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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溫柔鄉好夢好眠,敦煌城春光旖旎(3)

  接下來冬壽去修剪那些比他這條命要值錢很多的一株株花草,當他無意間看到“石匠大人”摘了一枝花,就忍著心中畏懼哭著說這是砍頭的大罪,然後“大人”說他是石匠,不打緊。於是接下來冬壽幹了一個時辰的活,就哭了不下六次。所幸禦景苑占地寬廣,也沒誰留意這塊花圃的情形。冬壽感覺自己的膽子都嚇破了,上下牙齒打戰不止,偏偏沒勇氣喊人來把這個紫衣大人物帶走,雖然“石匠大人”嘴上說得輕巧,可他覺得這樣犯事,被逮住肯定是要被帶去斬首示眾的,這兩年,每次見著從樹上鳥巢裏跌落的瀕死雛鳥,他就都要傷心很長時間,哪裏忍心害死一個活生生的人。


  然後冬壽被眼中一幕給五雷轟頂,那名“石匠大人”走到遠處一名看不清麵容的錦衣女子身前,有說有笑。


  私通宮中女官,更是死罪一樁啊!


  冬壽閉上眼睛念念叨叨:“我什麽都沒有看見,什麽都沒有……”


  徐鳳年走回小宦官身前,笑道:“你入宮前姓什麽?”


  冬壽欲言又止。


  徐鳳年安靜等待。


  冬壽低頭輕聲道:“童貫,一貫錢的貫。”


  徐鳳年點頭微笑道:“名字很不錯。”


  冬壽迅速抬頭,神采奕奕,問道:“真的嗎?”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真的,離陽那邊有個被滅了的南唐,曾經有個大太監就叫童貫,很有來頭,做成了媼相。”


  冬壽一臉迷惑。


  徐鳳年坐在臨湖草地上,身後是姹紫嫣紅,解釋道:“尋常男子做到首輔宰相後,叫公相,其實一般沒這個多此一舉的說法,耐不住那個跟你同名同姓的童貫太厲害,以宦官之身有了不輸給宰相的權柄,才有了‘媼相’和相對的‘公相’。”


  少年咧嘴偷偷笑了笑,很自豪。


  徐鳳年換了個話題,問道:“知道堆春山是敦煌城主在九九重陽節登高的地方嗎?”


  小宦官茫然道:“沒聽師父說過。”


  徐鳳年笑道:“以後想家了,就去那裏看著宮外。”


  小宦官紅了臉。


  徐鳳年問道:“如果有一天你當上了大太監,會做什麽?”


  冬壽靦腆道:“給宮外爹娘和妹妹寄很多錢。”


  “還有呢?”


  “孝敬師父唄。”“沒了?”


  “沒了吧。”


  “說實話。”


  “殺了那些笑話我師父的宦官!”


  “欺負你的那幾個?”


  “一起殺了,剝皮抽筋才好。”


  不知不覺吐露了心事,記起師父的教誨,小宦官驟然驚駭悔恨,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徐鳳年望向湖麵,輕描淡寫道:“別怕,這才是男人該說該做的。我沒空跟你一個小宦官過意不去。”


  冬壽低頭道:“我是男人嗎?”


  徐鳳年笑道:“你自己知道就行。”


  雲淡風輕。


  紅薯始終沒有打攪他們。


  接下來幾天徐鳳年除了閱覽筆劄和類似史官記載的敦煌城事項,得空就去禦景苑透氣,和小宦官聊天,一來二去,冬壽也不再拘謹怯弱,多了幾分活潑生氣,兩人閑聊也沒有什麽邊際。


  “女子的脾氣好壞,跟胸前那團物事的大小直接掛鉤。不信你想想看身邊宮女姐姐們的情景,是不是這個道理?”


  “咦,好像真的是!”


  “那你覺得哪個宮女姐姐那裏最為沉甸甸的?”


  “那當然是女官綺雪姐姐,臉蛋可漂亮了,那些值衛的金吾騎每次眼睛都看直了,嘿,我也差不多,不過也就是想想。嗯,還有澄瑞殿當差的詩玉姐姐,可能還要大一些,就是長得不如綺雪那般好看。”


  “那你是喜歡大的?”


  “沒呢,我覺得吧,太大其實不好,還是小一些好,長得那麽沉,都要把衣裳給撐破了,我都替她們覺得累得慌。還是臉蛋最緊要了。”


  “你還小,不懂。”


  “石匠大人你懂,給說說?”


  “你一個小宦官知道這個做什麽。”


  “唉。”


  “很愁?”


  “有吃有喝,愁啥,男女之間的事情,才不去想,其實我知道宮裏有對食的大宦官和宮女姐姐,都挺可憐的。”


  “有你可憐?”


  “唉。”


  “冬壽,你就知道‘唉’。”


  “嘿嘿,沒學問哪,不知道說啥,沒法子的事情。”


  最後一次碰頭很短暫,是一個黃昏,徐鳳年說道:“事情辦完了,得出宮。”


  小宦官不想哭但沒忍住,很快哭得稀裏嘩啦。然後說讓他等會兒,跑得匆忙,回來時,遞給徐鳳年一隻錢袋子,求他送給宮外家人。


  徐鳳年問道:“不怕我貪了去?”


  小宦官搖頭道:“知道石匠大人不是這樣的人!”


  徐鳳年丟回錢袋,砸在他臉上,罵道:“你知道個屁!萬一被私吞了或者被我不小心忘了,你一家子挨餓熬得過一個月?”


  冬壽撿起那隻錢囊,委屈而茫然,又開始哽咽。


  徐鳳年摸了摸他的腦袋,輕聲道:“以後別輕易信誰,不過認準了一件事,是要鑽牛角尖去做好。錢袋給我,保證幫你送到。”


  冬壽擦了擦淚水,送出錢袋子,笑得無比開心。


  徐鳳年轉身就走,想了想轉身,吩咐道:“去折根花枝過來。”


  小宦官天人交戰,最終還是壯起膽去折了一枝過來,徐鳳年蹲在地上拿枝丫在地上寫了兩個字,抬起頭。


  冬壽激動顫聲,小心翼翼問道:“童貫?”


  徐鳳年起身後,捏斷花枝一節一節,一捧盡數都丟入湖中,使勁揉了揉小宦官腦袋。


  少年哭哭笑笑。


  徐鳳年徑直走遠,到了拐角處,看到亭亭玉立的紅薯。


  紅薯輕聲問道:“給小家夥安排個安穩的清水衙門,還是丟到油鍋裏炸上一番?”


  徐鳳年搖頭道:“不急,再等兩年,如果性子沒變壞,就找人教他識字,然後送去藏經閣,秘笈任他翻閱。你也別太用心,拔苗助長,反殃其身,接下來隻看他自己造化。”


  紅薯點了點頭。


  湖邊,小宦官撿起一些臨湖的枝丫,塞進袖子,準備丟進堆春山那些深不見底的狹小洞坑裏。回到“童貫”兩個字邊上,他蹲著看了一遍又一遍,記在腦中,準備擦去時,仍是不舍得,想了想,拿出一截帶刺的花枝,在手心深深刺下細小兩字。


  他蹲在那裏發呆,許久才回神說道:“早知道再懇求恩人教我‘冬’字如何寫了。”


  小宦官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臉上,“別不知足!”


  他站起身,攥緊拳頭,眼神堅毅。


  少年鬆開拳頭,低頭望去,喃喃道:“童貫!”


  紫金宮有養令齋,可俯瞰全城,頂樓藏書閣,齋樓外有石雕驪龍吐水,紅薯姑姑手植有五株海棠樹。徐鳳年這幾天由慶旒院搬到齋內書閣,經常站在窗口,一站就是個把時辰。紅薯在梧桐苑可以隻在那一畝三分地優哉遊哉,如錦鯉遊水,在敦煌城就斷然不行,如今七八萬人都要仰其鼻息,她就像一位垂簾執政的年輕女皇,雖然有紫金宮一批精幹女官幫忙處理政事,但是敦煌城勢力盤根錯節,千頭萬緒,如一團亂麻,都要她來一錘定音。好在徐鳳年也不讓她黏在身邊。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哪怕這牆是天子家牆,也一樣遮瞞不住。時不時就在宮內隱匿遊走的徐鳳年察覺到一股暗流湧動,觸須蔓延向外,再反哺宮中。徐鳳年不知道這是否是巨仙宮和敦煌城的常態,一次詢問紅薯,她說敦煌城在姑姑手上,就向來是管不住人管不住嘴,當初魔頭洛陽在城外,敦煌城就是一盤散沙,受恩於她姑姑的勢力都眼睜睜看著她獨身出城,重創而返。洛陽離去,之後才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至於那些老百姓,大多將此視作天經地義的事情:你是敦煌城城主,你不出馬誰出馬?你死了無非換個主子,城若破,洛陽不管如何濫殺無辜,七八萬人,總不太可能殺到咱頭上不是?換了主子,最不濟也不過是大家一起吃苦頭,總好過當下強出頭給魔頭宰了。徐鳳年聽到這個答案,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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