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窮蘇酥竟是太子,盲琴師原是魔頭(3)
一根尤為粗壯的銀線在身前滾動翻湧,在小巷弄裏肆意遊弋滑行,如同出江的蛟龍,撲向不願停下腳步的徐鳳年。另一根規模稍小的銀線小蛇從身後劃弧掠空,在她左手牆壁上裂出一條居中厚兩邊淺的縫隙,率先激射向弓腰奔行的刀客。
在鞘春雷離手,與這條銀蛇糾纏在一起,綻放出一串火花,徐鳳年然後五指成鉤,右手握住那一尾如蟒蛟凶悍遊來的銀光,驟然發力,一捏而斷,水花在胸口濺射開來,真是好一幅花團錦簇的景象。
徐鳳年身形所至,大雨隨之傾瀉向目盲女琴師。
隻差五十步。
春雷被徐鳳年一彈指,直刺高空,劃開天穹雨幕,墜向女子頭顱。
一柄金縷出袖。
今夜在此守株待兔的女子臉色如常,懸空左手終於落下,滑音吟猱,一反先前的輕柔平和,因按弦勢大力沉,故而激蕩驚雷。
春雷刀鞘和飛劍金縷都被斬斷氣機牽引,雖然被徐鳳年再生一氣,強硬收回,但同時也失了先機,他終於不得不止步站定,雙袖一卷推出,硬抗琴師左手兩手造就的弦絲殺機。
針刺鏡。
鏡麵結實,可抵不過針有千百枚。
眨眼工夫過後,琴聲停歇,徐鳳年低頭看了眼左肩,有血絲滲出,越來越濃,即使是初入大金剛境,也止不住傷勢。
他有些明白為何這個魔頭號稱擅長指玄殺金剛了。
琴弦顫動生遊氣,絲絲殺人。
在殺手榜上和嗬嗬姑娘並列第二的目盲女琴師,並沒有給徐鳳年任何療傷的機會,右手大擘複細挑,徐鳳年以插入小巷青石板上的春雷斬去一縷,抬頭望去,兩條銀線割破無數滴雨水,掠至眼前,這與當初李淳罡在泥濘官道上屈指彈水珠,串連成一線劍,有異曲同工之妙。徐鳳年不敢掉以輕心,伸臂雙叩指,連敲數十下,身形飄然後撤,似乎想要考量這琴師的指玄銀線到底有何等氣勁。銀線不斷刺破水珠,如細針鑽薄雪,毫無凝滯,這讓徐鳳年心中有些無奈。僅是抗衡氣機厚度,王重樓饋贈的一半大黃庭未必沒有勝算,可要說化為己用,比拚抽絲剝繭的玄妙程度,還是差了太遠。他隻得縮回手指,雙手握拳,砸在銀絲鋒頭上,饒是如此他仍是不敢托大,用了武當山學來的四兩撥千斤,用巧勁一撥,岔開兩條白線,沒入身後雨幕。
徐鳳年再次弓身前奔,腳踩雨水,不用觸及小巷青石板,隻是在水麵上一滑而過,右腰側手掌一托,春雷脫離一塊青石,浮現在身前空中,劍氣滾龍壁,硬生生碾碎了二十步距離的琴弦顫絲。方才一退有十步,現在離了女琴師隻有四十步。
除去擊退春雷、金縷的那一手吟猱,琴師按弦音色複原至先前的清婉柔和。徐鳳年打小跟著二姐徐渭熊精研古譜樂器,悟性平平,不過對於音律不算門外漢,總算咂摸出些意味了。這名琴師雙手撫琴,左右手琴風一分為二,右手撥弦,是南唐漁山派,講求高山流水,綿延輕緩,有國士之風;左手則是典型的東越廣陵派風格,聲調急切躁動,如潮水激浪奔雷,似豪俠仗劍高歌。如此一來,雖然音質駁雜韻味雜糅,但是勝在折轉突兀,讓人措手不及,好似河道凶險,小舟轉瞬傾覆。以音律殺人,是武道偏門,這名女子的指玄殺金剛,除去銀線鋒利,傷及竅穴骨骼根本,使得傷口極難痊愈外,還有更棘手的玄妙,若非徐鳳年習慣了分神的一心幾用,早就束手束腳,別說前進,根本就應該知難而退,乖乖逃出小巷。
徐鳳年以開蜀式劈爛無窮無盡的銀絲,向前步步推移,又十步。無線銀絲包裹如半圓,被徐鳳年的氣機滾走壓縮向女琴師。
盲女麵無表情,不知是換氣還是走神,右手略作停歇,加上左手始終浮空不按弦,琴聲驟停,滴水不漏的守勢就透出一絲縫隙。春雷攪爛弧形半圓,徐鳳年不管不顧欺身而進,即便是陷阱,也要一並破去。
耐心等到相距三十步。她終於雙手同時落下,不過好像隻能說是毫無章法,亂七八糟小孩子胡鬧一般雙手拍打琴弦,簡簡單單興之所至地一拍再一拍,接連十八拍,好一個大小胡笳十八拍。徐鳳年四周水坑一個一個接連平地炸開,所幸有刀譜遊魚式憑仗,在生死之間靈活遊走,十八坑蕩起的水花就像十八記滾刀,除了完全躲過的十坑,五水刀被海市蜃樓擋下,仍有三記水刀滾碎了大黃庭,雨花在徐鳳年雙腳上紮出血花來。
徐鳳年咬牙握住春雷,當一根短矛擲出。琴師本就目盲,談不上什麽視而不見,隻是嘴角微勾,左手進複,右指打圓。
小巷風雨驟變,天幕暴雨像是一塊布料被人往下用力拔了一下,驀地生出一道道鋪天蓋地而來的風雨劍幕。徐鳳年頓時被十麵埋伏,圍困其中。春雷懸在離她頭顱六寸處,顫顫巍巍,不得再進。琴師左手一氣抹過七根弦,氣勢一層疊一層,右手看似緩慢抬起,輕輕屈指一彈,彈在春雷刀鞘上,春雷立即斜插入牆壁一側。
院內,一直歪著腦袋側耳聆聽琴聲的老夫子由衷稱讚道:“世間竟然真有七疊之手,大有雪擁邊塞馬不前的氣魄,難怪西出陽關無故人。琴聲三音,按音如人,散音泛音與天地合,是謂三籟。這位琴師,大國手無誤。”
牆邊那一叢芭蕉稍高的蕉葉已經盡數碎爛。
魁梧鐵匠擋在門口,閉目凝氣,眉頭緊皺。
老夫子訝異了一聲,嘖嘖道:“這不是咱們西蜀失傳已久的拉纖手法嗎?”
院外殺機四伏。徐鳳年猜測這名琴師殺手不擅近身肉搏,便拚著受傷也要拉近距離,好在十步以內一刀斃命,隻是這場擲骰子打賭下注,賭得奇大,竟然連掀罐子看骰子點數的機會都沒有,相距二十步時,就給琴師左手撥弦掀起的漫天殺機給狠辣逼退。以步入一品金剛境界的獨到眼力看待這場大雨,就如同一張張散亂雨簾子豎在兩人之間,無人造勢的話,並無玄機,先前琴師右手撫琴,不過是生出銀線,刺破雨簾殺人,但換成左手以後,竟是被琴聲控製住了一顆顆水珠,鋪就而成一張張可以隨心所欲擺布的雨簾。這等精準拿捏,讓深陷其中的徐鳳年苦不堪言。鋪天蓋地的雨劍激射而來,他隻能撐開全身氣機,一退再退。
一身血水,被雨水衝刷殆盡,再絲絲滲出。
院內老夫子沒能瞧見這幅慘不忍睹的血腥畫麵,隻是輕笑道:“都說江湖人士喜歡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不過照你所說,這兩位都還沒說過話,就打起來了?”
不苟言笑的鐵匠沉聲道:“這兩個都是爽利人。”
老夫子點了點頭。
淋雨的鐵匠問道:“幫誰?”
老夫子搖頭道:“本該幫後來者,不過要是死在琴師薛宋官手上,幫了也無用。就當是咱們鷸蚌相爭坐收漁翁之利了,做了二十多年的喪家之犬,沒資格談什麽厚道不厚道。聖人平天下,不是移山填海,無非高一寸還他一寸,低一分還他一分。”
鐵匠大概是等了這麽多年終於等到瓜熟蒂落,一院三人不管是生是死終歸都要有個結果,而不是吊在半空晃蕩,難得冒出一句評價性質的言語,“趙學士,跟太子一樣,我其實也不愛聽你講道理,主要是酸牙,跟啃酸白菜似的。”
老夫子趙定秀不怒反笑,拿手指點了點這根榆木疙瘩,“你們兩個,一個是不堪大用的白木,一個是茅坑裏的石頭。”
說完這句話,老人輕聲道:“我早就認命了。其實這樣也挺好。”
鐵匠仔細感知院外紛亂的氣機絞殺,說道:“這名琴師大概是跳過金剛入的指玄境,好像也快接近天象了。不過一紙之隔,也是天壤之別,說不準。”
老夫子急眼道:“那還打個屁?”
鐵匠似乎被老夫子的破天荒粗口逗樂,笑道:“咱們習武之人,隻要不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境界,破綻就會很多。”
小巷中,徐鳳年拿袖口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和血水。
差不多回到初始位置,重新和這名琴師殺手距離百步。
百步以內和二十步以外,琴師右手按弦殺人的本事,已經很嚇人。沒料到二十步以內,左手指玄,還要更加霸道無匹一些。
她的每一根銀線對於金剛境,都不足以致命,但就像拿針去刺大皮囊,是另一種陰毒法子的軟刀子割肉,一旦僵持不下,被耗死的肯定是無法近身的那個金剛境。
目盲女琴師不急於乘勝追殺,雙手停下,按在琴弦上,嘴角翹了翹,柔聲道:“來殺我啊。”
徐鳳年差點氣得吐血,擠出一個笑臉,試探性問道:“我也不問是誰想殺我,就想知道多少錢買我的命?”
可惜她不再說話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
就在此時,她猛然屈指扣弦,當場崩斷一弦!
徐鳳年氣海如大鍋沸水,隻是被人投下薪柴緩緩加熱,並不明顯,直到這一刻才完全失控,一口鮮血如何都壓抑不住,湧出喉嚨。
這才是目盲琴師的真正殺招,彈琴數百下傷人肌膚和氣機,不過是障眼法,既然琴聲素來被視作止邪正心的至樂,當然也可以在一位指玄境高手手中做到禁鬼神破金剛。先前琴聲不管是南北之分,還是疾緩之別,都是在進行一種無聲的牽引,暮春之雨如潑墨,但春風潤物細無聲。這一記斷弦,撥動心弦,讓徐鳳年全身大部分氣機在刹那間劇烈翻湧,當下就直奔徐鳳年心脈而去!若是被她得逞,一顆心髒就別想完整了。
指玄。指下弦。
玄弓為弦。目盲女琴師這指玄,可不是叩問長生,而是要斬別人的長生路啊。
徐鳳年一拳砸在胸口,強硬壓下流竄的氣機,一直雙腳氣機鎖金匱的他放鬆最後三分禁錮,獰笑著拔腳而奔,這名女子設下連環陷阱,在靜等這一刻契機,他自始至終都耐著性子伺機而動,何嚐不是黃雀在後?
插在牆壁上的春雷鞘中鳴,隻是被雨聲遮掩。
堪稱女子大國手的琴師皺了皺秀氣的眉頭。
她似乎有些心疼惋惜,再彈斷一根琴弦。
兩人頭頂的滂沱大雨一瞬間定格靜止,而巷弄屋簷以下的雨水依然急速下墜,於是出現了一幅詭異至極的畫麵。
天地相隔。
一巷無雨!
第二根琴弦被一指挑斷,緊繃的弦絲跳起,在她白皙的手心劃出一條細微血槽,滴在焦尾古琴上,隨著血滴墜落,驟停大雨也轟然砸下。
離她不過十步的徐鳳年探臂一伸,插入牆壁的顫鳴春雷就要出鞘。隻是春雷才出鞘一寸,徐鳳年就失去牽引短刀的氣機,反而被目盲琴師中指微曲輕輕一彈,春雷便彈回刀鞘,徹底透入牆壁。氣海炸開的徐鳳年整個人籠罩在猩紅霧氣中,落地後,往嘴上塞入那顆龍樹僧人贈送的兩禪金丹,腳尖一點,踉蹌著前傾,雙袖揮動,九柄飛劍一齊湧出。女琴師冷哼一聲,左手拇指食指鉤住一根琴弦,往上一提,九把飛劍瞬間各自被十數條銀絲纏繞絞扭,頓時火花四濺,嗤嗤作響。她右手反常地以左手指法剔出,徐鳳年腹部像是被重物擊中,如同樹樁撞門,整具身軀往後飛去,跌落在青石板上。
就在這種千鈞一發的緊要關頭,一名黑衣人如夜幕覓食的狸貓翻牆而落,手提一把樸刀,眨眼間來到徐鳳年身畔,對著腦袋就是一刀迅猛劈下。
這一刀劈是劈下了,卻軟綿綿得很,當然沒有能夠切下徐鳳年的頭顱,因為徐鳳年雙手撐地,身體彎曲,貼著冰涼石板旋轉出一個大圓,袖中原本對付指玄琴師的金縷激射而出,由眼眶刺透頭顱,出場沒多時的刺客當場死絕。
殺人與被殺從來都是不過彈指間。
徐鳳年身體還未落地,巷弄牆壁轟然裂開,第二名壯碩黑衣人更加省事,直接破牆衝出,一斧斬腰!
徐鳳年無需手腳觸及地麵,身體向側麵旋轉,那一板斧鉚足了勁頭,落空後裂開一整塊青石板。徐鳳年站起身後,肩膀靠向那名黑衣刺客,粘多過撞,隻是不想讓這名膂力驚人的壯漢回神蓄勁,然後他伸出一掌,貼在刺客太陽穴上,小錯步交替前踏,這個過程裏借機迅速積攢雜亂湧動的大黃庭,一氣推出,他和刺客的氣勢此消彼長,一下就將手持板斧的壯漢推到牆壁上,腦袋砸入泥壁,炸出一個大坑來。徐鳳年豈會給他還手的餘地,左手一拳寸勁恰好轟在刺客腰間,右手按住那顆頭顱,在牆壁上一劃而過,硬生生抹出觸目驚心的一攤血跡,鬆手以後,刺客整張麵孔血肉模糊滲入黃泥,已是死人一個。
徐鳳年連殺兩人,不過六七息的短暫光景。
這一次是真正的力疲氣竭,目盲女琴師手指勾住一根琴弦,再崩斷一弦,徐鳳年必死無疑。
她的指肚才碰觸琴弦,驀地神情微變,變斷弦作挑弦,這架焦尾古琴離開雙膝,往後飛去。
砰一聲。
古琴當空龜裂。
徐鳳年歎了口氣,扶住牆壁,有些遺憾,這樣的良機不會再來了。
雨前。
那時候徐鳳年起身離開老柳樹下的算命攤子,看到一名十五六歲的健碩少年攔在街道中央,衣衫襤褸,端著一口破瓷碗,像是個打定主意糾纏不休討要銅錢的無賴乞丐。少年咧嘴微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用北涼話輕聲說了兩個字,“戌,戊。”
徐鳳年繼續前行。少年倒退著跟上,在旁人眼中嬉皮笑臉,但徐鳳年卻看見他的眼神異常清澈,隻聽他輕聲說道:“我師父是十二地支中的戌,一直負責暗中監視蘇趙齊三人。我是這兒土生土長的孤兒,打小被師父收作徒弟,三年前師父老死,我按照師父遺願去了趟北涼,本意是繼承衣缽做這個戌,但大將軍沒答應,而是讓我做了十天幹裏的戊。前段時間我得到另外一名地支死士的消息,說世子殿下可能要來,就讓我多留心。”
徐鳳年作勢掏出一塊碎銀,沒有急於丟入碗中,在外人看來他是有些心疼銀子,正猶豫著給不給這個糾纏不休的小乞兒。
少年快速說道:“城裏來了兩撥殺手,一撥三人,身手不咋的;另外一位是背琴女魔頭,叫薛宋官,北莽十大魔頭裏排第五,殺手榜上的榜眼,很棘手。小的我擅長六石弓,三百步以內傷及金剛體魄,不過這般威勢,一天隻能射出一箭。殿下,是殺她還是躲她?我聽你的。”
徐鳳年將碎銀丟入碗中,毫不猶豫道:“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