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老劍神寂然作古,徐鳳年落腳黑店(2)
老人懸停茶碗,於是溫華立即擠出諂媚笑臉,做了個毛巾搭在肩上的動作,跑著離開,不過嘴上念叨著:“看我給不給你加煎蛋,嘿,本公子連蔥花都不給你放幾粒!”
老人轉頭提了提嗓音,帶著笑意喊道:“小閨女,來來來,坐近了,陪我喝喝茶。”
小姑娘坐在隔壁桌上,盤膝坐好,然後一瓣一瓣摘下向日葵。兩人還是背對背。
老頭也不在意,一口一口喝著粗茶。溫華腿腳利索,加上蔥花麵也不是多費勁的活計,吃過了那碗蔥花果然可憐到屈指可數的馬虎麵條,茶館老板黃老頭也不和眼前那小子斤斤計較,放下筷子後感慨道:“溫小子,武評上那些人物,你覺得誰才是真正的高手?”
聊到這個,溫華馬上興致勃勃,大聲笑道:“這還用說?當然是武帝城的王老神仙了,拓跋菩薩是北蠻子,我才不稀罕,說來說去還數桃花劍神鄧太阿頂呱呱,劍道第一人嘛,我當然佩服得五體投地,這輩子能跟鄧劍神比拚一劍就死而無憾了,其餘那些曹官子啊魔頭洛陽啊,都不算什麽,不是本公子的菜!”
黃老頭嗤笑道:“就你這等見識,還想劍術大成?練劍之人,隻學那鄧太阿,不知李淳罡,不出百年,劍道就要再無占去武道風采一半的鼎盛光景了。”
溫華愣了一下,“李淳罡?我隻知道我們王朝自己有個水分極大的武榜,這老頭兒才排在第八,後來北莽出爐的武評更是沒影兒了啊,不是被人擠下去的嗎?”
老人端起茶碗作勢就要潑溫華一臉,這小子趕忙拿袖子護住自認英俊無雙的臉龐,老人卻是停下手,喝了一口茶,慢悠悠說道:“這五百年江湖,李淳罡是唯一一個劍道造詣直追仙人呂洞玄的巨材,足足五百年啊,可不是一百年。這個李淳罡,當時評定春秋十三甲,其中李淳罡的劍甲魁首,是最沒有疑義的。”
溫華哦了一聲,虛心請教道:“黃老頭,別說懸乎的,說些實在的,否則我也聽不明白。”
老頭笑道:“你可知道李淳罡曾在廣陵江畔一劍斬甲幾許?”
溫華想了想,試探性問道:“八百?”
見黃老頭笑而不語,溫華一咬牙,學這老家夥獅子大開口:“一千六!”
老人冷笑道:“再加一千。”
溫華一拍大腿,吼道:“他娘的真是生猛!以後老子不崇拜那位傳言去挑釁拓跋菩薩的鄧太阿,改換成李淳罡了!”
老人歎息道:“不出意外,已經死了。”
溫華愕然。
黃老頭雙指旋轉白瓷茶碗,望著微微漾起的茶水漣漪,輕聲道:“人力終歸有極致,一劍破甲兩千六,也受了無法挽回的重創,這等讓人神往的壯舉,比起兩百年前吳家九劍破萬騎,猶有過之。可惜我沒能親眼瞧見,都是你小子害的。不過李淳罡雖然受了重傷,按理說再活個三四年並不難,隻不過以李淳罡的性子,如何受得了慢慢老去,老到連一把劍都提不起來?當初他既然肯為了酆都綠袍兒跌入指玄境,再返劍仙以後,也是不願飛升或者轉世的,死了便是死了,才符合李淳罡此生一往無前的劍意。這才有最近的萬裏借劍鄧太阿,助一臂之力。贈劍在其次,一劍開天,西去萬裏,贈送劍道感悟才是關鍵,終於幫鄧太阿這名劍道後輩戰平了拓跋菩薩。”
老頭似乎都忘記了喝茶,唏噓道:“青衣飄飄,仗劍江湖,讓整個江湖仰視。一生臨了,最後一劍,仍是成就了一位新劍仙,也就李淳罡可以有這等手筆了。死得其所啊,隻是不知李淳罡是否真的死而無憾。”
老頭自嘲笑了笑,指著茶水,“人走茶涼,沒過多久,江湖就隻會看到鄧太阿如何風光一時無兩,忘記李淳罡曾經給予劍道無與倫比的一次次拔高。在我看來,天下可以沒有王仙芝這樣的老匹夫,唯獨不能沒有李淳罡這樣的真正風流子。”
“靖安王趙衡死了,這個一輩子都比娘們兒還不如的趙家男人,總算做了件爺們兒該做的事情。”
“李義山勞心勞力,總算病死了。天下謀士無數,被我考評上上,不過九人,毒士李義山位列探花。他一死,也就隻剩下四人了,其餘幾位年輕後生,能否頂補上去,現在還不好說。”
“見著了西楚散而不倒的氣運柱子再度接天,欽天監那個經常對弈被我騙的老家夥估計氣死了,不知這個老學究那部曆書編撰完成了沒有,若是沒編完,讓李當心那個王八蛋搶先,儒家就岌岌可危嘍。”
“西楚老太師孫希濟也沒幾年好活了。”
“剩餘四名離陽王朝頂尖謀士中,在京城以外給燕剌王當大幫閑的納蘭右慈,撐死了還有四年好活。其餘兩位在京城當縮頭烏龜的,病虎楊太歲自廢大半武功,不用多說。剩下那個,最不出名,卻是最風生水起,未來三十年廟堂走勢,大半都掌控在他手中。當年那樁白衣案,他可是主謀啊。徐驍身邊十二死士,有一半都死在刺殺此人途中,其中一個,還是這人的寵愛侍妾,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好笑不好笑?”
“都死了,都要死了。數來數去,一人少一人。江湖也好,江山也罷,到底還是年輕人的,我喜歡這樣的天下,不至於死氣沉沉。離陽王朝有張巨鹿、顧劍棠,北莽有才到中年的拓跋菩薩,有更年輕的董卓之流,以後還會有不斷的新人,雨後春筍般冒尖上位,這才有趣啊。”
“不過棋劍樂府的太平令,好像還不死心,要幫著北莽女帝下一盤很大的棋局,我有些拭目以待。”
溫華聽得暈乎乎,訝異問道:“黃老頭,你魔怔了,胡言亂語什麽呢?”
老人端起茶碗,一口飲盡,“你不用理會這張棋盤,安心練劍就是,你這輩子也就隻能練劍了。讀書人有讀書人的事情,莽夫有莽夫的活計,商賈有商賈的買賣,大家都在規矩裏做人做事,就是天下太平。”
溫華拍了拍腰間木劍,冷哼道:“你等著!”
老人譏諷道:“可別讓我等個幾十年,等不起。”
溫華一拍桌子,“才吃過我的蔥花麵,就過河拆橋了?!”
老人正要說話,就見腦袋被一樣東西拍了拍,轉頭一看,是自家閨女拿向日葵敲他,他何等謀略心機,頓時了然,哈哈笑道:“知道啦知道啦,放心,我不想死就可以不死,怎麽也要活到親眼看你出嫁那一天的。”
然後老人就被一根向日葵給拍飛。
倍感解氣的溫華忍不住豎起大拇指,讚歎道:“比女俠還女俠!敢打黃老頭,除了李淳罡和鄧太阿,我就佩服你了!”
溫華突發奇想,冷不丁自說自話起來:“你這樣有個性的姑娘,我琢磨著徐鳳年那色胚肯定會鍾意,以後豈不是成了我弟媳婦?那我得喊黃老頭啥?”
然後他也被打飛出去。
黃老頭坐在地上,自己問自己:“李義山既然臨死之前就劃下道來,要不我還是去襄樊再看一看?”
聽到頭頂冷哼一聲。
老頭兒歎息道:“女大不中留啊。算了,北涼自己院子裏就夠亂的了,那小子能不能活下來都難說,我何苦做這個惡人。還是跟那個不願天下太平的太平令較勁,比較實在。你想黑白買太安嗎?那也得看我答應不答應。”
站起身,拍了拍塵土,黃老頭笑道:“閨女,你等著,我給你做蔥花麵去。”
無緣無故被抽了一杆子的溫華忙不迭嚷道:“給我也來一碗!”
黃老頭根本就沒搭理他,這讓溫華當下又憂鬱了,又懷念小年了。
被十幾位凶神惡煞的綠林好漢包圍,徐鳳年鬆開手指,讓身段婀娜可惜生了一副歹毒心腸的婦人抽走匕首。她也識趣,不再粘靠著這名深藏不露的俊俏書生,退了幾步,不服老地學那二八少女一臉天真爛漫,笑問道:“公子,怕不怕?”
徐鳳年苦澀笑道:“你說我能不怕嗎?”
她捧著心口嬌笑道:“怕了就好,老娘見你有些本領,就給你兩條路,一條是殊死搏鬥,單挑我們一群,死了後剁肉做包子,一條是投了我們寨子做兄弟,一起吃酒喝肉。”
一名身材瘦如竹竿偏偏袒露旺盛胸毛的漢子小聲嘀咕道:“青竹娘,不應該是那吃肉喝酒嗎?”
被揭短的婦人柳眉倒豎,扭腰行走如一條竹葉青,一腳狠狠踩在這漢子的腳背上,“老娘讓你吃肉,讓你喝酒!沒老娘做這黑店買賣,你脫了褲子割下褲襠裏那玩意兒自己煮了吃去!”
徐鳳年毫不猶豫道:“做兄弟做兄弟。”
少婦眼中閃過一抹鄙夷,那隻瘦猴兒吐了口濃痰,罵道:“就這德性,咱們寨子收下也是浪費口糧。”
馬蹄響起,蹄聲漸近,塵煙四起,婦人皺了皺眉頭,抬起手臂,用衣袖遮住半張臉,眯眼望去。十幾個漢子麵有喜色,徐鳳年也轉身看去。彪悍六騎疾馳而至,當頭一騎儀表天然磊落,提了一根纏金絲裹銀線的鐵棒,擱在二流名門正派,這人放在掌門位置上一點都不含糊。身側兩騎一人黑羆體格,提了一對板斧,一字赤黃眉,頭發蓬亂,天生麵容猙獰。另外一騎是道士裝束,穿一領麻布寬衫大袍,繪有陰陽魚圖案,腰係一條茶褐色鑲玉腰帶,腳踩一雙絲鞋淨襪,麵白須長。剩餘三騎都是各持兵器的精壯漢子,除去舞棒的領袖和中年道人,其餘四人都血跡斑斑,尤其是那個赤黃眉粗人,就跟血缸裏浸泡過似的。
六騎一齊下馬,為首英武男子黯然道:“沒能救下宋兄弟,是對不住各位。”
瘦猴兒哇一聲就哭出聲,跌坐在地上,哀號不止。得有三個瘦猴兒體重的黑羆漢子把兩柄板斧丟在一起,悶悶道:“直娘賊,老子從法場東邊殺穿到西邊,照排砍去,殺得老子手都軟了。”
道人望向徐鳳年這個不速之客,然後斜瞥了眼婦人,後者沒好氣地解釋道:“新撞到網裏的魚蝦,還沒來得及下鍋。”
她看著這名時運不濟的俊俏後生,媚笑道:“小子有些手段,趕巧幾位大哥到了,正好擒拿下送灶房去,回頭做幾大屜肉包子送山上去犒勞各位。”
儀表出彩的首領皺了皺眉頭,說道:“青竹娘,怎的又做這種買賣了。”
她理直氣壯地道:“不重操舊業做這個,就揭不開鍋了,一文錢餓死英雄漢,你們要如何俠義心腸,老娘不管,總不能虧待了自己!”
男人從懷中掏出一錠金子,溫雅笑道:“就當這個月夥食錢了。”
他轉頭朝徐鳳年抱拳笑道:“驚擾了公子,在下六嶷山韓芳,若是信得過,一起喝碗劣酒,就當韓某人替兄弟給公子壓驚。”
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氣的漢子粗嗓子說道:“韓大哥,跟這小白臉廢話什麽,喝酒是給他天大麵子,敢不喝,讓我方大義一板斧削去他腦袋當尿壺!”
徐鳳年笑著點頭道:“喝。”
那落草為寇的儒雅漢子輕喝道:“不許無禮!”
他率先在酒肆外頭的酒桌坐下,將那條能值不少銀子的祖傳鐵棒放在一旁,對徐鳳年伸了伸手。徐鳳年也不客氣,摘下書箱,跟這個自稱六嶷山韓芳的綠林英雄麵對麵坐下,碰碗以後,一飲而盡。這番直爽舉動,贏來不少旁觀漢子的好感,背了一柄鬆紋古劍的道人輕輕坐下。韓芳介紹道:“這位是張秀誠,出身士族,舉凡群經諸子天文地理無所不精,寫得一手好字,本是橘子州一名刺史的心腹幕僚,為佞人陷害,才成了道士,和我們這些粗人不一樣。”
大大咧咧坐下的赤黃眉漢子恨恨道:“韓大哥你還是那三代將門之後哩,薊州當年若不是有你們韓家做那定海神針,早就給北蠻子拿刀捅成篩子了,若不是離陽王朝那姓趙的昏君不識好歹,你如今也該有個正四品封疆大吏當當了。”
韓芳眼中出現一抹陰霾,隨即很好地隱藏了情緒,自嘲笑道:“叫公子笑話了。不提這些,喝酒喝酒。”
綽號青竹娘的豐韻女子又拎了一壇酒砸在桌上,“下了蒙汗藥啊,回頭都是老娘砧板上的魚肉。”
韓芳趕忙笑道:“還有這位,韓某不得不多提一句,劉青竹,叫喚一聲青竹娘即可,刀子嘴豆腐心。”
徐鳳年不識趣道:“才見識過青竹娘的匕首。豆腐嘴刀子心還差不多。”韓芳愣了一下,有些尷尬。
婦人嫣然一笑,身子往徐鳳年這邊靠了靠,“這位小秀才,老娘越來越中意你了。”
啪一聲。
沒些彈性是斷然沒有這等清脆響聲的。婦人瞪大眼睛,望向這名本以為沒幾斤根骨的俊逸書生,自己這是被當眾揩油了?常年打老雁,結果被雛雁啄了一回?
徐鳳年縮回手,笑眯眯道:“青竹娘,你要真願意,咱們就洞房花燭去。”
女子捧腹大笑,拿手指抹去眼角淚水,媚眼一拋,扭腰進了屋子。
中年道人古劍出鞘,一劍抹去,在徐鳳年後方脖頸停下,然後迅速回撤歸鞘,一切不過眨眼間。
沒資格坐下飲酒的旁觀漢子們瞅見這一幕,大氣都不敢喘。
好像始終蒙在鼓裏的徐鳳年看向韓芳問道:“青竹娘這是磨刀去了?”
韓芳哈哈笑道:“公子好性情,韓某先和兄弟們去山上寨子,要是不嫌棄,公子可以一同前往,若是想再喝酒,事後讓青竹娘帶路便是。”
徐鳳年笑道:“再喝幾碗。韓當家先行一步。”
起身相互抱拳,韓芳領著小二十號人馬上山去。徐鳳年獨自坐在桌前,喝了口酒。
青竹娘站在附近,冷淡道:“都不是好人。”
徐鳳年疑惑哦了一聲,問道:“怎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