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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窮蘇酥竟是太子,盲琴師原是魔頭(2)

  老人破天荒沒有出聲,甚至連一句反駁都沒有,隻是細嚼慢咽著橘子州這邊百姓家庭不常吃的米飯。


  吃過了飯,洗過了碗碟,老夫子就坐在院中幾盆蘭花附近的小板凳上,歪著腦袋,眯起眼趁著暮色多看幾眼經書,油燈耗油,能少用便少用。蘇酥去了前院鐵匠鋪子,幫著齊叔照顧爐子火候。鐵器在北莽這邊監管嚴格,耽誤了火候,就要揮霍大塊鐵料,這個家折騰不起。蘇酥雖然沒心沒肺沒誌向,但這種關係米缸厚度的頭等大事,從不馬虎,說到底,老夫子那些不知哪本書上照搬來的道理,對於一個自小生長在邊鎮的家夥來說,總是沒什麽感觸,遠不如遙望著鮮衣怒馬或者花枝招展來得深刻。魁梧漢子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隻是偶爾望向這個年輕人的視線,透著無聲的和暖。


  暮色漸濃,看書也就越發吃力,老夫子幾乎眼睛貼上了泛黃書籍,實在是模糊不清,這才輕輕收起書本,放在膝上,抬頭望著天色,緩緩說道:“君子為人,情勢所迫,難免欺人。唯獨不能自欺,欺心便是欺天,問心無愧,便不須向蒼天麵討福運。”


  老人突然淒然道:“我倒是想向青天討要福運啊。”


  雙手攥緊那本書籍,老人沙啞道:“人生要有餘氣,言盡口說,事盡意絕,隻能是薄命子。當真隻能是薄命子了嗎?!”


  沉默許久,起身緩緩走回屋子,老夫子放下書籍以後,去搬那幾盆蘭花。


  趁著休息間隙,不苟言笑的漢子伸手在衣袖上狠狠擦了幾下,這才走向蘇酥身邊,按在肩膀上,幫這小子舒筋散瘀。


  吃痛的蘇酥眉頭緊皺,強顏歡笑道:“齊叔,前幾日我聽王小豐說去年有流竄到城內的盜匪,可以飛簷走壁,世上真有這等功夫的好漢?”


  健壯如熊羆的漢子笑而不語,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知道是這個結果的蘇酥晃了晃手臂,嘿,還真不疼了,從小到大,每次與人鬥毆,齊叔的揉捏都立竿見影,百試不爽,據老夫子說這是中原那邊跟針灸推拿是一個道理,可惜隻能治病,不能打人。蘇酥打了一套閉門造車的蹩腳拳法,打完收功以後,笑問道:“齊叔,咋樣,有沒有高手的架勢?”


  漢子點了點頭。


  蘇酥嘖嘖道:“要是我得到一本絕世武功秘笈,一定要打遍天下無敵手!”


  漢子嘴角扯了扯,對他而言,就當是笑了笑。


  蘇酥豪氣道:“齊叔,到時候我就給你一座天底下最大的鐵礦,想怎麽打鐵就怎麽打鐵,站著打坐著打,還他媽可以躺著打!”


  漢子沒有作聲,蘇酥想起什麽,跑出院子,回頭小聲喊道:“齊叔,出門逛會兒。”


  漢子點了點頭。


  才一個大跨步飛衝出沒掩門的院子,就稀裏糊塗撞上一具嬌軟身軀,蘇酥定睛一看,是個背行囊的低頭女子,看不清麵容,看身形,不像是附近土生土長的,他連忙致歉,也沒啥揩油的意圖,見她沒動靜,也不知如何套近乎,幹脆就不去想,跑向巷口,沒跑幾步,這狗娘養的老天爺就開始撒尿了,貌似是好大一潑尿的跡象,劈裏啪啦砸在小巷屋簷上,蘇酥罵娘幾句,轉身回院子拿傘,跟幾個兄弟約好了要去跟東邊街一批王八羔子打上一架,沒理由缺席,蘇酥看到那名女子傻啦吧唧蹲在自家院門口,敢情是個拎不清情形的笨女人?你要躲雨也不是這個躲法吧?


  蘇酥也不理睬,偷偷拿了一柄雨傘小跑出院子,瞥見這娘們兒十有八九是真傻,一會兒工夫就被黃豆大雨給澆成了落湯麻雀。蘇酥走出幾步,重重歎氣一聲,走到她身邊,沒好氣地說道:“喏!拿著,我家窮,就一把雨傘,借你了,等雨停,你就放院門口。醜話說在前頭,可別撐著撐著就把傘順走了,我蘇酥閉著眼睛都能在這座城裏走上一圈,你別想溜!”


  女子仰起頭。


  蘇酥嚇了一跳,是個瞎子,長相倒是馬馬虎虎,挺小家碧玉的,可天黑還下雨,這一抬頭,眼眶比他家院子還空蕩蕩,真是把蘇酥給結結實實驚駭到了。


  不是女鬼吧?

  蘇酥拉開一段距離,壯起膽子伸出手,遞過那把破敗不堪其實也遮不住大雨多少的油紙傘。


  女子柔柔站起身,微微側身斂袖,好像是施了個萬福,這才接過傘,嗓音空靈得更像女鬼了,“謝過公子。”


  你娘的,大半夜的,老子也不好看你有沒有影子啊。


  蘇酥膽戰心驚,幾乎是把傘丟擲過去,不停默念“老子胸中有正氣,百鬼不侵”。


  女子似乎聽到言語,婉約一笑,柔聲道:“蘇公子多心了,我並非女鬼。”


  蘇酥愕然,更加驚恐,往後退去,顫聲問道:“你咋知道我名字的,還說不是女鬼?!”


  應該背負重物的女子想了想,說道:“方才公子自己說的。”


  蘇酥仔細思量,才記起的確是有過無心地自報名號,鬆了口氣。被滂沱大雨砸在身上,蘇酥估摸著這場架是打不成了,順勢就貼在牆根下跟她並肩站著,好奇問道:“我家是鳥不拉屎的地方,你來這兒做什麽?”


  年歲應該不大的女子輕聲道:“等人。”


  蘇酥打破砂鍋問到底,“等誰?”


  女子十分用心地想了想,回答道:“來這裏的人。”


  蘇酥一拍額頭,這姑娘腦子不太好用,沒來由想起白天在老柳樹下見著的那個公子哥,都有些莫名其妙。


  狂風驟雨啊,蘇酥見她衣襟濕透,自然有些大丈夫的憐香惜玉,說道:“你要不去我家躲雨,在這裏也不是個事,放心,我家沒壞人,就我壞一些,不也把傘借你了,是吧?”


  目盲女子固執地搖了搖頭。


  蘇酥有些生氣,“那你把傘還我!”


  女子果真把傘往他那邊傾斜。


  蘇酥惡狠狠道:“你再這樣,我可就使壞了啊,孤男寡女的,我脫衣服了,真脫了啊,我先脫為敬,姑娘你看著辦,隨意。”


  她麵朝蘇酥,歪了歪腦袋,依稀可見嘴角翹起。


  蘇酥無可奈何,伸手將油紙傘往她那邊推了推,說道:“得,你厲害,你是女俠。”


  一起站著淋雨,蘇酥實在扛不住大雨稀裏嘩啦地往身上衝刷,鄭重其事道:“姑娘,你真不怕淋出病來?要是病倒在我家門口,可沒錢幫你治病。”


  她靠近蘇酥,一起撐傘。


  蘇酥正想著是不是把她綁架到院子裏去,猛然轉頭,看到巷口一個很陌生的修長身影,撐傘而來。


  蘇酥有些嫉妒,下意識呸了一聲,腹誹了一句:真你娘的玉樹臨風!


  小巷暴雨,狹窄水槽來不及泄水,春雨如油的冷水浸過了腳麵,讓人難受。在蘇酥眼中玉樹臨風的身影似乎在猶豫著是否要踏入巷弄,正納悶間,隻聽到一句“蘇公子對不住”,然後就被一記手刀敲在脖子上,當場暈厥了過去。目盲女琴師攙扶身體癱軟的蘇酥,走向院門口,一名魁梧漢子靜立門檻,接過了蘇酥,年輕女子啪一聲收起油紙傘,想要一並還給這名木訥漢子,不料院門嘩啦一下緊閉,再明顯不過的閉門羹。性情安寧的她也不惱,將這柄小傘豎在門口牆腳,背後棉布行囊已然被雨水濕透,露出一架古琴的形狀。


  彎腰安靜放傘時,她兩指扣住繩結,輕輕一抹,摘掉布囊,濕潤棉布順勢激起一陣雨水。


  同時三朵水花在巷弄空中迸射蕩開,如同蓮花綻放,隨即消弭在昏暗雨幕中。


  隻見黃桐、峨眉、桃花三柄飛劍被無形氣機擊中,在雨中翻了幾個跟頭,然後彈返回袖,隱入軟甲劍囊。


  第一次殺機重重的試探,就此告一段落。


  同樣是大雨瓢潑,院內院外的氣氛仍是大不相同,搬完了幾盆蘭花的老夫子來到前屋,望著背回蘇酥的鐵匠,眼神凝重。老夫子一般不在鐵匠鋪子逗留,都是快步穿堂而過,今天卻搬了張板凳坐在門口。鐵匠也不說話,一腳將椅子踢到火爐前,將沉睡的蘇酥放在椅上,這才來到門口蹲下,回望了一眼年輕人的背影,歎了口氣。


  蘇酥自打懂事起老夫子就成了城北小有名氣的教書先生,後來一次被打板子的孩子回家哭鬧,當屠豬剁肉嫻熟的男人第二天抄著家夥就去私塾茅廬揍人,結果老夫子給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當時蘇酥也在私塾裏搖頭晃腦念聖賢書,見狀一時熱血上頭,就要去給老夫子幫架,結果隻是幫倒忙而已,害得老夫子手臂上被劃開一道大口子,屠子其實也沒想到要授業刻板的老學究見血,一下子慌了神,就逃出茅廬,後來打鐵的齊叔去了趟肉鋪子,也沒能要回場子臉麵和醫藥賠償,隻聽看熱鬧的街坊鄰居說是屠子見著了鐵匠,拿刀往砧板上一剁,齊叔就回了一句“我是買肉來了”,讓蘇酥聽聞以後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少年時代,家裏兩條老光棍也成了劉疤子這幫潑皮攻訐蘇酥的笑柄,打是肯定打不過,蘇酥退而求其次,附近市井裏每次有潑婦大娘掐架對罵,他都捧著碗在一旁蹲著看戲,學了許多辛辣髒話,這些年受益無窮,劉疤子就沒有一次不吵架落敗七竅生煙。可蘇酥也知道,會吵架沒什麽用,就跟老夫子會講大道理還是抵不過一個粗鄙屠子一樣,所以他喜歡聽那些大俠踏雪無痕手起刀落的傳奇故事,也想著這輩子若是能跟這般了不得的江湖人物打交道一回,哪怕是被打上一頓,也值了。在他印象中,大俠嘛,都是不走尋常路數的,露麵時不說抱刀捧劍站在城頭最高處,就算出現在市井巷弄,也得最不濟是站在屋頂或是土坯牆頭才配得上“高手”二字,可惜這座城鎮外頭有軍營駐紮,活了二十多年,連一個飛來飛去的大俠好漢也沒能見著,前個幾年好不容易聽說紫貂台上有兩批俠士比拚過招,小蘇子大清晨就屁顛屁顛跑去欣賞高人風采,哪裏料到一袋子瓜子都嗑完了,“俠士們”正午時分才露麵,加一起二十多人,各持刀劍,挺像回事,結果帶頭兩位站在紫貂台頂不動手隻動嘴皮子,罵了個把時辰,竟然說下回再戰,就各回各家了,害得蘇酥回家以後躺在床上半天沒回過神。那時候才起來的一點練武勁頭就立馬給一泡尿徹底澆滅了,原本以往每天都要跟同齡幾位去幹涸河岸站樁練拳,打那以後也就沒人願意提起。


  遺憾的是,他似乎錯過了一場距離極近的巔峰廝殺,更遺憾的是他可能這輩子都不知道真相,一如他不知道老夫子和鐵匠的咋舌身份。


  前院種植有一叢芭蕉,高不過牆垛,病懨懨的,絕大多數芭蕉喜半陰溫暖氣候,院中這一叢黃姬芭蕉耐寒,是少數能夠在北莽這邊生長的蕉類,不過院落水土不好,長勢稀疏,還是歸功於這些年年輕人沒了摘芭蕉葉玩耍的陋習,才有這般光景。


  風聲雨聲,雨打芭蕉聲,很是乏味。


  魁梧鐵匠悶聲悶氣道:“知道我們在這兒落腳的,也就隻有北涼毒士李義山。門外兩人,院門口的背琴女子,小巷盡頭的佩刀男子,都不簡單,若隻有一個,我還能擋下。”


  淒風苦雨拂麵吹須,老夫子恍若未覺,輕聲道:“當初奔逃到可以遙望南海觀音庵的山崖,是李義山親自帶兵驅趕,也是他私放了我們三人。隻說西蜀國祚還沒到斷絕的時機,我趙定秀這些年想來想去,要說李義山是想要幫我朝複國,是如何也不相信的,不過不管這位春秋中以絕戶計著稱於世的謀士打了什麽算盤,既然破天荒沒有絕了西蜀皇室的戶,那麽我這老頭兒就算給北涼做牛做馬,也沒二話,隻不過若是要太子以身涉險,做些類似拿性命去換取趙家天子視線的勾當,我肯定不會答應。”


  鐵匠悶不吭聲,讀書人的想法,他一向想不清楚,也懶得去想。在這裏定居二十多年,每當蘇酥沉睡,出身西蜀鑄劍世家的他就開始打鐵鑄劍,一柄劍,鑄造了二十多年。他也想不出什麽好名字,老夫子說這柄劍就叫“春秋”好了。


  老夫子沉聲問道:“何時出爐?”


  鐵匠甕聲甕氣道:“隨時都可以。”


  老夫子點了點頭,道:“背琴的女子多半是魔頭薛宋官了。好像新出了個殺手榜,她跟一個殺死王明寅的小姑娘並列榜眼。不過琴者在於禁邪正心,攝魂魄格鬼神,被她用來殺人,落了下乘誤入歧途啊。”


  姓齊的鐵匠扯了扯嘴角,沒有出聲。


  老夫子自嘲笑道:“知道你想說什麽,類似盛世收藏亂世金銀這種淺顯道理,我也懂,兵荒馬亂易出傳世琵琶曲,卻出不了上好的琴譜,隻不過還有些書生意氣罷了,眼裏揉不進沙子。我家世代製琴,國手輩出,八寶漆灰的獨門技藝,恐怕到了我手上就要斷了。”


  鐵匠歎了口氣,瞥了一眼老夫子,記得似乎眼前這位趙學士有一個琴壇上下百年無敵手的說法,還是黃龍士那隻老烏龜親口說的。隻不過如今,誰還有這份閑情逸致。


  牆外巷中。


  目盲琴師盤膝而坐,焦尾古琴橫膝而放,左手懸空,右手一根手指在琴弦上一摘。


  鏗鏘聲瞬間蓋過了風雨聲。


  撐傘站在拐角的青年刀客終於一腳踏入小巷,開始狂奔。


  灰蒙蒙天地被這一摘切割成兩截,一道隱隱約約的銀線將雨幕切豆腐般切過,攔腰而來,徐鳳年腳尖一點,身形跳過銀線。水簾斷後複合,巷弄兩壁則沒這般幸運,撕裂出一條細不可見的溝痕。


  兩人相距百步變八十步。


  長了一張清秀娃娃圓臉的女琴師沉浸其中,無視前衝而來的撐傘男子,依然是右手,卻是雙指按弦,一記打圓。


  雨夜造訪小巷的徐鳳年眼睛眯起,手掌下滑,托住傘柄,雙指輕擰,傘麵樸素的油紙小傘在小巷中旋轉飄搖。


  嗤啦一聲,油紙傘被氣機擰繩如實質鋒刃的兩條銀線滑切而過,刹那間辨別出軌跡的徐鳳年往右手邊踏出,腳尖點在牆壁上,身體在空中傾斜,恰巧躲過殺機。


  七十步。


  女子做了個相對煩瑣的疊涓手勢。


  小巷內的黃豆雨點瞬間盡碎,兩邊牆壁上炸出無數細微坑窪。那柄尚未落地的油紙傘幾乎被碾為齏粉。


  徐鳳年腳步不停,一揮袖口,以峽穀麵對野牛群奔襲而悟得的斷江應對。既然可斷大江,自然斷得雨幕琴聲。


  兩股磅礴如龍蛇遊水的浩大氣機轟然撞擊在一起,徐鳳年趁勢鑽過巷弄中激起的碎裂雨牆,拉近到六十步。


  目盲琴師纖細右手一滾一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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