起那一日在殿內,她穿龍袍坐龍椅,一刻歡愉抵一生。此時才知道,跟姑姑這樣,在選擇一座孤城終老,為一個男人變作白首,也不是多麽可怕的事情。徐鳳年突然轉身,展顏一笑。紅薯刹那失神,不知此生他最終到底會愛上哪一名幸運的女子。薑泥?紅薯打心眼裏不喜好這個活著就隻是為了報仇的亡國公主,她覺得要更大氣一些的女子,才配得上公子去愛。當然,這僅是紅薯心中所想,至於公子如何抉擇,她都支持。
徐鳳年早已不是那個五穀不分四體不勤的世子殿下,在慶旒齋獨自沐浴更衣,換過了一身潔淨衣衫,神清氣爽。
敦煌城大局已定,各座宮殿的宮女宦官也就繼續按部就班安分守己,宮外那些風起雲湧,對她們而言,無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隻是大人物們的榮辱起伏,對他們的影響無非就是官帽子變得大一些或者被連腦袋一起摘掉而已,驚擾不到他們這些小魚小蝦的生活,不過說心裏話,他們還是十分喜歡現任宮主做敦煌城的主人,雖然賞罰分明,但比起上任幾十年如一日冷如冰山的城主,要多了些人情味。
徐鳳年坐在繁花似錦的院子石凳上,桌上擺有春秋和春雷,光聽名字,挺像是一對姐弟,徐鳳年沒有等到情理之中的紅薯,反而是徐璞意料之外地獨身造訪。
徐璞也沒有用下跪挑明立場,見到徐鳳年擺手示意,也就平靜坐下,說道:“按照李義山的布置,造反勢力,分別對待,城內根深蒂固的本土黨派,斬草除根,一個不留。近十年由城外滲入敦煌城的,如橘子州和錦西州兩位持節令的心腹,舊有勢力被掏空鏟平以後,會繼續交給他們安排人手填平,而且新敦煌城會主動示好,不光給台階下,還搭梯子上,放手讓他們吞並一些茅家和魯家的地盤,如此一來,有了肥大魚餌去慢慢蠶食,可保五年時間內相安無事,說到底,還是逃不過一個廟堂平衡術。”
徐鳳年點了點頭,好奇道:“補闕台到底是怎樣一個態度?”
不殺人時分外文雅如落魄書生的徐璞輕聲笑道:“不表態便是最好的態度,新敦煌樂意分一杯羹給他們。”
徐鳳年問道:“到底有哪幾股勢力是北涼的暗棋?”
徐璞毫不猶豫地說道:“宇文、端木兩家都是李義山一手扶植而起,不過恐怕就算是這兩族之內,也不過四五人知道真相。其餘勢力,都是因事起意,因利而動,不值一提。”
徐鳳年苦笑道:“我鬧這麽一出,會不會給師父橫生枝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