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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老劍神寂然作古,徐鳳年落腳黑店(1)

  李淳罡拔起那柄半百年不曾出鞘的古劍,輕輕一劍,劈開了整座峭壁。


  複又抬頭,朗聲道:『鄧太阿,借你一劍,可敢接下?!』


  有聲音從九天雲霄如雷傳來,『鄧太阿有何不敢?謝李淳罡為吾輩劍道開山!』


  江南紅鹿洞,綠水青山之間有稻田。


  一名羊皮裘老頭插秧過後,光著腳坐在田垛上休憩,身邊有一架木製水車。


  跟隨父輩一起入山隱居的佩劍少年蹲在老頭兒身邊,問道:“喂,李老頭兒,你到底是做啥的?我問叔伯們他們都不說,薑姐姐隻說你是練劍的,那你行走過江湖嗎,給說說看唄?”


  羊皮裘老頭彎腰從水車那邊勺水潑在腳上,洗去田間帶起的泥濘,沒好氣道:“去去去,別打攪老夫看風景的雅致。”


  少年耍賴道:“說說看嘛。”


  羊皮裘老頭自嘲道:“江湖裏哪來那麽多大俠,都是小魚小蝦米,說起來也沒個意思。”


  少年撇嘴道:“強老頭,你知道我爹是誰嗎?他就是響當當的大俠!”


  老頭兒白眼道:“別說你爹,我連你爺爺都打過。”


  少年漲紅了臉,怒氣衝衝道:“你瞎說,我爹是西楚名列前茅的大劍客,我爺爺就更是劍術超群了,是咱們西楚碩果僅存的劍道大宗師!”


  老頭兒摳著腳趾,嗬嗬笑道:“還大宗師,你去把你爺爺喊來,看他臉紅不臉紅?呂家小娃兒,你看你爹每天擦拭那柄破劍就跟撫摸小娘們兒肌膚一般用心,可他哪次見老夫請教劍道,不是都不敢佩劍的?”


  少年雖然出身春秋高門貴胄,難免在細枝末節上沾了些娘胎裏帶來的驕橫,不過也不算盛氣淩人,接人待物都恪守禮儀,不過這座山裏結茅而居的不是名將就是文豪,他就樂意來跟眼前這個最沒風度的邋遢老頭嘮叨,聽了羊皮裘老頭兒的言語,細細思量,似乎還真是這麽一回事,便將信將疑說道:“這麽說來,你也是大劍客了?”


  老頭望向濃綠綢帶一般的潺潺小溪,反問道:“怎麽才算大?”


  少年哼哼道:“聽說你姓李,那就是李淳罡那樣的劍客,才算了不起!不過你倆雖然都是斷了一條胳膊,但差了十萬八千裏!我以前聽奶奶說起,李淳罡可是天下最英俊風流的男子,連她都思慕得緊呢,你再看看你!”


  老頭兒隨意拿手在裘皮上擦了擦,掏耳朵笑道:“小娃兒說夠了就一邊玩褲襠裏的小鳥去,老夫沒心情聽你捧臭腳。”


  少年天生聰慧,知道曲線救國的道理,嘿嘿改口笑道:“老前輩,既然連我爹都要跟你請教劍術學問,你見我根骨咋樣?要不你把那啥成名絕學都教我一教?算我吃虧,做你的記名弟子好了!”


  羊皮裘老頭被逗樂,“那你還真是吃天大的虧了?想學劍?根骨在其次,心性在先,懂嗎?你這娃兒所在家族出了一大窩的名臣將相,那麽你會不會下田插秧?”


  少年一拍劍鞘,氣呼呼道:“我怎麽能去做莊稼活,學那兵法和練劍都來不及了!”


  老頭笑道:“這就對了,所以你學不來老夫的劍。”


  少年賭氣道:“可見你的劍術也不高明。”


  與李淳罡同姓的老頭兒一笑置之,起身道:“呂家小娃兒,去跟你那些爺爺叔伯們說一聲,我要下山了。不回來了。對了,再給你薑姐姐帶一句話,殺人救人,一線之隔,也是天人之隔。”


  少年雖然經常跟這老家夥頂嘴,可事實上還是打心眼裏喜歡這個沒架子的邋遢老人,一聽他要下山,以後自己不是要乏味死了?趕緊問道:“李老頭,下山做什麽啊,一大把年紀了,總不會還要闖蕩江湖吧?江湖啊,都是我們這些年輕人的了,你湊啥熱鬧,在這兒養老不好嗎?別去了,最多我以後不罵你糟老頭,行不?”


  這老頭兒說走就走了。


  有些無奈的少年隻好轉身跑去山腰,先跟爺爺說了一聲,曾是西楚名將的老人神情震驚,丟下書籍就要衝出茅屋追人,但隨即泄氣坐下,失魂落魄。


  少年好奇問道:“爺爺,怎麽了?”


  老人摸了摸孩子腦袋,一起走出茅屋,望向山下,輕聲道:“如今可以說了,你這位李爺爺,不僅和劍神李淳罡同姓,而且同名,因為本就是一個人啊!爺爺年輕時候被李前輩打過,說來不怕笑話,能娶你奶奶,還是歸功於這頓打哪。前些天牽驢上山的那個小書童,跟你差不多歲數,被你說成一口西楚歪腔的同齡人,如果爺爺沒有料錯,是鄧太阿的劍童。”


  少年如遭雷擊。


  那架水車依舊汲水灌溉不停,而人已走遠。


  一名白發白須的魁梧老人出城。


  出城誰不會?進城總歸要出城的不是?


  但他這次出城,一路行來,身後一百裏外已經吊著足足八千鐵騎了!經過廣陵道的時候跟上了三千甲,再往南到了燕剌王轄地,又跟上了三千騎,中間又有八百裏加急的京城密旨,再添了兩千鐵騎。


  不管他想要做什麽,這八千鐵騎都隻是遠遠望著,不去插手。


  整整八千騎,就像一個欲語還休的羞澀小娘子,隻敢遠望著心中崇拜的漢子,就是不敢靠近。


  一身粗麻袍子的老人腳踩一雙麻鞋,牽著一個七八歲的綠衣小閨女,健步如飛,速度之快奔馬也望塵莫及,可怕之處在於小女孩身體孱弱,被白發如雪的老人牽引,就一樣可以如同草上飛。


  一老一小,讓人驚駭側目。


  被從舊南唐境內帶來的小孩子歪著頭問道:“老爺爺,我們這是去哪裏啊?”


  老人大概不苟言笑了一甲子,在這孩子身邊卻破天荒地多了些言語,說道:“去見一個故人。既是前輩,也是知己。”


  小孩子嗯了一聲,也聽不太懂,就裝懂點頭說道:“故人啊。”


  老人笑了笑,“故人就是老朋友的意思。不過去得晚了,就是已故之人,見與不見都沒有意思了。”


  綠綢衣小孩子乖巧道:“老爺爺,那我們快些!”


  老人突然停下腳步,見小女孩眨著眼眸一臉迷惑,笑道:“綠魚兒,稍等,再有三百裏就要見到那名故人了,我要趕些蒼蠅。”


  老人一瞬即逝,一瞬即回。


  然後拉起昵稱“綠魚兒”的小丫頭繼續前行。


  八千騎中當頭三百先鋒騎人仰馬翻,再不敢越過半步雷池。


  他們如何不驚懼?


  這老人可是那雄踞武帝城的天下第一人王仙芝啊!

  羊皮裘老頭兒來到一座頹敗的黃泥屋子前,屋前有一方早已無水的水塘。


  年輕時下山行走江湖,曾在集市購得一條青魚一條紅鯉,放生養在房前小塘。當初極為自負,以為在江湖逗留不過半年,就要於世無敵,也就會無趣而回。刺傷你以後,去過斬魔台,帶你骨灰返鄉,才見房屋殘破。


  池水幹枯,荷葉皆枯,塘中兩尾青紅亦不知所蹤。


  李淳罡沿著雜草叢生的山路登山,山頂是他練劍處,山巔峰巒好似被劍仙當中劈去填海,山坪上就突兀樹起了一道光滑峭壁。


  這一麵峭壁,被年輕時意氣風發的李淳罡劍氣所及,溝壑縱橫,斑駁不堪。


  李淳罡來到山坪,蹲在一座荒蕪墳墓前,拔去雜草。墓碑無字,隻留下一柄年輕時候的無名劍,與她相伴。


  這個羊皮裘老頭兒望向山壁,笑道:“我李淳罡豈能腐朽老死,豈能有提不起劍的那一天?又怎願舍你而飛升?天底下還有比做神仙更無趣的事情嗎?”


  老人回首看了眼孤小墳塋,柔聲道:“世間劍士獨我李淳罡一人,世間名劍獨我木馬牛一柄,這是李淳罡三十歲前的劍道。”


  “再以後,如你所願,如齊玄幀老家夥所想,山不來就我,我不去就山。有山在前攔去路,我就為後來人開山。這便是李淳罡的劍道了!”


  “綠袍兒,看這一劍如何?”


  李淳罡拔起那柄半百年不曾出鞘的古劍,輕輕一劍,劈開了整座峭壁。


  複又抬頭,朗聲道:“鄧太阿,借你一劍,可敢接下?!”


  有聲音從九天雲霄如雷傳來,“鄧太阿有何不敢?謝李淳罡為吾輩劍道開山!”


  輕輕一拋。


  這一劍開天而去。


  羊皮裘老頭兒拋劍以後,不去看仙人一劍開山峰的壯闊場景,隻是坐在墳前。


  一輩子都不曾與女子說過半句情話的老人細語呢喃,隻是說與她聽。


  天色漸暗,羊皮裘老頭兒視線模糊,如垂暮老人犯困,打起了瞌睡。


  驀地,他有些吃力地睜開眼睛,望見一襲綠袍小跑而來。


  李淳罡輕聲道:“綠袍兒。”


  綠衣怯生生站在他身前,輕聲道:“我叫綠魚兒。”


  獨臂老人已是人之將死,合起眼皮,仍是顫抖著舉起手,“綠袍兒?”


  這一襲小綠衣不知為何,靈犀所致,伸出小手,握住老人,點頭道:“嗯!”徐鳳年再換一張麵皮。他手頭的麵皮都符合舒羞大娘的刁鑽口味,這一張也不例外,實在是書生得不能再書生了。春秋劍已經認主,斂去了滾滾如長河的劍意,斜背在身後,他本就身材修長,此時名劍在背,就越發顯得玉樹臨風。隻差沒有出現一座立於荒郊野嶺的古寺,否則徐鳳年入宿挑燈讀書,指不定就有狐仙猸子來勾引。


  橘子州地理狀況其實和中原相差不多,也有一些崇山峻嶺,不過比較南方山川殊勝,多了幾分經不起細細咀嚼的粗糲感覺。徐鳳年這一路行來,除去養劍,很大精力都花在破解第八頁刀譜所載的青絲結上,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小巷一戰,目盲琴師好似孩子氣的胡笳十八拍,雖然當時躲避狼狽,事後卻讓他收益頗豐。


  徐鳳年既然完成了一樁心願,成功說服老夫子前往南詔,這一路就走得不急了。這會兒來到山腳岔路口,看到一家旗幟撲灰到不管如何大風吹拂都直直下墜的簡陋酒肆,有個身段妖嬈的少婦站在門口伸懶腰,這一扭動腰肢,成熟婦人獨有的風情也就搖蕩出來了。


  她瞧見徐鳳年這位俊俏書生,兩眼放光,馬上小跑而來,挽住年輕後生的胳膊就拖拽向酒肆,擠啊擠的,還不忘拿挑了挑懸掛好些斤兩媚意的眼角,直勾勾望向徐鳳年,見他一臉邪氣不侵的浩然正氣,嬌笑道:“公子別裝了,知道你是老到的鳥。”


  徐鳳年不再故意繃臉,十足奸夫淫婦一拍即合的登徒子表情,嬉笑道:“大嬸好眼力。”


  大嬸!


  輪到這位少婦有些繃不住臉色了,嬌滴滴說道:“公子真壞,奴家才十八歲呢。”


  徐鳳年一臉憨厚實誠地說道:“是你女兒十八歲吧?”


  “小冤家,去死呀。”


  少婦滿臉嫵媚笑意,說著調笑的情話,袖中伸出匕首,則是直直刺向徐鳳年腰間。


  背負書箱略顯疲態的徐鳳年神情不變,兩根手指夾住那把凶狠的匕首,無奈道:“大嬸別這樣好不好,我就喝酒解渴來了。給銀子的,不白喝。”


  風韻不差的婦人還是那副笑臉,眯眼道:“給銀子哪裏夠,連身子帶一百幾十斤的肉一並給老娘做肉包子,還差不多!”


  她抽了幾下匕首,竟是抽不動絲毫,這才眼眸裏流露出一些訝異,朝酒肆喊道:“快滾出來,老娘碰上紮手點子了!”


  徐鳳年看著嘩啦啦衝出來的十幾號壯漢,哭笑不得。


  這樣精彩的江湖,溫華那小子肯定喜歡。


  本該是明前茶雨前茶賣得緊俏的好時分,可留下城這座小茶館還是生意寡淡,天生不適合做生意的店老板不在乎,新來的脾氣古怪的小姑娘不上心,可溫華卻急啊,天天吃那加煎蛋的蔥花麵也不是個事,好歹隔三岔五來點葷菜不是?嘴巴都能淡出鳥來了。溫華在街上招攬生意,口幹舌燥也沒把一位客人請進茶館坐下,瞥了眼掛在門口鳥籠的老鸚鵡還在那裏“公公”叫喚個不停,氣得他摘下木劍就猛敲鳥籠,可這頭扁毛畜生學舌含糊,倒是跟主人黃老頭學足了處變不驚的架勢,依舊重複罵人,溫華縮頭縮腦,見黃老頭背對自己飲茶,就伸出兩根手指去拔毛,正要得逞,被一杆向日葵抽在手背上,溫華想躲,可是根本來不及啊,瞪眼望去,這小姑娘生得亭亭玉立,雖說臉色不太好,可吃飯時候瞧著她還是很能漲胃口的,可惜溫華自詡浪子回頭,自打不知第幾十次一見鍾情後,總算開竅,打定主意這輩子要給那名女子堅守貞潔了,此時手背被抽,這位曾經是世子殿下難兄難弟的木劍俠士怒道:“賈加嘉家嫁佳頰,再打我,本公子可就真要出手了啊!”


  當初她神情頹敗地來到茶館,天崩地裂都像是可以紋絲不動的黃老頭那叫一個心疼,後來介紹她名字的時候也不肯用心,隻確定姓賈,後頭是諧音,溫華也不管什麽,跟她天生不對眼,每次喊她都故意喊一大串。上個月出現的一幕嚇得他差點尿出來,一個茶客有意刁難,嫌棄她煮茶功夫寒磣,她耐著性子換了兩壺茶,大涼天搖扇故作文士風範的商賈仍是挑刺,溫華本來是看熱鬧,樂得這姑娘出醜,然後就看到站在客人身邊的少女嗬嗬一笑,一記手刀就削去,如果不是溫華機靈,丟出一隻茶碟,擋下手刀,然後拚了命去擋在兩人中間,那顆頭顱就跟西瓜一般被一刀切掉了。打那以後,溫華就提心吊膽,恨不得連她上茅房都盯梢。這些日子以來,溫華頭回心甘情願地做牛做馬,不敢勞駕這位小姑奶奶接待茶客,寧願她盤膝坐在窗口長椅上,肩扛一杆不知從哪裏拔來的向日葵發呆。


  少女板著臉嗬嗬一笑。


  溫華拿她沒轍,訕訕然走進茶館,一屁股坐在黃老頭對麵,見小姑娘沒跟上來,小聲說道:“你孫女?有你這麽寵著慣著嗎?就說上次,殺人不犯法?”


  兩鬢霜白的老頭喝了口茶,平靜道:“我閨女殺幾個人還犯法?哪家的家法?哪國的國法?早個二十年,你小子讓那些帝王君主來回答,看誰會點頭。”


  溫華嘴角抽搐道:“黃老頭,你這吹牛不打草稿的,要照你這麽說,豈不是跟趙家天子平起平坐了?”


  老人斜瞥了一眼親手授予劍術的木劍遊俠,沒有說話。溫華被盯得毛骨悚然,道:“好好好,你厲害行了吧,既然你口氣這麽大,晚上我給你做三大碗蔥花麵,要不然你肯定餓得睡不著覺。”


  自有一股雅氣的老人揮手道:“這就去做一碗。”


  溫華怒道:“不去,真當我是嘍囉了?”


  然後伸出手,嬉皮笑臉道:“我家小年說過,大丈夫威武不能屈!隻有富貴才能讓老子能淫一個,所以,給錢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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