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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飛狐城世子別離,靖安王趙珣承襲(2)

  俞興瑞走到山崖邊上,踩了踩鬆軟泥土,笑道:“要是練劍不成,還不許我們幾個老頭子笑話你了?當年咱們這幫老家夥,除了修成大黃庭的掌教大師兄和練習閉口劍的王小屏,其餘幾個,都沒甚出息,唯一樂趣也就是笑話你小師叔了。咦?被咱們發現偷看禁書了,就去笑罵調侃一通。咦?騎青牛打盹了,就嗬斥幾句大道理。咦?念想著少年時代那一襲紅衣了,咱們就樂嗬嗬嘲諷幾句。咦?今日算卦又是不好下山,咱們老頭兒,就又要忍俊不禁了。其實啊,越是後頭,我與你師伯們,就越是覺著不下山才好,成了天下第一下山做什麽,可到了最後,你小師叔終歸還是下山了。”


  俞興瑞感慨萬千,低聲道:“騎牛讀道書,桃木劃瀑布,看那峰間雲起雲落,順其自然,這本該是你小師叔的天道。可騎鶴下江山,劍斬氣運,還自行兵解,讓一名女子飛升,又何來順其自然一說?要是我當時在場,非要拎著他的耳朵痛罵一頓。咱們這些老頭兒不是惋惜什麽武當當興不當興的,隻是心疼啊。”


  李玉斧喃喃道:“白發人送黑發人。”


  俞興瑞重重歎息一聲,笑道:“所以你小子別再折騰了,也別有什麽負擔。掌教師弟這一事,別看那幾位師伯這些日子表露得雲淡風輕,我估計他們吃飯的時候都在發呆,虧得我那小王師弟沒在山上,否則十有八九要出手阻攔洗象的飛劍開天庭。還有你那宋師伯,這一年都靜不下心來煉丹,愁得不行。”


  李玉斧輕聲問道:“掌教師叔既是呂祖轉世,也是齊玄幀轉世?”


  俞興瑞笑了笑,“大概是真的,管他呢。”


  俞興瑞拍了拍這個親自從東海領上武當山的徒弟肩膀,柔聲道:“你小子隨掌教師弟的性子,能吃能睡,就是天大福氣。”


  李玉斧撓撓頭,尷尬道:“以前那世子殿下上山,掌教師叔還能夠鎮著這位公子,我恐怕就隻有被打的份了。”


  俞興瑞哈哈笑道:“你別聽那些小道童們瞎吹牛,你師叔當年一樣被那世子殿下好生痛打痛罵。世子上山練刀那會兒,你師叔沒少受氣,不過也就虧得他能苦中作樂,咱們幾位那可就是幸災樂禍了。”


  李玉斧愕然。


  俞興瑞指了指峰外風景,由衷笑道:“掌教師弟就是在這裏一步入的天象,也是在這裏入的陸地神仙。都隻是一步之事。”


  李玉斧回過神,心生神往,輕聲道:“看似一步,卻早已是千萬步了。”


  俞興瑞欣慰點頭:“正是此理。一心求道時,不知腳下走了幾步,忘我而行,方可有機會一步入大道。至於如何才算忘我,師父迂腐刻板,悟性不佳,不敢誤人子弟,但是起碼知道一點,每日辛苦修行,卻不忘算計著到底走了幾步,絕不是走在大道上。這也是小師弟比我們幾位師兄都智慧的地方,我不求道,道自然來。”


  李玉斧點頭道:“道不可道。妙不可言。”


  俞興瑞緩緩離開小蓮花峰頂,回頭瞥了一眼與臥倒青牛笑著說話的徒弟,會心笑了笑。


  既然小師弟是呂祖,那有一句遺言便等於是呂祖親言了。


  武當當興,當興在玉斧。


  靖安王府。據說裴王妃一心參禪,久不露麵,本就冷清的王府便越發淒清。


  天色陰而不雨,涼而不寒,好似女子欲語還休。


  半生在京城半生在襄樊的靖安王趙衡坐在佛堂屋簷下,輕輕撚動纏在手上的一串沉香佛珠。


  隻有一人與這位榮辱起伏的大藩王相對而坐。


  正是那位年紀輕輕的目盲琴師,自刺雙目絕於仕途的陸詡。陸詡是書香門第,父輩皆是當世大儒,卻因為以直筆寫西楚史書,被宵小之輩鑽了空子,被朝廷降罪,落魄十年,給青樓名妓彈琴謀生,在永子巷賭棋十年糊口,不知為何,時來運轉,不但進入靖安王府,還成為了被父子二人備為器重的幕僚,便是到今日,從永子巷被帶入帝王家的年輕人仍是覺得恍若隔世,所謂鯉魚跳龍門,萬千尾鯉魚爭得頭破血流,到底才幾尾能跳過龍門?陸詡戴罪之身,能被靖安王趙衡青眼相加,實在是情理之外,意料之外。


  趙衡閉著眼睛,轉動拴馬靜心的念珠,淡然問道:“陸詡,可知為何不讓你與珣兒一起入京。”


  目盲年輕人搖頭道:“不知。”


  靖安王睜開眼,望著灰蒙蒙的天色,笑道:“這些日子讓你隱姓埋名輾轉做了各衙小吏,可曾抱怨?”


  陸詡搖頭微笑道:“陸詡十分知足。”


  趙衡撇頭看了一眼年輕書生,“你連著二疏十三策,立誌要為君王平卻天下事。第一疏立儲、廟算與削藩,珣兒戰戰兢兢被我逼著帶去京城麵聖,引來龍顏大怒。第二疏共計十策,隻言針對北莽的用兵之策,一講北莽兩姓與南北兩朝,二預測北莽分兵意圖,三說敵襲應對,四安邊備馬,五調兵遣將,六說兩遼,七和親,八饋運,九收龍腰州,十滅北莽。龍顏再度震怒,不過珣兒傳密信回襄樊,卻說連那張巨鹿與顧劍棠都十分重視,甚至連素來不喜歡誇人的舊西楚老太師都在朝廷上說了幾句好話。這三人,張巨鹿揀選了饋運來引申大義,為他自己的政改做鋪墊。顧劍棠對收取龍腰州這第九策十分青睞,而執掌門下省的孫希濟更是對兩疏十三策全盤接受,稱讚二疏一出,他們這幫站在大殿上的家夥都要自慚形穢,將我那冒名頂替的珣兒稱作是經世濟民的大才,半點不輸張首輔。張巨鹿竟是半點不怒,笑言何止是不輸,已然讓他難以望其項背了。這才壓下了皇帝陛下臉麵上的怒火。其實本王一清二楚,這二疏十三策,除去當頭立儲一事,犯了逆鱗,他是真怒,其餘十二策,尤其是削藩一策,簡直說到了他心坎上,對於這位兄長,本王實在是太了解了。”


  目盲男子輕聲道:“陸詡本意是再過幾年,第七次兩朝戰事塵埃落定,再交出這兩疏十三策。”


  靖安王趙衡停下念珠轉動。


  陸詡低頭幾分。


  趙衡笑道:“你是當之無愧的聰明人,死在本王手中的蠢貨無數,這輩子裏,也就你跟一個年輕人看出本王殺人前會按下念珠。不過你放心,我舍不得殺你,殺了你,靖安王府也就垮了一半。我這次殺意起伏,隻是陰沉習性使然,並非真有殺心。本王等不到第七次戰事結束,怕賭輸了,陸詡,你心思通透,猜得出本王這句話的含義嗎?”


  陸詡咬咬牙,起身跪地後沉聲道:“若是我朝兵敗,十三策猶能讓靖安王府獲利,可若是獲勝,就成了兩張廢紙。如此一來,世子殿下再無世襲罔替的半點可能!”


  趙衡哈哈大笑,說道:“起來說話。”


  陸詡起身再度坐下。


  趙衡輕聲道:“本王的賭運一直不好,當年那場大賭,就賭輸了天下。所以這才讓珣兒倉促進京,隻算是小賭,都說小賭怡情,覺得應該能賭贏。”


  陸詡猛然冷汗直流。


  趙衡繼續轉動念珠,微笑道:“想到了?對啊,本王若不死,或者說是慢慢老死,這場賭博,我趙衡賭贏了也無用,珣兒成不了靖安王,依然隻會減爵一等,降藩王為國公。”


  陸詡再度跪下。


  間接逼死一位無病無災的藩王,好玩嗎?小小幕僚陸詡有幾條命?

  趙衡起身道:“別跪了,本王這輩子其實隻想讓一人跪在眼前,他是誰,你我心知肚明,當然不會是你陸詡。”


  靖安王親手攙扶起作為府上清客的目盲年輕人,和顏悅色地笑道:“當年那個人靠著堪稱無雙國士的書生荀平,才有今日光景,我們父子有你,想必也不會差多少。走,你看過了靖安王府的光鮮,本王再帶你去看一看一些齷齪。”


  陸詡被微服出府的靖安王趙衡帶到城中一棟幽靜的私宅門口,走出馬車,依稀看到七大藩王中最為文武雙全的靖安王嘴邊露出一抹苦笑。


  輕輕推門而入。


  小院中種滿蘭花,一名女子慵懶地斜靠著簷下木欄,風姿脫俗。


  趙衡淡漠說道:“常人見到這名院中女子,十有八九要當成裴南葦。”


  當陸詡聽到此話,愣了一下,隨即確認院中女子並非靖安王妃裴南葦後,對於世子趙珣的大逆不道就有些震驚。富貴如世子殿下,金屋藏嬌,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便是有了世子妃,豢養尤物,也無人會視作悖逆之事,隻是當這名女子太形似王妃,就有些駭人聽聞了。陸詡立即明白為何靖安王趙衡會將此說成是齷齪事,當下眼觀鼻鼻觀心,再不去“打量”那位正怔怔出神的貌美女子。


  女子終於醒覺,見著了與世子趙珣有七八分相像的趙衡,立即撲通跪下,嬌軀顫抖,連一句話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趙衡緩緩走到她身邊,伸手去握住屋簷下的一串風鈴,默不作聲。


  女子淚流滿麵,膽戰許久,忽然抬起頭,咬破嘴唇,血絲猩紅,緩緩說道:“奴婢不怕死,但懇求靖安王不要責罰世子殿下。”


  趙衡鬆開風鈴,輕輕一彈,叮咚作響,不低頭去看這位匍匐在地板上的女子,隻是輕聲冷笑道:“你配與本王說話嗎?”


  女子垂下頭,淚流滿麵。


  靖安王聽著風鈴聲響,緩緩說道:“從你第一天踏入院子,本王就已經知曉,隻不過這件醜事對本王來說,不算什麽,珣兒並未逾越底線。”


  女子始終顫抖得如同一株風雨中的嬌柔蘭花。


  趙衡繼續說道:“如今為了珣兒,你要去死,願意嗎?”


  靖安王與陸詡走出小院。


  趙衡上馬車前,頓了頓身形,輕聲笑道:“本王以國士待你。”


  沒有說話的陸詡彎腰一揖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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