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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飛狐城世子別離,靖安王趙珣承襲(1)

  北涼以北是北莽,北涼荒涼心不涼。


  飛狐城初聽那姓董的竟然要封城,恨不得將這個死胖子身上剮下肉來,不過雷聲大雨點小,沒過多久就重新開城,老百姓都想著肯定是澹台長公子與董胖子暗中角力占了上風,越發不信澹台長平會在門口被一名女子逼落馬。


  徐鳳年沒有急於出城,而是登上城牆遠遠看著有士卒持矛不得靠近的掛劍閣,因為陶滿武,過早與董卓牽扯上關係,已經打亂算盤,匆忙離城自然不妥,但打腫臉硬頭皮逗留城內,更容易雙手送上把柄,徐驍要自己找尋那個北涼軍舊將,隻能暫時擱下,兩害相權取其輕,算是聊以自嘲,到底還是有些遺憾的。


  徐鳳年正想轉身走下城頭,一名躺在牆垛上酣睡曬太陽的邋遢漢子呢喃了幾聲,一個側身翻滾就要墜下城牆,所幸是往牆內摔,徐鳳年也就不幫忙,摔醒的醉酒漢子第一時間不是慶幸餘生,而是小心翼翼地撫摸向腰間懸掛的酒葫蘆,這才抬頭茫然四顧,見著了陌路相逢的徐鳳年,無動於衷,滿臉絡腮胡子的酒鬼靠著牆頭,仰頭灌了一口烈酒,哼了一曲北涼腔的《霸王卸甲》,悠然自得。一名身材高大卻傴僂的仆役裝束漢子小跑上城頭,手裏捧了壺酒,見著徐鳳年,擦肩而過時頓了頓腳步,默不作聲地給主子空蕩大半的酒葫蘆舊壺裝新酒。奴仆是個麵目可憐的鬥雞眼,半醉半醒的漢子從懷裏掏出一把柄上鑲嵌明珠的匕首,自顧自刮起滿臉胡子來,一邊忙碌一邊斜眼看著徐鳳年,騰出手來指了指掛劍閣,罵罵咧咧道:“小後生,瞅啥瞅,老子當年帶了兩柄劍到飛狐城,一柄燭龍掛在閣內,一柄賣給城牧府掙了黃金千兩,你憑啥用那看酒鬼的眼光看老子?”


  仆人是個啞巴,看主子口型,就知道又要闖禍,趕忙轉身朝徐鳳年作揖致歉。徐鳳年笑了笑,等酒鬼刮去胡須,他不由細細眯眼看去,難怪當年賣劍作畫能在風波樓樓頂高眠數年,若是衣衫整潔,當年肯定是個風流倜儻的男子。事出無常必有妖,徐鳳年臉色照舊,悠悠然打量著這個能讓喜意這般出彩女子都念念不忘的青樓狀元郎。酒鬼收回匕首,長歎一聲“我不負丹青丹青卻誤我”,再灌了一口燒酒。


  徐鳳年沒心情兜圈子,直截了當地問道:“是在等我?”


  好似聽到笑話的酒鬼瞥了一眼奴仆,哈哈大笑道:“小娃兒口氣忒大,老子在這睡得舒舒服服,你找老子還差不多。”


  徐鳳年死馬當活馬醫,平靜道:“有人要我捎一句話,你聽得懂就算,聽不懂就當醉話,大可以左耳進右耳出。既然是你帶出來的卒子,拉了屎就得你回去擦屁股。”


  刮了胡子還算皮囊十分優秀的漢子白眼道:“你小子腦袋有毛病吧,老子哪次拉屎不擦屁股了?滾滾滾,晦氣。再不滾,老子一身劍術還在,隨手取了掛劍閣的燭龍,一劍就讓你見閻王爺去。”


  徐鳳年查探過氣機流轉,主仆二人都稱不上隱士高人,酒鬼勉強超出常人,至於那名鬥雞眼仆役,更是稍遜常人,上不得台麵,不由笑著走下城頭,牽上劣馬,離開飛狐城。回望一眼,沒有醉鬼,隻有鬥雞眼奴仆傴僂著站在那裏。


  始終靠牆坐在地上的酒鬼抹了抹臉頰胡茬,自言自語了一番,見沒有搭腔,抬頭看到仆人站著默然遠眺,酒鬼自嘲道:“忘了你是又聾又啞。當年本公子被仇家追殺,一路北奔,逃竄邊境,若非見你還有些銀錢,才不樂意互稱主仆。”


  酒鬼懶洋洋問道:“為何要我今日睡在這城頭?”


  一個沙啞聲音響起:“連我這等廢人都察覺到有劍氣臨近。北莽有這等劍境的劍士,想必應該是棋劍樂府府主這般的人物。”


  酒鬼嚇得手腳哆嗦,瞠目結舌問道:“你能說話?”


  身形傴僂的仆人依舊眺望遠方,伸手撫摸著臉皮,平淡道:“自封竅穴而已,算是我吳家最上乘的枯劍法門,當年與李淳罡一場比劍,偶有所悟,再者憤懣於大將軍的不做皇帝,就心灰意冷,安心練枯劍了。我吳家先祖曾九劍破萬騎,有斷劍四柄遺落北莽,就想著來這邊看一看。否則以你不入流的劍術,如何能撿到一柄魚蚨一柄燭龍?你當名劍是銅錢,去了趟鬧市就能撿到好幾柄?”


  酒鬼顫聲道:“你到底是誰?”


  仆役用指甲在臉上刻刻畫畫,很快就滲出血絲,他似乎很厭惡這張麵皮,劃了片刻緩緩說道:“枯劍本無情,吳素沾染了情思,哪怕打著入世的幌子,劍意也就不純粹了,她當年在皇宮裏的陸地神仙,隻是偽境,不過一場鏡花水月。否則如何會落下不治病根。”


  “北涼王妃?!”


  “我姐。親生姐姐。不過我從小與她不親,關係還不如她與當年那個在劍山上苟活的鄧太阿。就像我與陳芝豹,遠勝那位親外甥的世子殿下,隻不過再不親近,血緣也無法否認。這些年我一直在等大將軍,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親外甥親至飛狐城。大將軍啊大將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你不知道我吳起此生最是無情無理嗎?你又如何知道陳芝豹不曾找過我?晚了。”


  “你,不要殺我!我什麽都不會說的!”


  “數風流,都死於風流。”


  這一日,狀元郎醉死掛劍閣,滿城青樓盡悲慟,一同出資厚葬了這位讓無數少女春心萌動的傳奇男子。那些兒女已經長大的徐娘半老俏婦人,則悄悄暗自神傷。


  北涼以北是北莽,北涼荒涼心不涼。


  如今幾年涼莽戰事不見波瀾壯闊,大多是一些小股遊騎的短兵交鋒,北涼遊弩手就成了最讓人垂涎的兵種,能割下幾顆頭顱掛在馬鞍一側返營,老卒瞧見了也要眼熱,別提那些滿腔熱血的新卒。這可是實打實的功勳,作不得假,東線邊境上那些紈絝子弟興許還會做出以殺死平民百姓冒充北莽蠻子的惡劣行徑,但北涼軍法嚴峻,絕不敢如此。這一日,北涼一隊遊弩手深入馬鼇頭,便與北莽姑塞二十餘名矯健欄子狹路相逢,一場廝殺,互有折損,事後檢查屍體,才知道是董卓麾下的烏鴉欄子,這讓滿臉血汙的普通遊弩手李翰林大呼痛快之餘,也有些後怕。北涼軍製十伍五十人做一標,能當上遊弩標長,比較一般軍旅的將校還來得有資格趾高氣揚。李翰林的標長頭兒是一位老成持重的魁梧漢子,披輕甲,馬術精湛,拉弓三石膂力超群不說,還可雙手挽弓射殺,隻不過唯一的毛病就是再沉穩的性子,見著了北莽人就兩眼發紅,犯了許多軍紀,數次被貶官降銜,否則早就成了將軍。其為人沉默寡言,隻是每次手下提及他被大將軍親手鞭打的事跡,中年漢子才會咧嘴笑笑,標中李翰林這些遊弩手都知道這是標長的軟肋,犯了錯,隻要念叨這個,標長也就樂嗬心軟了。


  手臂被劃開一大條深可見骨傷口的李翰林騎在馬上,屁股邊上拴了一顆北莽欄子的頭顱,馬背一側鮮血流淌。這次小規模戰役,己方陣亡了三人,全殲了對方,三具袍澤的屍體分別掛在標長和兩名副標長馬背上,這是軍中雷打不動的鐵律。北涼沙場馬革裹屍還,最重一個“還”字上,隻要活著的有一口氣在,在不耽誤重大軍務的前提下,都要帶著陣亡袍澤同歸。李翰林瞥了一眼身邊那新兵蛋子,刮目相看,這家夥叫陸鬥,是個麵相古怪的重瞳子,入他們這一標沒多久,馬背上就懸了三顆烏鴉欄子的腦袋,可想而知戰力是如何生猛了,原本以李翰林為首的遊弩手都不喜歡這個脾氣不好的新卒,不過這趟肩並肩殺敵,就連身後那個打罵過陸鬥的李十月都扭扭捏捏認了錯。這姓李的老爹是北涼從三品武將,在整個北涼隻要不碰到一流公子,也算是橫著走的貨色了,家裏爹娘叔伯,再往上推一個輩分,都是鬥大字不識,當初生下他,為了姓名一事鬧得天翻地覆,請了無數名士儒生都覺著不滿意,嫌拗口,後來家裏老爺子大腿一拍,說生在十月就他媽的叫十月,如此一來,整個文盲家族就沒了異議,讓那些幫忙取名的讀書人都腹誹不已。


  李翰林所在這一標遊弩手,大抵都是李十月這類將種公子哥,隻不過大多不如李十月那般顯赫,但不興談及自己父輩家世榮光,李十月就成了孤立異類,很不討喜。庶族白丁的陸鬥進入標內,當天就跟李十月起了衝突,當初李翰林這些人都冷眼旁觀,不偏袒任何一方,見陸鬥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孬種架勢,就都有些白眼,心想你小子再不濟,能成為遊弩手好歹有些骨氣好不好,沒料到這次真刀真槍與久負凶悍盛名的烏鴉欄子捉對廝殺,陸鬥這悶葫蘆不吭一聲就宰了三隻,還替李十月擋下刁鑽一箭,李十月這個其實沒多大壞心眼花腸子的紈絝,也就真服氣了。如此一來,李翰林對李十月也高看一眼,這哥們兒雖說還殘留了一些紈絝習氣,但也不算過分,比起那些連北涼軍都不敢進入更別提成為遊弩手的北涼將軍後代,實在是出息了千百倍。此時李十月在與遊弩手插科打諢,說他小時候總與家中兄弟打架,老爹不知從哪裏聽來一個人多力量大的道理,要讓他折筷子,不曾想自己力氣大,一口氣折光十來根筷子,把道理沒能說出口的老爹氣得不輕,一氣之下就請了位有真本事的武教頭,而不是讓他舞文弄墨,真他娘是萬幸萬幸。


  李翰林聽著李十月那句“要老子讀書比挨刀子還難受”,覺著好笑,深有同感哪,心情也就越發舒朗起來,當初鳳哥兒說讓自己從軍入伍,果然是好事,隻不過估計這位貴為世子殿下的好兄弟也想不到自己會成了一名遊弩手。


  李十月從後頭拍馬趕來,嘻嘻笑道:“翰林哥,入城時借用一下蠻子頭顱,行不行?也就讓我威風威風。”


  李翰林笑罵道:“去跟陸鬥借,那小子割了三顆,老子才一顆,借你了自己咋辦?”


  李十月無奈道:“才與他低過頭認錯,沒這臉皮去借啊。再說了咱們哥倆都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嘛。”


  李翰林嚷著去去去,轉頭大聲笑道:“陸鬥,李十月說要跟你借顆莽蠻子的腦袋好去抖摟威風,借不借?”


  陸鬥平靜道:“一顆不借。”


  李十月苦著臉,連標長與副標長們都哄然大笑。


  陸鬥扯了扯嘴角,淡然道:“借你兩顆。”


  李十月縱馬返身,恨不得抱住這冷麵冷眼卻熱心腸的家夥,“陸鬥,回頭你就是我親哥了,到了陵州,帶你逛遍所有窯子!”


  李翰林打趣道:“逛窯子算什麽,你不是有個總被你誇成沉魚落雁的妹妹嗎,幹脆認了這個妹夫,以後別說借用兩顆蠻子頭顱,借兩百顆都在理。”


  李十月豪氣道:“成啊,陸鬥,要不這事就這麽說定了?”


  陸鬥不客氣地白眼道:“滾你的卵蛋,就你這寒磣樣子,你妹能好看到哪裏去。”


  長相其實一點都不歪瓜裂棗的李十月頓時氣悶,又惹來一陣爽朗笑聲。


  標長發話道:“一幫兔崽子玩意,還有力氣在這兒扯犢子,就不知道回頭把氣力撒在娘們兒肚皮上?老子見你們這趟都不差,回城就厚著臉皮跟趙將軍求個假,讓你們快活去,不過撐死了也就一兩天時間,誰敢晚到軍營一刻,老子親自拿鞭子伺候你們。”


  李翰林來到標長身邊,輕聲道:“標長,我與洪津幾個都說好了,咱們每人送一顆蠻子頭顱的軍功分給三位兄弟,至於賞銀,就全部發給他們的家人。”


  標長皺眉道:“擅送軍功,是重罪。李翰林,我知道你小子來曆不普通,身世比起李十月這幾個隻好不差,可這事兒要是被上頭知曉,軍法如山,喜事就成了禍事,你真敢?”


  李翰林嬉皮笑臉道:“標長當年敢一刀捅死敗後投降的北莽將軍,何等豪邁,我們幾個是你帶出來的卒子,有何不敢?”


  標長罵了一聲口頭禪滾卵蛋,一臉欣慰笑容,說道:“你們幾個就別摻和了,我與兩位副標早就說好了,這事兒沒你們的份。你們現在隻管安心殺敵積攢軍功,入了咱們標,老子與兩位副標就沒理由虧待了每一位兄弟。”


  在北涼軍。


  一天袍澤,一世兄弟。


  武當山,晨鍾響起。


  八十一峰朝大頂,主峰道觀前廣場,當年輕師叔祖成為掌教以後,都是他領著練拳,隻是如今掌教不管是飛升還是兵解,都已不在人世,換了一人來打拳,卻一樣年輕。


  隻比洪掌教低了一輩卻更加年輕的李玉斧。


  峰頂煙霧繚繞,數百武當道士一同人動拳走,道袍飄搖,風起雲湧。年輕掌教所創一百零八式,被小師叔李玉斧簡化為七十二式,非但沒有失去大道精華,反而越發陰陽圓潤,便是初上山的道童,也能依樣打完,毫不吃力。武當封山以後,隻許香客入山燒香,山上道觀,不分山峰高低,山上道士,不管輩分高低,隻要願意,每天清早晨鍾響,黃昏暮鼓敲,都可以兩次跟隨李玉斧一同練拳,早到者站在前排便是,輩分高如師伯祖宋知命俞興瑞這些老道士,若是遲到一些,也就隨意站在後排打拳,自然而然。不論風吹雨打,峰頂練拳一日不歇。


  練拳完畢,李玉斧與一些年輕道士耐心解惑後,與一直安靜等待的師父俞興瑞走向小蓮花峰,來到龜馱碑附近,當年內力雄厚隻輸大師兄王重樓的老道士感慨道:“玉斧,會不會埋怨你洪師叔沒將呂祖遺劍留給你,而是贈送給了山外人的齊仙俠?而且這人還是龍虎山的天師府道士。”


  李玉斧雙手插在道袍袖口,笑道:“小師叔傳授我這套拳法時,就已經明白說過會將呂祖遺物轉贈龍虎山齊仙俠,也曾問我心中有沒有掛礙,玉斧不敢欺瞞,就實話實說有些不服氣。小師叔就說不服氣好,以後劍術大成,隻要超過了小王師叔,大可以去齊仙俠那邊討要回來。不過事先與師父說好,我半途練劍歸練劍,以後若是沒有氣候,師父不許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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