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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窮蘇酥竟是太子,盲琴師原是魔頭(1)

  目盲女琴師不急於乘勝追殺,雙手停下,按在琴弦上,嘴角翹了翹,柔聲道:『來殺我啊。』


  徐鳳年差點氣得吐血,擠出一個笑臉,試探性問道:『我也不問是誰想殺我,就想知道多少錢買我的命?』


  收回散亂思緒,徐鳳年站起身後,小跑著跟上大隊伍,春雷刀被裹上布條放在背囊中。這座城鎮軍民混淆,城門檢查十分嚴苛。稀疏人流中,一名低頭緩行的女子遞出關牒給持矛城衛,精壯披甲的年輕士卒確認無誤後,瞥了一眼這名女子,皺了皺眉頭,拿矛尖敲了敲女子吃力背負的大布囊,女子慢悠悠地解開斜挎胸前的繩帶,解開布囊,露出一架古琴,長三尺六寸五,七弦蕉葉式,有蛇腹斷紋,焦尾。


  城衛對這類雅物當然稱不上識貨,也看不出門道深淺,見她似乎是個瞎子,也就沒有再為難,城鎮以外有萬餘控鶴軍駐紮,治政嚴厲,他今天已經賺到幾百文錢的油水,也不敢做出太多雁過拔毛的小動作,就給她放行。


  女子身穿南朝裝束,窄袖小裙,不曾戴有閨秀獨有的帷帽,大概是練琴練出了溫淡性子,走得輕緩。入城以後,市井街道開始熱鬧起來,許多孩子嬉戲亂竄,幾名當地欺軟怕硬的土棍正蹲在街道邊上的井口曬太陽,見到這麽一個孤苦伶仃獨自進城的柔弱女子,相視會心一笑,趁著巡門城衛沒注意這邊,其中一個無賴就佯裝醉酒,踉踉蹌蹌走過去,結實撞了她肩膀一下。背琴女子一個情理之中的搖晃,差點跌倒,依然低著頭不見表情。打著光棍隻能靠偷街坊鄰裏女子兜肚過活的男子笑意更甚,擦肩錯過以後,眼睛滴溜兒一轉,就摸向這名身段嬌柔女子的屁股,捏了一捏,放在鼻尖一嗅,惹來街邊狐朋狗友的哄然大笑,那女子腳步匆匆,不敢出聲訓斥,這無疑大大助長了這名無賴的氣焰,加快步伐就要去拉扯,滿嘴瞎話嚷嚷道:“娘子,快跟你男人回家去生崽兒去,閑逛什麽。”


  被拉住纖細手臂的女子沒有言語,無賴正想著順勢摟在懷裏肆意愛憐一番,街道另一邊站著個穿著整潔卻一臉痞氣的年輕人,見到這幅光景也沒那路見不平英雄救美的悟性,隻是摳著鼻孔嗤笑道:“劉疤子,就你也娶得起媳婦?去睡你娘還差不多吧,反正你老母也是千人騎萬人趴的貨色,不多你一個。”


  被稱作劉疤子的潑皮頓時急紅了眼,沒鬆開那隻柔滑膩人的女子手臂,轉頭破口大罵:“蘇酥,老子的褲襠再閑著,也比你強一百倍,你小子對著兩個老光棍二十幾年了,屁股開花沒有?”


  年輕男人摳完了鼻孔就去挖耳屎,一臉雲淡風輕地道:“我前一個時辰剛去你家爬牆,跟你娘說了些長短私房話,知道啥叫六短三長嗎?你這雛兒,肯定是不懂的,反正你老母在床上歡快得很,說不定明天我就要成為你便宜老爹了,來來來,先喊聲爹。”


  這年輕人做了個挺腰聳動的動作,劉疤子被當街羞辱,再顧不得女子,轉頭四顧,沒瞧見能打人的趁手東西,大踏步就衝上去教訓這個揍了無數遍還是沒長進的小王八蛋。年輕男人其實長相挺秀氣,不過都被痞子相給遮掩了,見機不妙,就要跑路,沒奈何被劉疤子的五六個哥們兒兩頭堵死了,他心中罵娘,無比嫻熟地抱住腦袋臉麵,被好一頓飽揍,尤其是當事人劉疤子,卷起袖子,吃奶的勁頭都榨出來了,對著這姓蘇的屁股蛋就是一腳撩溝腿。隻聽到哀嚎一聲,嘴巴刁損的蘇姓青皮跳起來捂住屁股就拚命逃竄,劉疤子等人就開始追殺,抄起街邊茶肆酒館的板凳就是一通亂砸,街道做生意的正經小販都罵罵咧咧。這座城鎮說大不大,二十幾年相處下來,對於這些遊手好閑的憊懶貨都知根知底,知道哪些該叫罵哪些該還手。等到劉疤子等人解氣了,隨手丟回椅凳,也沒了背囊女子的蹤影,這讓劉疤子恨不得去姓蘇的家裏翻天覆地,不過想到那條老光棍的手勁臂力,劉疤子縮了縮脖子,感覺到一陣涼意,隻好喋喋不休地詛咒蘇酥那小子被打沒了屁眼這輩子都拉不出屎來。


  平白無故遭受一場無妄之災的蘇姓青年拐彎抹角,繞著走了好幾條巷弄,終於躲過了追殺。他蹲在牆腳根下,拿拇指擦去嘴角血絲,發覺自己已經是鼻青臉腫渾身酸疼,扯開領口,看到透出一塊青紫顏色的肩膀,不由抽了一口冷氣。暗自咒罵了劉疤子一夥一會兒後,他站起身,踮起腳跟,趴在土坯黃泥牆頭,喊了幾聲,最終還是沒能瞧見這家賣蔥餅的姑娘,也沒在晾曬衣物的竹竿上看到女子兜肚之類的私物,頓覺有些無趣,便忍著刺痛,吹著口哨故作瀟灑而行,路上順手牽羊了一塊醃肉,丟進嘴裏嚼著,就這麽漫無目的地在城內逛蕩。


  徐鳳年跟這幫儒生士子入住了一間上等客棧,羅老書生已經幫忙付過了銀錢,徐鳳年也不在這種細枝末節上矯情,跟馮山嶺約好晚飯去剛打聽來的一家老字號酒樓,因為還沒到吃飯的點,就出門散步。走過幾條街,在一棵腹部中空的老柳樹下看到一個簡陋的算命攤子。卜士穿了一身皺巴巴的破爛道袍,留了兩撇山羊須,生意冷清,他就坐在一條借來的長凳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下巴時不時磕碰在鋪有棉布的桌麵上。徐鳳年猶豫了一下,抬頭看了眼由於無風而軟綿綿的一杆旗幟,大概是算盡前後五百年之類的話語,做算命相士的,就怕語氣說小了。


  徐鳳年走過去拿手指敲了敲攤子,算命先生驚醒,趕忙拿袖口抹了抹口水,正襟危坐,盡力擺出一些高人氣度,滔滔不絕道:“本仙通曉陰陽五行,紫薇鬥數,麵相手相,奇門遁甲,地理風水,不論陰宅陽宅,無一不是奇準無比,敢問公子要本仙算什麽?”


  徐鳳年當初和老黃、溫華搭檔,可算是做過這一行騙人錢財的老手,笑道:“不妨先掐指算一算我要算什麽?”


  老道士一時間不敢胡謅,起身作勢要將長凳給這位好不容易上鉤的顧客,自己一屁股坐在老柳樹坑裏,借機用眼角餘光打量這名相貌平平的年輕人。坐穩了以後,伸出兩根手指撚了撚一撇山羊胡,沉吟不語。


  徐鳳年忍住笑意,也不急著說話,其實這個講究演技的行當,無非是瞎蒙、套話、解災、要錢四個環節,一環扣一環,不出差錯,差不多就能掙到銅錢了。當年他做相士比較辛苦,畢竟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即便借來了道袍也很難糊弄住人。


  老道士眼神遊移,輕聲道:“公子是來算官運。”


  徐鳳年搖了搖頭。


  老家夥哦了一聲,“測財運。”


  徐鳳年還是搖頭。


  老人終於有些坐不住,再蒙不中的話,豈不是到嘴肥肉都要飛出碗外。徐鳳年也不繼續為難這位日子顯然過得清水寡淡的算命先生,微笑道:“其實老神仙都猜中了,既算官運能否亨通,也測財運是否通達。”


  老人如釋重負,輕輕點頭道:“本仙向來算無遺策。”


  有了一個不算尷尬的開頭,接下來就是天花亂墜的胡扯了,徐鳳年也不揭穿,時不時點頭稱是附和幾句,老道士唾沫四濺,神采飛揚。徐鳳年身上有在客棧那邊換了些的碎銀,聽過了將來未必不能前程似錦的好話,掏出一粒碎銀就準備了事打道回府。大半年沒摸過銀子的老道士眼睛頓時一亮,等碎銀子擱置在桌麵上,便以電閃雷鳴的速度抓起放入袖中,然後拈須笑道:“公子,是什麽時辰出生,本仙可以再幫你算上一算,這份不算錢。”


  徐鳳年已經屁股離開長椅,重新坐下後輕聲笑道:“我的先不說,你幫我算算我爹的,他是申時。”


  老道士故作沉吟,再問過具體一天銅漏一百刻裏的時分,這才緩緩說道:“這可不是太好的時辰啊,是早年要背井離鄉的命,兄弟姊妹也都早夭,若是福緣再薄一些,夫妻恐怕不得白頭偕老啊,不過妻子過世,會使得男子老年晚運漸好。”


  老道士見到眼前出手闊綽的公子哥神色呆滯,還以為說錯了,正想著臨時改口,隻怕袖裏銀子被討要回去,沒料到這年輕人又問了他大姐二姐的命數氣運。知曉了時辰時刻,老道士故弄玄虛,掐指算了又算,硬著頭皮說了幾句,也不敢多說,幹這行的都信奉少說少錯的宗旨。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眼前的公子哥,後者嘴唇顫抖,擠出一個笑臉說出了自己的出生時分,老道士悄悄抹了抹汗水,故作鎮定地說道:“不錯不錯,公子是清逸俊美之相,早慧伶俐,一生多福,爹娘福氣都分到了你身上,初運略有坎坷,中運勞碌,不過晚運上佳,因此公子無需多慮。”


  年邁相士猶豫了一下,說道:“這位公子,本仙多嘴一句,公子家人或多或少都因你而減了福運。”


  接著又趕緊補充道:“不過公子家人本就福緣不差,也不在乎這一點半點的。”


  老柳樹下,年輕公子和老相士兩兩相望。


  正閑逛到這邊的蘇酥正想著竟然還有蠢貨跟這老騙子算卦,然後就看到那個腦袋被驢踢過的家夥撒下一捧碎銀,接下來的一幕更是讓他感到匪夷所思。


  蘇酥轉過身,打算回自家鋪子挨罵去,翻了個白眼嘀咕道:“這家夥真是有病!”


  一個異鄉年輕人,坐在一棵枯敗老樹下,沒有哭出聲,就隻是在那裏流淚。


  蘇酥在外頭徘徊了半天,才鼓起勇氣回到一座位於城鎮犄角旮旯的鐵匠鋪子,是座兩進的土坯院子,架子撐起來了,不過一眼望去,擺設簡陋,給人空落落不得勁的感覺,就知道這戶人家生活不易,遠稱不上富裕殷實。前屋裏火爐風箱前,一名中年男子打著赤膊,身材雄魁,肌肉那叫一個結實,說是拳上跑馬臂上站人都不過分了,胳膊比女子的大腿還粗,不去大街上胸口碎大石,實在太浪費這麽好的身架資源了。漢子一身古銅色,正提著鐵錘將一塊燒熱的鐵坯擱在砧子上錘打,見不爭氣的渾小子回來,漢子瞥了一眼,沒有出聲,繼續叮叮咚咚錘煉坯子。從小就幫工打雜的蘇酥對於打鐵火候早已爛熟於心,便跑去筐子往爐子裏倒了些木炭,然後正想著去後頭床上躺會兒修養修養——用老夫子的話說那就是養浩然正氣——卻耳尖聽到聽了二十多年的腳步聲,趕緊開溜,才跑到門檻,就聽到一聲輕喝,隻得乖乖站住轉身,裝傻扮癡笑了笑。一位窮酸老書生模樣的老人手裏提著一尾樹枝穿鰓的鯉魚,怒容道:“又與劉宏那些無賴打架?豈是謙謙君子所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連身都修不得,能成什麽大事?”


  蘇酥小聲撇嘴嘀咕道:“我還君子遠庖廚呢。”


  老人剛要瞪眼,年輕人就嬉皮笑臉跑到跟前,拿過還在蹦跳的肥腴鯉魚,開懷道:“老頭兒,家裏剛好還有些蔥蒜,我這就去給你做一手嶽炳樓大廚子都自愧不如的紅燒鯉魚。”


  不說還好,聽到這話老夫子立即一股怒氣湧上,“家裏菜圃哪來的蔥蒜?”


  說漏嘴的年輕人拿了鯉魚就往後院跑,迂腐刻板老夫子也不看一眼鐵匠,跟著苦口婆心地念叨起來,大抵是類似“君子處事,要我就事,不讓事來就我”的聖賢教誨,蘇酥早就聽出繭子,背對老夫子,口型和老人一模一樣,當老夫子良苦用心說到“少年性情,要收斂不可豪暢,可以育德”,實在熬不過的蘇酥憤憤不平說道:“我還老人性情,要豪暢不可陰鬱,方可養生呢!趙老頭,再婆婆媽媽,我可不燒飯了!”老夫子愣了一愣,歎息搖頭,不再多話,不過神情緩和許多,五指並攏,滑過胡須,對於眼前年輕人的老人養生一說,顯然頗為讚同。


  蘇酥到了狹小陰暗的灶房,將鯉魚丟到砧板上,推開窗戶,先淘米煮飯,繼而嫻熟操刀,對付那尾注定命不久矣的紅鯉。老夫子站在門檻外頭,眼神慈祥。蘇酥剝弄魚鱗,抬起手臂擋了擋額頭發絲,神情專注。身後那位文縐縐的老學究,自打他記事起,就相依為命了,那張嘴有講不完的大道理,講了二十幾年都沒講完,不去當聖人隻在城裏當個私塾先生真是天大的屈才了,不過這些年這個不像家的家裏,靠著老夫子給十來個稚子教書掙錢,以及前院裏齊叔打鐵,才算沒餓死人,不過奇怪的是常年見齊叔敲敲打打,也沒見賣鐵器給誰。他不愛讀書,捧書就要打盹,也沒那心性毅力去街坊同齡人那般去偷學把式,他知道自己的斤兩,除非天上掉一麻袋黃金白銀砸在頭上,否則這輩子就是爛命一條了,以後能否娶上媳婦都懸乎。得過且過唄,還能咋的,從軍打仗?那還不得嚇尿褲子。做滿是銅臭的買賣營生?一來沒那本錢,他沒跟人卑躬屈膝送笑臉的賤脾氣,二來老夫子非急眼了要打斷自己的手腳。


  蘇酥唉聲歎氣,自個兒要是說書先生所謂的“狸貓換太子”裏的太子,該是多美的事情?

  一來二去,飯熟了,菜也可以入盤子了,蘇酥沒好氣地道:“老頭兒,去喊齊叔吃飯嘍。”


  餐桌上,即使老夫子經常說寢不言食不語,蘇酥年紀漸長,老夫子也真的是“老”夫子了,小夥子經得住敲打以後,也就不當回事,扒飯的時候含糊不清說道:“齊叔,咋不去鴉燕橋集市上招攬生意,酒香怕巷子深,浪費了你的好手藝。”


  老夫子忍不住破戒說道:“賣技藝給販夫走卒,成何體統!”


  蘇酥斜眼看了木訥漢子和橫眉豎眼的老夫子一眼,無奈道:“販夫走卒咋了,就不是人了?就比帝王將相少了一隻眼睛還是少了兩條腿了?不都是從娘胎裏出來的?”


  老夫子一拍桌子,道:“荒誕!”


  老人原本正細細嚼著飯,這一聲大義凜然的訓斥,使得幾粒米飯噴到了桌上,蘇酥拿筷子指了指,老夫子微微漲紅著臉,一筷子一筷子夾回碗裏。


  蘇酥有些委屈地強嘴道:“老頭兒,你自己也說賢人不強人所難,隻是撥轉一點自然善心,無妨善語稱人幾句好。可這些年老頭兒你哪裏說我的半句好話了?我要是這輩子都沒出息,出息那也都是被你罵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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