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破茶樓世子聽書,癡桃子惜別鳳年(1)
陶滿武不搭理這茬,老氣橫秋地歎息一聲,咬唇道:『董叔叔說過,國有利器,不示於人。君子藏器,待時而動。小人持器,叫囂不停。』
徐鳳年再見到喜意姐,她可就真是沒好臉色了,肯定是在為那一拍耿耿於懷,徐鳳年也就樂得裝傻,抱著陶滿武走下樓,緩緩離開夜深人靜的瓶子巷,出樓時朝四樓一處窗口擺了擺手。
喜意慌張躲過身子,滿是羞意恨恨罵道:“流氓!”
她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咬著嘴唇,媚眼朦朧,此時她的媚態,幾乎舉城無雙。
徐鳳年走出瓶子巷,小姑娘抱著心愛的瓷枕,嘴角忍不住翹起,抱著它,可比背那沉重行囊舒服多了。
徐鳳年眯起眼,內心並不如他表麵那般輕鬆閑淡。
除去舒羞精心打造的麵皮這類可以親見的玩意,以及王府梧桐苑那個做傀儡的偽世子,一趟北行,意味著整個北涼王府智囊的縝密運作,實在是在暗地裏做了太多隱蔽事情。例如徐鳳年如今身上這張以備出留下城以後的路引,就意味著他來自一個無比“真實”的姑塞州家族,是一個如假包換做瓷器生意家族的庶出子弟。世子殿下的其中一張生根麵皮也因此而來,而那個可憐的正主篤定了不知死在何處,這輩子都未必有機會葬入祖墳,豎起墓碑。一環扣一環,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出錯。徐驍明言,隻要世子殿下出了北涼,就不再派遣任何死士護駕,李義山與當局者都毫無異議,因為都知道再有死士跟隨,就會有蛛絲馬跡可尋,須知北莽有一張緊密蛛網,籠罩整個皇朝。而這一隻隻嗜血蜘蛛,最敏感蛛網上一丁半點的風吹草動。
朱魍是“蛛網”的諧音,由北莽天子近臣李密弼一手創建,模仿離陽王朝的趙勾,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提竿捉蝶捕蜻蜓,聽著詩情畫意,卻是血腥無比,一旦被黏粘在杆上,就要人頭落地,因為這個陰暗機構可以先斬後奏,足見北莽女帝對李密弼的信賴,故而後者一直被視作第九位影子持節令。無法想象,這名權傾朝野染血無數的劊子手已經手刃數位耶律皇室成員,慕容氏子孫更是大多死於他手。在二十年前,他還隻是一名鬱鬱不得誌的東越寒族落魄書生,興許真是南橘北枳,有些人物注定要蟄蟲一遇風雨化成龍。李義山曾說,死一個李密弼,等於斬去北莽女帝一眼一臂。
可這名已是花甲之年的老書生,算是暗殺的老祖宗,除了老死,或者被北莽女帝賜死,實在沒有被刺殺的可能。
澹台長安是真風流還是假紈絝,徐鳳年一時間看不穿,但將入飛狐城所有細節權衡算計以後,確定並無露出馬腳的可能,就不去庸人自擾,說到底,大不了殺出城去。
陶滿武突然小聲說道:“你走了以後,我一句話都沒有說。不過喜意姨有說你是流氓。”
徐鳳年點頭笑道:“你知道什麽。女人說你是流氓,是誇人的言語。”
陶滿武哦了一聲,約莫是報複他不許與喜意姨說話,不斷重複道:“流氓流氓流氓……”
徐鳳年撇嘴譏諷道:“這位小姑娘,想讓本公子拍你屁股蛋,還早了十年!”
陶滿武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依偎在他懷裏,這次隻說了一遍:“流氓!”
借著城內青樓林立的東風,飛狐城夜禁寬鬆,甚至這個時分仍有許多擔貨郎托盤擔架來到街上,歌叫吆喝買賣。陶滿武是個小吃貨,填不飽肚子就睡不安穩,到頭來受罪的還是徐鳳年,於是掏了塊小碎銀一口氣買了兩碗紫頸菊花瓣熬成的金飯與幾樣糕點。到了客棧,正是李六守夜,以往這個點上,他多半是在打瞌睡,大概是來回了趟瓶子巷,興奮得不行。徐鳳年要了張桌子,喊他一起吃,健壯憨厚的小夥子說了聲好咧,也不與這位徐公子太過客氣生分,見昵稱桃子的小姑娘捧著條精美瓷枕,也吃不準什麽來路,並不多問。徐鳳年指了指樓上,陶滿武就停下吃食動作,連忙抹嘴起身,徐鳳年把剩下的糕點都送給李六。
到了房中,背對陶滿武,徐鳳年馭出那柄暗殺過閘狨卒的飛劍蚍蜉,指甲刺入手心,在浮空飛劍上一抹,看似輕描淡寫,卻玄機重重。十二柄出爐時辰各有不同的飛劍胚子,紋理也是天壤之別,飲血成胎這個細工慢活,鮮血多一絲則滿溢傷劍紋,少一絲則劍氣衰弱,紋理好似通靈飛劍一張嘴,容不得半點疏忽。徐鳳年沒有急著收回蚍蜉入袖,望著眼前那一抹如風吹清水起微漾的風景,輕輕歎息。廣寒樓裏的喜意,最讓他心生感觸的不是她的音容,而是屋內那些好似離陽王朝清流名士玩弄翰墨的小擺設,美人榻、黑釉盞、三腳蟾蜍滴硯等等。徐鳳年進入龍腰州後一直陰霾的心情,終於好了幾分,青樓花魁尚且如此鍾情中原雅致器物,想必逃竄擁入北莽的那些春秋破落士子,多半即便是流寓異鄉,也不改先前膏腴土地千百畝的富貴常態,這些每逢太平盛世就會死灰複燃的雅士習氣,終歸會潛移默化,對北莽權貴階層產生巨大而緩慢的影響,就如世子殿下養劍如出一轍,緩緩滲透入這個尚武好戰的蠻夷皇朝。北莽女帝以極大度量接納了春秋遺民,大肆提拔士子書生,其利顯著,其弊卻隱蔽。風流不輸南方任何世家子的澹台長安便是一個絕佳例子,一籠龍舌雀能買多少匹戰馬多少甲胄兵器?
徐鳳年悄悄收起蚍蜉,長長呼出一口氣。轉頭看了眼趴在床上托腮幫凝視瓷枕的陶滿武,笑了笑,打趣說道:“小財迷,以後要是出城遠行,你也帶上瓷枕?不怕累?”
陶滿武一臉堅定道:“我可以背著錢囊,捧著瓷枕!”
徐鳳年點頭道:“很好,沒銀子花了,我就可以賣了瓷枕換酒喝。”
陶滿武緊張萬分,仔細瞧了徐鳳年一眼,如釋重負,咧嘴一笑。對於自己的靈犀天賦,小姑娘自打記事起,就一直懷揣著本能的忐忑不安,此刻卻是從未有過的沾沾自喜。徐鳳年好奇問道:“你能看穿人心,是連他們心裏言語都知道,還隻是辨別心思好壞與心情轉換?”
陶滿武猶豫了一下,死死閉著嘴巴。
徐鳳年笑道:“聽說飛狐城有曹家牡丹包子、薛婆婆肉餅、嘉青瓶子巷熬羹、梅家烤鵝鴨、段家羊肉飯從食,有很多好吃的;蘇官巷集市廟會上有羊皮影戲,有各種說書、士馬金鼓鐵騎兒,還有佛書參請,有榮國寺撲人角抵,有竹竿跳索,有藏掖幻術,有弄禽人教老鴉下棋,有這麽多好看的,想不想邊吃邊看?”
陶滿武哼了一聲。
徐鳳年一臉遺憾道:“行,那明兒我自己去逛蕩,你就留在客棧抱著瓷枕數碎銀好了。”
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小姑娘哼哼了兩聲。
徐鳳年忍俊不禁,熄了桌上油燈,在床上靠牆盤膝而坐,笑道:“睡你的。”
小姑娘打了個滾兒,趁機輕輕踢了他一腳。徐鳳年不理睬,凝神入定,一個時辰後還要飼養飛劍黃桐,好在大黃庭能夠讓人似睡非睡,養劍十二,每隔一個時辰就要勞心勞力,不至於太過困乏,事實上就算沒有攤上養劍這樁事,徐鳳年也不敢睡死。過了半晌,習慣了在徐鳳年懷裏依偎著入睡的小姑娘鬆開冰涼瓷枕,摸摸索索鑽入溫暖懷中,很快就打著細碎微鼾,安穩睡去。徐鳳年依次養劍三把,天色已泛起魚肚白。把陶滿武裹入棉被睡覺,徐鳳年拿起就放在床頭的春雷刀,走到窗口,伸了個神清氣爽的懶腰,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感,談不上好壞,也就不庸人自擾,酣暢淋漓斬殺謝靈以後,且不論開竅帶來的裨益,整個人的心態與氣質也都渾然一變。
窗外漸起灰幕小雨,淅瀝瀝春雨如酥,輕風潤物細無聲。陶滿武悠悠醒來,看著那個背影,怔怔出神。這個世界在她眼中自然與常人不同,在小姑娘看來每個人身上都籠罩著一層光華,大多數是灰白,市井百姓大多如此;偶有人散發不同程度的青紫彩暈,爹便是如此,如青山,董叔叔則有紫氣纏身;將死之人,則是黑如濃墨;壞人殺氣勃發時,會是猩紅,刺人眼眸;像喜意姨這般言行一致的好心女子,內外暖黃。世間萬物,在陶滿武眼中分外絢爛,越是長大,便越發清晰。眼前這個年輕男子,深紫透染金黃,是她生平第一次見到的景象。
陶滿武不會知道,她若是被有心人察覺,便會被視作是釋教的活佛轉世,是道門的天人降世,可惜謝靈不知為何不曾識貨,若是將注意力放在她這顆七彩琉璃心上,而非世子殿下身上,說不定可以借力一舉重返巔峰時的指玄境界,至於事後是否受到氣數反撲,相信以魔頭謝靈誓殺洛陽的執念,斷然不會在意。
徐鳳年沒有打斷身後小姑娘的審視,等她收回視線,才轉身笑道:“吃過了早飯,帶你去看廟會。”
陶滿武一臉疑惑,約莫是不理解他為何大發慈悲,在她看來,這個不以真麵目示人的壞蛋家夥精明而市儈,讓自己吃足了苦頭,怎麽才一晚上就變了口風?
徐鳳年輕笑道:“我已經想好,到時候獨自離開飛狐城,就不帶你這個拖油瓶出城了。放心,不耽誤你吃穿,肯定比跟著我要舒服愜意。這不趁著還在一起,假扮幾天好人,省得被你記恨。我可是聽說你這種可以看透人心的家夥,每當念念不忘,老天爺必有回聲。我還想好好活著,整天提心吊膽,不好受。”
小姑娘咬著嘴唇,死死盯著他,估計是確定了他沒有說謊,是真打算將她留在飛狐城,本該慶幸逃離水深火熱的小妮子,不懂什麽城府掩飾,一臉黯然。
徐鳳年也不火上澆油,牽著她下樓,吃過了暖胃的早點,二人一同走向城西的蘇官巷。一路上小姑娘都冰冷著小臉蛋,沒個好臉色給新加上冷漠無情印象的徐鳳年。不過孩子湊巧感觸的悲歡離合,像一壺新酒,味道都在那上邊飄著,不像成人的老酒滋味,都沉澱在了酒壇子底部,不喝光便搖勺不幹淨。徐鳳年用一串糖葫蘆和一隻裝有結網蜘蛛的小漆盒,就讓陶滿武陰轉多雲。盒子取名“奇巧”,也是中原傳入北莽的精致玩件,將小蜘蛛貯藏入盒,次幾日便可觀察結網疏密。這本是春秋諸國七夕節女子多半要購買的相思小物品,在盒內放小紙寫上愛慕男子的姓名,蛛絲意味著月老紅繩,算是祈求一個好兆頭,若是結網緊密繁盛,女子自然要見之暗自慶幸喜悅。
徐鳳年步子大,兩次遊曆後,對這類廟會種種表演販賣見怪不怪,嫌棄瞪大眼睛左顧右盼的小妮子走得慢,就幹脆讓她騎在脖子上。陶滿武正跟這家夥生悶氣呢,才不管淑女體統,當仁不讓騎了上去,小腦袋擱在大腦袋上,一顆糖葫蘆都不給他吃,饞死他才好。
二人看了會兒素紙雕鑒的簡陋皮影戲,是講述涼莽兩地的邊境戰事。北莽黃宋濮在內幾位將軍當然是情理之中的雕琢以堂堂正貌,而北涼王徐驍以及小人屠陳芝豹則刻以猙獰醜形,對飛狐城百姓來說很討喜。徐鳳年一笑置之,覺得沒冤枉徐驍,倒是陳芝豹那般風流鼎盛的白衣兵仙,給雕刻成如此不堪入目的醜角形容,有失公道。提弄傀儡的藝人扮演著說書人的角色,紙雕人物既然是兩朝邊境首屈一指的軍界權臣,也就離不開戰火紛飛,這與酒肆茶樓說書講史的征前之事略有區別,說到刻意渲染的激烈戰事時,觀眾們目不轉睛,屏氣凝神,十分入戲。
徐鳳年才走開,就看到澹台長安與妹妹澹台箜篌帶著幾名扈從走在熙攘人流中。澹台箜篌手裏也提著一隻奇巧蛛盒,不過是紫檀盒子,所耗銀兩遠不是陶滿武手中木盒能夠媲美的,盒中吐網蜘蛛更有差異,想必城牧三公子的蜘蛛也會理所應當地吐網更密,大概是銀子多了,便會奇巧更奇巧。雙方對視後,澹台長安笑容燦爛,率先走來,扭頭對妹妹得意道:“怎樣,被我說中了吧,徐奇肯定會來廟會。”
澹台箜篌瞪了一眼徐奇,無奈道:“不就是打賭輸你一兩銀子嘛,得意什麽。”
澹台長安大笑道:“二哥賺別人百兩黃金那也不見得如何高興,指不定還是他們偷著樂,不過賺你一顆銅板兒都值得開心。”
徐鳳年比澹台箜篌還要無可奈何,這飛狐城頭號紈絝的二公子真是神機妙算。不知為何,徐鳳年是真相信澹台長安在這兒守株待兔,而非讓人盯梢,一來以徐鳳年如今的玄妙五感,能夠輕易探知周遭的特殊視線,再者對這位誌向是做鄉野教書匠的無良子弟並無惡感,這不能叫英雄相惜,可以算作是紈絝相惜。尤其是見陶滿武並無異樣後,徐鳳年更是鬆了口氣。澹台長安是個有話直說的爽快性子,見陶滿武長相可愛,便伸手去捏小臉頰,被躲過以後,也不以為意,就拿自家妹妹開涮,“我這妹妹口口聲聲要嫁給我做媳婦,其實暗地裏對赫連家一位俊彥思慕得緊,這不就買了奇巧,回頭肯定就要偷偷摸摸做賊一般寫下那名英俊公子哥的姓名,若今天見不著徐奇兄弟,我也就不會說破她的心事,撐死了深夜爬牆,去偷出那張紙條丟掉,讓她第二天對著蛛網哭死。”
漲紅臉的澹台箜篌一腳猛踩在澹台長安腳背上,後者一陣吃痛,倒抽冷氣,對這個寵溺慣了的妹妹,隻能敢怒不敢言。
一起逛了半個時辰,澹台長安便被按捺不住的澹台箜篌拉走,二公子與徐鳳年約好晚上在廣寒樓喝酒,被妹妹強行拖著離開。望著這對關係融洽的兄妹,徐鳳年站在原地,久久沒有挪動腳步。
陶滿武伸出小手揉了揉他的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