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溫柔鄉好夢好眠,敦煌城春光旖旎(2)
紅薯笑道:“那是小姐千金們的日子,奴婢可羨慕不來,而且也不喜歡。吹個風就要受寒,曬個日頭就得中暑,讀幾句宮闈詩就哭哭啼啼,可不是咱們北涼女子的脾氣。”
徐鳳年吃過了早餐。當今世道一般是富人三餐,窮人兩餐,至於有資格去養宮女閹人的,就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富貴人家了。如此說來,都能穿上龍袍扮演女皇帝的紅薯實在是比千金小姐還要富貴萬分,她一手執掌了敦煌城七八萬人的生死大權,結果到了他這裏,還是素手調羹的丫鬟命,徐鳳年實在找不出不知足的地方。
來到如同置身北涼王府梧桐院的書房,紫檀大案上擺滿了紅薯搬來的檔案秘笈和她姑姑的親筆手書,徐鳳年瞅見有一幅黃銅軸子的畫軸,瞥了一眼站在身畔卷袖研墨的紅薯,見她嘴角翹起,不由打開一看,不出所料,是一幅明顯出自宮廷畫師之手的肖像畫。畫中之人戴著一頂璀璨鳳冠,母儀天下的架勢十足。徐鳳年的視線在畫上和紅薯之間來來回回幾次,嘖嘖道:“還真是像,形似七分半,神似六分。”
見到紅薯視線炙熱,徐鳳年麵無表情地擺手道:“休息兩天再說。”
她撇頭一笑。
徐鳳年一巴掌拍在她臀部上,笑道:“德行!到了梧桐院以外,就野得不行。等公子我養精蓄銳一番,下次一定要讓你求饒。”
徐鳳年沒有去碰那些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秘笈——自家聽潮閣還少了?那些根骨天賦不差的武人,是憂心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既無名師領路登堂,師父領進門後,又無秘笈幫著入室,的確是舉步維艱,英雄氣短,難成氣候。但是亂花迷人眼,一樣遺禍綿長。這兩樣東西,對於門閥子弟而言也不算少見,但其中成就大氣候的,卻也為數不多:一方麵是他們毅力不夠,吃不住逆水行舟的苦頭,但很大程度上則是有太多條路子通往高層境界,以至於不知如何下手;或者是誤入歧途,樣樣武藝都學,本本秘笈都看,反而難成宗師。對於近水樓台的徐鳳年來說,自知貪多嚼不爛,故而一直隻揀選裨益於刀法的秘笈去咀嚼,如今有了王仙芝的刀譜,就更加心無旁騖。徐鳳年這般拚命,實在是覺得再不玩命習武,對得起一起吊兒郎當偷雞摸狗如今還是挎木劍的那家夥嗎?下次見麵,一旦被知曉了身份,還不得被溫華拿木劍削死。
放下畫軸,徐鳳年翻閱起紅薯姑姑的筆劄,觸目千篇一律的蠅頭小楷,顯而易見,是狸毛為心覆以秋兔毫的筆鋒,所謂字由心生,其實不太準,畢竟寫字好的人數不勝數,但加上用筆何種,尤其是鑽牛角尖隻用一種的那類人,大體上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這名女子不愧是跟當今北莽女帝爭寵爭皇後的猛人,她寫的雖是筆畫嚴謹的端莊小楷,極其講究規矩格調,但就單個字而言,下筆卻字字恨不得入木三分,徐鳳年有些理解她如何教出了紅薯這麽一位女子了。慢悠悠瀏覽過去,所記大多是一些上一輩北莽江湖的梟雄魔頭成名事跡,僅作書讀,許多精彩處就足以令人拍案叫絕。紅薯善解人意地拎了一壺北涼運來的綠蟻酒。徐鳳年終於看到吳家劍塚九劍那一戰,紅薯姑姑也是道聽途說,不過比起尋常人的天花亂墜,這位敦煌城“二王”的文字就要可信太多,她本身就是武道頂尖高手,筆下寥寥數百字,讓後來者的徐鳳年觸目驚心。
徐鳳年反複看了幾遍後,意猶未盡,唏噓道:“原來如此。”
吳家劍塚兩百年前那兩代人,號稱劍塚最為驚才絕豔、英才輩出的時分,九位劍道宗師,一位高居天象境,兩位達到指玄高度,一名金剛境,加上剩餘五名小宗師,可想而知,隻要再給吳家一代人時間,哪怕算上老死一兩人,一樣有可能做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門五一品!徐鳳年對於吳家九劍赴北莽,隻是聽一名守閣奴說當時北莽有自稱陸地劍仙的劍士橫空出世,揚言中原無劍。不過對於這個說法,徐鳳年並不當真,吳家雖然一直眼高於頂,始終小覷天下劍士,但再意氣用事,也不至於傾巢而出去北莽;他曾在遊曆途中詢問過李淳罡,羊皮裘老頭隻是神神叨叨說了一句西劍東引,就不再解釋。
憑借紅薯姑姑所寫內容,徐鳳年了解到一個大概,九劍對萬騎,不是各自為戰,而是交由最強一人——那位天象境劍冠做陣眼,八人輪流做劍主劍侍,終成一座驚世駭俗的禦劍大陣。可以想象那密密麻麻萬騎,死死包圍九人的場景畫麵,荒涼而血腥,一撥一撥鐵騎衝鋒,加上千百次的飛劍取頭顱,是何等劍氣縱橫的可歌可泣?
徐鳳年驚歎複驚歎,向後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語道:“這劍陣需要頂尖劍士才能造就,沒可能用在沙場戰陣,能不能像騎牛的那套拳法簡而化之?好像也挺難,江湖高手本就不耐煩條條框框,給權貴府邸當看門狗,本就隻是衝著安穩的武道攀登而去,傻子才樂意去廝殺搏命。不過要是能拿到手那座劍陣的粗胚子也好啊,去哪兒找?吳家劍塚?好像不現實。北莽王庭會不會有秘密文案?就算有,也更不現實,這不是拿黃金白銀就換得來的。”
紅薯輕笑道:“公子真想要,可以動用潛伏在王庭的死士去做。”
徐鳳年搖頭道:“那也太不把人命當人命了,不值當。”
紅薯哦了一聲。
徐鳳年頭也不抬,繼續翻閱,說道:“你也別動歪腦筋,不許你湊這個熱鬧,聽到了沒?”
紅薯輕輕用鼻音嗯了一聲。
徐鳳年抬頭氣笑道:“別跟我打馬虎眼!”
紅薯眉眼風情無限,皺了皺小巧精致的鼻子,十分稀罕地孩子氣道:“知道啦!”
在徐鳳年的印象中,她除了恪守本分做丫鬟,再就是像個無微不至的姐姐,挑不出瑕疵,讓人如沐春風。院子裏幾個二等丫鬟和世子殿下相處久了,知道他的好脾氣,就都會有些小無賴小調皮,唯獨從沒有生過氣黑過臉的紅薯和性子清冷的青鳥,十幾年如一日,從無絲毫逾越。徐鳳年重新低頭,看著看著,冷不丁燙手一般縮回了手。好奇的紅薯定睛一看,“拓跋菩薩”四字映入眼簾,不由會心一笑。來到北莽,如何繞得過這位武神這尊菩薩,何況公子還跟拓跋春隼有過生死相向。
滿滿三頁都是在講述這名北莽軍神,按照字跡格式排列來看,是數次累加而成,幾乎拓跋菩薩每一次躍境,那位女子敦煌城主就書寫一次感悟心得。
徐鳳年顛來倒去反複閱讀,不厭其煩。紅薯看了眼桌上的龍吐珠式刻漏,見到了午飯時分,便悄悄離開屋子,然後很快端了食盒進來。徐鳳年胡亂扒飯,繼續讀那三頁彌足珍貴的文字。紅薯搬了張椅子坐在身邊,見他嘴角有飯粒,就伸手拈下放入自己嘴中。徐鳳年也不以為意,跟紅薯相處多年,可以說自己第一次少年遺精都是她收拾的殘局,始終什麽事情都暖心得很,連昨夜的兩次梅開二度都水到渠成了,還有啥好矯情的?
紅薯拿走了食盒,坐下後輕聲道:“奴婢要是今天死了,公子會不會記住紅薯一輩子?”
徐鳳年平靜道:“紅薯,你要是敢死,我就敢忘記你,忘得一幹二淨。我說到做到。”
紅薯紅了眼睛,卻是開懷笑著說道:“公子真無情。”
敦煌城巨仙宮硬生生一分劈作二以後,被派去掖庭宮的宮女宦官就如同被打入了冷宮,不受待見。這批人大多是不得勢不得寵的小角色,起先還有些希冀靠著投機博取地位的權勢人物,主動由紫金宮轉入掖庭宮,後來瞅見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新主子,根本就沒入駐的跡象,立馬心涼,趕忙給內務府塞銀子遞紅包,牆頭草般倒回紫金宮。如今留下不到一百人守著空落落的兩宮四殿,加上一座風景極佳的禦景苑,也就隻是做些侍弄花草、灑掃庭院雜活,不僅乘龍無望,而且連半點油水都沒有。前些天還有一位女官不慎,給金吾衛騎兵小統領禍害了,都不敢聲張,若非那名滿城皆知有狐臭的統領自己酒後失言,傳到紫金宮宮主耳中,被斬首示眾,否則指不定還要被糟蹋幾回身子。
禦景苑模仿中原皇室花園而建,敦煌城建於黃沙之上,這座園子僅僅供水一項就花費巨萬,可想而知,當初魔頭洛陽帶給敦煌城多大的壓力。不過對於小閹宦來說,那座紫金宮的新宮主也好,這座掖庭宮從未露麵的北莽首席魔頭也罷,都是遙不可及的可怕大人物,還是更希望一輩子都不要見麵才好。小童子姓童,十二三歲,長得清秀瘦弱,前年冬天入宮時認了一名老宦官拜作師父,是以改名冬壽。他家裏窮苦至極,爹娘又身體多病,幾個妹妹都要餓死,雖說窮人孩子早當家,可沒田地沒手藝,就算當乞丐又能討幾口飯回家?
當時才九歲的他一咬牙就根據無意中聽來的法子,私白了身子,頓時鮮血淋漓痛暈在地藏本願北門之外的雪地裏,被出宮采辦食材的老宦官瞧見,回去跟內務府說情,好說歹說,用去了一輩子小心翼翼積攢下來的那點人情,才帶了這個苦命孩子入宮做了小太監。不曾想他私白不淨,在床上躺了三個月後才痊愈,就又被拎去慎刑房給淨身一次,孩子差點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幸好老宦官有些餘錢,都花在了這個孩子的生養上,這才保住了性命。孩子懂得感恩,毫無懸念地拜了老宦官做師父,這便是冬壽的由來。不過老宦官無權無勢不結黨,自己本就在紫金宮禦景苑打雜,冬壽自然無法去紫金宮撈取油水活計,不過好在宮中開銷不大,每月俸錢都還能送出一些宮外給家人,這期間自然要被轉手宦官克扣掉一些。小太監冬壽也知足,不會有啥怨言,聽說家裏還是賣了一個妹妹,但是接下來他的俸錢就足夠養活一家子。冬壽隻是有些愧疚,想著以後出息了,熬五六年去做個小頭目,再攢錢把妹妹贖回來。
掖庭宮年長一些的小太監都喜歡合著夥拿他逗樂。宮中規矩森嚴,宦官本就不多,除了兢兢業業埋頭做事,也無樂趣可言,聚眾賭博私自碎嘴之類,一經發現就要被杖殺,況且掖庭宮人煙稀少,跟後娘養的似的,格外死氣沉沉,性情頑劣的小宦官就時不時把無依無靠的冬壽當樂子耍,也不敢正大光明,一般都是像今天這樣喊到禦景苑背靜處,剝了他褲子,一頓亂踩,也不敢往死踩踏,鬧出人命可是要賠命的。
五六個小宦官嬉笑著離去。冬壽默默穿上褲子,拍去塵土,靠著假山疼痛喘息。他身後假山叫堆春山,師父說是由東越王朝那邊春神湖找來的石塊堆砌而成,山上種植有四季長春的名貴樹木,於是就叫堆春山了。腳下石板小徑是各色鵝卵石鑲嵌鋪成的“福、祿、壽”三字,他現在也就隻認識那三個字,估計這輩子也就差不多是這樣,最多加上個名字裏的“冬”字,他本想請教師父那個自己姓氏的“童”字如何書寫,老宦官冷冷說了一句,進了宮就別記住這些沒用的東西,那以後冬壽就死了心,開始徹底把自己當作宮裏人。
冬壽走了幾步,吃不住疼,又彎腰休息了會兒,想著還要偷偷替師父去給一片花木裁剪澆水,就忍著刺痛挪步,猛然停下腳步,看到眼前堆春山口子上站著個穿紫衣的俊逸人物,人長得可比金吾衛騎還要精神,至於那件袍子,更是從未見過無法想象的好看貴氣,冬壽趕緊下跪請安。
徐鳳年看著這名小宦官,這是他第二次遇見冬壽。第一次他當時坐在一棵樹上賞景,看到少年在園子裏鬼鬼祟祟去了堆春山頂,望向宮外,偷偷流淚。
徐鳳年平淡道:“別跪了,我不是宮裏人。”
小宦官愣了一下,臉色蒼白,趕忙起身抓住這人袖口,緊張道:“你趕緊走啊,被抓住是要被殺頭的!”
徐鳳年笑著反問道:“你怎麽不喊人抓我?”
冬壽似乎自己也蒙了,猶豫了一下後還是搖頭,意識到自己一隻手可能髒了這人的袖子,連忙縮回手,仍是神情慌張,壓低聲音央求道:“你快逃啊,被發現就來不及了,真會被砍頭的!”
徐鳳年說道:“放心,我是來禦景苑的石匠,負責修葺堆春山。就是身後這座假山。”
冬壽盯著他瞧了一會兒,見他不像說謊,頓時如釋重負。
徐鳳年問道:“怎麽被打了?”
冬壽又緊張起來,有些本能地結巴道:“沒,沒,和朋友鬧著玩。”
徐鳳年譏諷道:“朋友?小小宦官,也談朋友?”
冬壽漲紅了臉,轉而變白,不知所措。
徐鳳年微微搖頭,問道:“你叫冬壽?宮裏前輩宦官給你取的破爛名字吧,不過我估計你師父也是混吃等死的貨色。”
冬壽破天荒惱火起來,還是結巴:“不許你……你……這麽說我師父!”
徐鳳年斜眼道:“就說了,你能如何?打我?我是請進宮內做事的石匠,你惹得起?信不信連你師父一起轟出宮外,一起餓死?到時候你別叫冬壽,叫‘夏死’算了。”
冬壽一下子哭出聲,撲通一聲跪下,不再結巴了,使勁磕頭道:“是冬壽不懂事,衝撞了石匠大人,你打我,別連累我師父……”
小宦官很快在鵝卵石地板上磕出了鮮血,恰巧磕在那個“壽”字上。
徐鳳年眼角餘光看到紅薯走來,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走近,慢悠悠說道:“起來吧,我是做事來了,不跟你一般見識。”
小宦官仍是不敢起身,繼續磕頭:“石匠大人有大量,打我一頓出氣才好,出夠了氣,小的才敢起身。”
徐鳳年怒道:“起來!”
別說小宦官,就連遠處的紅薯都嚇了一跳。
冬壽怯生生站起身,不敢去擦拭血水,任其流淌下眉間,再順著臉頰滑落。
徐鳳年伸手拿袖口去擦,小宦官往後一退,見他皺了一下眉頭,便不敢再躲,生怕前功盡棄,又惹怒了這位“石匠大人”。
擦過了血汙,一大一小,一時間相對無言。
徐鳳年盡量和顏悅色道:“你忙你的去。”
小宦官戰戰兢兢離去,走遠了,悄悄一回頭,結果就又看到身穿紫衣的“石匠大人”,徐鳳年笑道:“我走走看看,你別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