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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驚心魄脫逃遊獵,涉險境再見薑泥(1)

  既然喜歡了,卻沒能說出口,那就別死在這裏!


  徐鳳年睜眼以後,拿袖口抹了抹血汙,笑著喊道:『薑泥!老子喜歡你!』


  草原上,展開了一場動人心魄的追獵。


  徐鳳年突圍以後,端孛爾紇紇銜尾追擊,逐漸拉近距離,相距不過百丈,視野可及,兩人身形急掠不輸戰馬。端孛爾紇紇身後還有拓跋春隼、悉惕擒察兒和一百鐵騎。撒網以後自然就是收網,一旦再度落網,徐鳳年就再沒有可能逃脫的機會,他這次在圍剿中仍是擊殺一名金剛境高手,已經駭人聽聞。徐鳳年彎腰如豹,絲毫不敢減少前衝速度。他轉頭瞥了一眼空中飛旋的獵鷹,有苦自知,奔跑速度減緩,大黃庭的恢複自然可以加速,但是被端孛爾紇紇纏上,就要落網,拓跋春隼雖然被金縷刺傷,但戰力還有八九分,自己卻已經精疲力竭,被說成黔驢技窮,實在不冤枉。腳踏彩蟒,雖然不知為何沒有錦袍魔頭設想那般全身麻痹,但對於身形騰挪肯定有影響,八柄飛劍結青絲,春雷出鞘一袖青龍,最後更是連成胎金縷都祭出,端孛爾紇紇的攻勢,許多拳腳可都結結實實地砸在身上,徐鳳年既沒有到達可以借用天地氣象的天象境,更沒有陸地神仙境界,若是拓跋春隼和端孛爾紇紇給他一旬半月休養生息的機會,他大可以再戰一場,可是他們追殺得急迫,必欲斬草除根,徐鳳年除了拚命吐納療傷和向前逃命外,已經沒有退路可言。


  所幸有開蜀式氣機一瞬流轉三百裏的珠玉在前,對於這類氣機燒灼的刺痛便習以為常,還能勉強咬牙撐住。


  一路狂奔的端孛爾紇紇皺了皺眉頭,一方麵驚訝於那名南朝刀客的氣機充沛程度,一方麵對於腿部創傷更是不解,一劍穿過,以他的金剛體魄完全可以無視,即便無法迅速痊愈,但絕不會像此刻一般氣機阻滯,可見那名刀客的馭劍術興許尚未臻於巔峰,但飛劍本身,堪稱仙品。這越發堅定了端孛爾紇紇殺死這名年輕人的決心,至於彩蟒錦袖郎的死,他倒是沒有任何兔死狐悲的感觸。拓跋氏家族就像一座大廟,廟大也就必然泥塑菩薩多,少了一尊,其餘菩薩供奉的香火也就多了一分,況且端孛爾紇紇一直對於這名老奴躋身十大魔頭行列頗有微詞,他反而更欣賞謝靈這幾位同道中人,錦袍老家夥在他眼中不像魔頭,更像是權貴豢養的可笑伶人,隻會以奇巧淫技媚上,兩人向來不對眼也不對路。


  端孛爾紇紇豪氣橫生,喊道:“小子,可敢與我大戰三百回合?!”聲音遙遙傳來,“把你媳婦或是你女兒喊來!”


  端孛爾紇紇聽音辨氣,此人所剩氣機似乎比想象中要旺盛,不過吃了大虧以後,清楚這家夥演技比起小主子還來得爐火純青,他再不會輕易上當。


  徐鳳年再次望了一眼頭頂黃鷹。


  一炷香時間以後,端孛爾紇紇錯愕地發現自己與他相距拉近到八十丈,但身後始終按照獵鷹指示直線疾馳的騎兵不知何時也追上,這小子該不會是個路癡,繞出了個略顯多餘卻足以致命的弧線軌跡?

  不過距離拉近,而且可以與小主子會合,終歸是好事,端孛爾紇紇也就沒有深思。


  拓跋春隼一馬當先,和端孛爾紇紇隔開十丈距離並肩齊驅。


  雙方和那名垂死掙紮的南朝刀客距離不斷縮小。


  端孛爾紇紇沉聲道:“小主子小心那人的飛劍。”


  拓跋春隼沒有作聲,從背後箭壺拈起一根製作精良的黑鴉羽箭。


  兩百步。


  拓跋春隼開始挽弓。


  一百二十步時,拓跋春隼正要射箭,距離卻驟然被拉升到一百五十步。


  然後不斷在一百三四十步距離徘徊。


  拓跋春隼並不著急,在平時以那家夥的腳力,除非最優等的戰馬,否則根本追不上,還不如棄馬追逐,但他既然受了重傷,就另當別論,他樂得貓抓耗子,慢慢玩死這個心頭大恨的南朝豪閥士子!到時候還要拿著頭顱去他家族門口掛上!

  終於縮短到一百二十步,拓跋春隼挽弓射箭。


  一箭破空而去。


  拓跋春隼去箭壺拈箭速度驚人,一箭遞一箭,發箭雖有先後,竟是同時潑灑到那人後背,可知一箭比一箭迅猛如雷,這是連珠箭術的一種。


  徐鳳年不肯浪費一絲一毫的體內氣機,順勢向前打滾,躲過兩根羽箭,伸手揮袖撥去兩根,正要握住最後一根。


  拓跋春隼站在馬背上,拉弓如滿月,射出鋪墊蓄謀已久的一箭。


  直刺徐鳳年眉心。


  徐鳳年屈指彈開先前一箭,腦袋後仰,身體貼地,雙手握住那根羽箭,身體一個靈巧翻滾,借助羽箭挾帶的巨大勁道繼續前奔,其間折斷這根利箭,猛然提氣,有箭頭的那一小截被他丟入天空。


  刺破正在低空翱翔的獵鷹身體。


  仍然在奔跑的端孛爾紇紇目瞪口呆。


  拓跋春隼站在馬背上,拳頭緊握,一隻手鮮血淋漓。


  徐鳳年哈哈大笑,身體驟然加速,距離瞬間拉升到百丈以外,“就當你們是三個金剛境,有卵用。他娘的不來個天象境的高手,老子都不好意思死在這裏!”


  拓跋春隼與那常年與藥罐子打交道的病秧子大哥不同,天生神力,拓跋氏尚武崇力,族內幾乎所有青壯都入伍從軍,對於這位未滿十八歲便即將踏入金剛境的小公子,十分看好,這次出行,也是北莽軍神有意要拓跋春隼自己去打破那一層窗紙。


  以拓跋春隼的膂力,騎射相當出彩,挽強弓連珠射箭兩百步,準心都不偏差,隻不過他權衡過那名南朝膏腴大姓子弟的餘力,百步以內,可以致命,一百二十步足以重創,他不希望這家夥死得如此輕鬆,所以一直想在一百二十步左右勁射其背,最好是射傷其手足。每次王庭秋狩,拓跋春隼隨軍遊獵,遇上大型獵物,都是在射程邊緣地帶優哉遊哉,遊弋騎射。這是少年時代被父親丟到冰原上與白熊搏殺磨礪出來的心智,當時兵器隻有一把弓一把匕首和一壺箭。


  端孛爾紇紇並非震驚於此子的擲箭手法,而是驚懼於這名年輕人身陷死境,仍然不忘仔細權衡利弊的厚黑城府,一行人銜尾遊獵,除了視線跟蹤,若是消失在視野以外,就要靠黃鷹在空中盯梢,提供情報,不斷伸縮雙方間距做障眼法,最終趁著黃鷹俯衝降低了高度,躲箭並且借箭擊殺,一氣嗬成,簡直就是在借氣馭劍傷人以後,又在小主子傷口上撒了一把鹽。高手過招往往勝負一線,心性搖動,容易未戰先敗。有黃鷹盤空,他們穩操勝券,即便被他僥幸逃出視野以外,隻要大致方向正確,就不怕這人漏網,隻要一路追躡,不給他喘息療傷的時間,這人就板上釘釘要油盡燈枯。


  端孛爾紇紇露出獰笑,既然你還能殺鷹示威,我就要送你一根壓死駱駝的稻草!


  他一張粗糙臉龐泛起病態的赤紅,雙眼漆黑,虹膜逐漸淡去,直至不見瞳孔。連同悉惕擒察兒在內的騎兵都察覺到這名扈從的異樣,戰馬焦躁不安。端孛爾紇紇猛然停下腳步,做出一個丟擲長矛的動作,看得拚死縱馬的一百騎兵莫名其妙,小王爺的扈從手上並無兵器,這架勢是要將那名刀客當成驚弓之鳥?擒察兒作為草原上的悉惕,見多識廣,要更識貨一些,偷瞥了一眼站在馬背上的拓跋春隼,不愧是軍神的兒子,身邊奴仆的武力如此霸道,隨便拎出來一個都可以單獨踏平小部落了。


  雷矛!


  端孛爾紇紇以損耗氣血為代價強提境界,一腳踏入空靈偽境。屈臂如同舉槍,踩了一串賞心悅目的交叉步,當最後投擲而出時,左腿做出微妙卻一舉定乾坤的蹬伸,帶動小臂向前爆發出一個鞭打動作,隻聽刺破耳膜的嗖一聲,一條肉眼不得見的槍矛劃破長空,長矛所至,出現真空帶來的波紋,如同彗星掠過,拋弧直達徐鳳年後背。端孛爾紇紇出身的羌族,自古擅用無羽標槍,鏃體細長尖銳,力大者可穿透數甲,他自幼參與狩獵,以擲槍著稱於勇士輩出的彪悍羌族,年少時偶遇正值武道巔峰的大宗師槍仙王繡,得授槍法奧義,最終自創雷矛神通,八年前與魔道成名已久的大梟搏命,兩矛將其擊斃,一戰成名。但這種極為損耗氣血的矛術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手段,端孛爾紇紇不敢輕易動用,況且勝在出其不意與遠距離狙擊,可見端孛爾紇紇已經對徐鳳年重視到了何種程度。


  徐鳳年在明確知道拓跋春隼三人身份以後,尤其是開始逃竄,就一直在等端孛爾紇紇的成名絕技——號稱“三矛開山”的雷矛,終於等來了。


  一路艱辛積攢散亂大黃庭,除去斷箭射殺黃鷹用去一些,都在咬牙準備抵擋這一矛!躲避根本不去想,一擲而出的雷矛有端孛爾紇紇氣機遙相呼應牽引,並非羽箭離弦以後那般目標固定,這與上乘馭劍術形似神似。


  徐鳳年眉心印記早已轉入紫黑,也顧不得是否陷入回光返照的淒涼境地,霎時駐足轉身,雙手扭轉春雷,身形倒掠,在鞘春雷再度如峽穀中構造出一麵龐大圓鏡氣牆,矛盾之爭,在此一舉。端孛爾紇紇無疑仍是強弩,徐鳳年卻已是勢單力更薄,圓鏡被雷矛一擊炸裂,春雷向後彈飛,被稍稍改變軌跡的這一矛刺入徐鳳年肋部,通透以後,依然在地麵上炸出一個等人高的窟窿,塵土飛揚。端孛爾紇紇也算替拓跋春隼報了飛劍刺掌之仇。


  擒察兒與百騎終於如釋重負,這家夥實在是太讓人不省心了,這次總該認命死去了吧?


  徐鳳年的身體重重墜落在地麵上,他掙紮著坐起身,竟是再也站不起來,便拿過身邊的春雷,盤腿而坐,橫放於膝。口中湧出的鮮血已經轉烏黑,他也不去擦拭,反正注定也擦不幹淨,隻是伸手揉了揉以發係發的發髻。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他自幼被李義山笑稱有一副富貴的北人南相,難怪投胎在徐家。大姐徐脂虎也總打趣說家裏四個,就數他長得最像娘親,五官像,眼眸像,連頭發都像,她總說她嫉妒得很。徐鳳年視線模糊,腦海中如走馬觀花般想起了許多瑣碎小事,想起了徐驍傴僂的背影,姐弟四人的嬉笑打鬧,想起了清涼山涼王府的鎮靈歌,那一襲從小就是心中濃重陰影的白衣,想起了羊皮裘老頭的劍來與人去,廣陵江畔閱兵台上那座臃腫的小山。太多人太多事,一閃而逝,不知為何,人生臨了,除了覺得對不住寵溺自己的老爹徐驍,沒能從他手上接過三十萬鐵騎的擔子,沒能讓他的肩膀輕鬆一些外,最後,隻是想起了一名女子的酒窩,他與她,雖然一同長大,可稱不上詩情畫意的青梅竹馬。他這一生不過二十年,但已經見過各色各樣的女子,約莫真是如大丫鬟紅薯所一語中的的看似多情實則無情,涼薄得很,他在意過許多女子,但似乎誰都能放得下,唯獨她,不管是與老黃一起顛沛流離的三年喪家犬生涯,還是後來的遊曆,以及這趟趕赴北莽,總是會想起她,然後輕輕地揪心。


  如果天下人知曉已經世襲罔替在手的徐鳳年孤身赴北莽,一定會大笑這位世子殿下吃飽了撐著,放著好好的世子不做,去拚命做啥?你老子當年馬踏江湖,早已證明江湖再精彩,在鐵騎麵前,一樣隻有匍匐臣服的份。你老老實實等著北涼王老死,穿上那一襲華貴至極的藩王蟒袍,何樂不為?就算全天下都清楚有陳芝豹這根如鯁在喉的尖刺,十有八九爭搶不過,你徐鳳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過是軍權旁落,北涼王是北涼王,白衣戰仙是白衣戰仙,一個坐北涼,一個坐邊境,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也已經是足夠讓人垂涎的彪炳煊赫了。別不知足,也別不自量力,甭管你世子殿下素袖藏金還是草包一個,去了北涼軍,積攢再多軍功,可你能與春秋大戰中冉冉升起的無雙陳白衣叫板?你能做出逼死兵聖葉白夔的壯舉?你能有幾年時間在陳芝豹的眼皮子底下打造打造軍方嫡係?退一萬步說,陳芝豹一槍刺死過曾與李淳罡、酆都綠袍以及符將紅甲齊名的大宗師王繡,你徐鳳年又有何資格跟他同台競技?整個離陽王朝,沒有人看好他能像北涼王那樣掌控雄甲天下的三十萬鐵騎,說來滑稽,這似乎也是京城太安城那位中年男人,任由這名藩王嫡長子胡來的根源所在。


  偌大一個統治春秋的王朝,沒有一位年輕人,能如此被那位九五至尊惦記。


  徐鳳年雙指顫抖,係了係有些鬆開的發結。


  那一晚,徐驍說過,鳳年,你若死在了北莽,以後北涼就交由陳芝豹掌管。北涼軍改弦易轍,這對我徐驍來說,不算什麽,但你死了,我這個爹,隻能像當年你娘獨身入皇宮一般,不能報仇。


  徐鳳年當時開玩笑說,你這做爹的,真是窩囊,要是我這不爭氣的兒子掛在北莽那邊,你領著北涼鐵騎一路碾壓到北莽王庭,得有多霸氣?


  徐驍沉默了許久,最後輕笑道爹倒是也想,也會這麽做,隻不過怕你真死了,就說些喪氣話騙你。我徐家三十萬鐵騎,怎麽都得打掉北莽積蓄了三十年的一半國力,這麽霸氣的事情,爹來做,哪裏比得上你來做?


  徐鳳年笑著說能不死當然不舍得死,白發人送黑發人,想想就憋屈。


  從來不打這個兒子的徐驍一巴掌拍在徐鳳年腦袋上,也從不信鬼神的大將軍竟然接連呸了好幾聲,笑罵道別說喪氣話。然後自言自語了好幾遍童言無忌。


  徐鳳年無奈回複著說都及冠了,還有什麽童言無忌。


  徐驍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徐鳳年閉上眼睛,雙手搭在春雷上,有些明白一些事情了,為何徐驍如今還像個老農那般喜歡縫鞋?軒轅敬城本該像張巨鹿那般經略天下,最不濟也可以去跟荀平靠攏,卻被自己堵在了一家三口的家門以外,堵在了軒轅一姓的徽山之上,即使一舉成為儒聖,仍是不曾跨出半步。騎牛的最終還是下了山,但這種下山與在山上,又有什麽兩樣?羊皮裘李老頭兒十六歲金剛十九歲指玄二十四歲達天象,為何斷臂以後仍是在江上鬼門關為他當年的綠袍兒,幾笑一飛劍?


  說到底,都是一個字。


  徐鳳年想著她的酒窩,搖晃著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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