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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武學寶典惹爭搶,雁回關內風波蕩(5)

  徐鳳年眉頭微微皺起,正在醞釀措辭,劉妮蓉長呼出一口氣,輕聲道:“我出完氣了,徐公子大人有大量,別跟小女子一般見識。你自己小心便是。”


  徐鳳年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揮揮手,轉身走回城中,來到一座甕城外圍的茶攤子坐下。水是簡簡單單的井水,茶葉也是廉價茶葉的茶渣子,雁回關裏的熟麵孔,掏腰包買水並不誇張,尤其是紮下根的居民,汲取井水自然不要什麽錢,不過一碗茶卻也要賣半吊錢。歸根結底,還是不管好茶壞茶,能夠從江南或者西蜀走茶馬古道千裏迢迢販運到雁回關,哪怕是擱在離陽王朝南方入不了席的茶渣子,也委實不算便宜。徐鳳年身上本來有三百來兩銀子,後來趁火打劫搜刮到二百多兩銀票,幾碗茶還是喝得起的。靜等滾燙茶水變溫熱,徐鳳年喝了一口,望向不合兩朝軍製的甕城,他的眉宇間陰沉沉。


  一路行來,徐鳳年其間還在牆根蹲了半天,發現內牆磚砌的排水槽都透著一絲不苟的嚴謹,當初建造如此,如今保養亦是。


  緩緩收回視線,徐鳳年準備晚些時候再繞城走上兩圈,再說了,到了這座霜重鼓沉聲不起的雁回關,再往北去,就是真正到了北莽。酒肆老板是個中年漢子,看徐鳳年的模樣,不像缺錢的,就厚著臉皮說自家紅燒牛肉是如何地道,徐鳳年笑著答應下來。


  夕陽西下,頭頂有南雁北飛。一盤熱騰騰的燒肉端上桌子,徐鳳年夾了一筷子,不出意外,是就地取材的野牛肉,當然比不得黃牛肉鮮美,不過又賣茶又掌勺的老板有些機智,拿一種冬雪反茂綽號“春不老”的蔬菜醃製,放入牛肉,比什麽香料都來得熨帖。這一大盤牛肉賣相不俗,滋味也讓人舌下生津,徐鳳年幹脆讓老板把茶換成酒,再讓他去隔壁賣餅攤子買了兩大塊,這一頓吃得舒坦。


  徐鳳年抬起頭,看到一名風塵仆仆的老儒生,身材矮小,背負著一隻與體型嚴重不符的竹編大書箱,身形還算矯健,聞到酒香餅香牛肉香,食指大動,一屁股重重坐下,摘下書箱隨意放在腳下,揉了揉肩膀,朝店老板招手道:“麻煩給我來一份與這位公子一模一樣的夥食。”


  店老板看人下碟的本事早已練得爐火純青,一臉不樂意,隻是沒有挪動腳步,還算給老儒生留了顏麵,沒有直接開口詢問您老帶夠銀子沒。上了年紀的老儒生也不以為意,拿出一隻棉布錢囊,手指蘸了蘸口水,掏出碎銀和銅錢,分作兩堆,一堆推向店老板。後者看人偶有失誤,看錢卻一直火眼金睛得很,往桌麵一抹,將碎銀和銅錢摟進袖中,笑逐顏開,趕緊拎出酒水,扯開嗓子讓隔壁攤子弄兩張大餅過來,說是錢先欠著,然後忙活紅燒牛肉去了,沒多時就給老儒生端來如出一轍的春不老牛肉。


  滿頭白發的老儒生拍了拍袖管,揚起灰塵無數。一手拿著大餅,一手提筷夾菜,酒碗放在身前,低頭就可以喝到,就著酒肉吃著餅,已經很忙了,老儒生還是不肯消停,說這牛肉補氣血,裨益氣盤,說這春不老可明目除煩,解毒清熱。嘮嘮叨叨個不停,偏生這迂腐老儒生吃得極慢,附近幾桌茶客本就眼饞老家夥的大快朵頤,受不了這份聒噪,紛紛丟錢走人,讓巴不得顧客流走起來的老板瞧著很是開心。


  徐鳳年再如何細嚼慢咽,也吃完停下筷子,跟茶肆老板問道:“城內有沒有做弓的店,最好是老字號的鋪子。”


  雁回關就這麽大的地兒,賣茶老板在這裏住了五六年,閉著眼睛都能走下來,正給自己打賞了半碗酒的他笑嗬嗬答複道:“有啊,怎麽沒有,離這就隔著兩條街。老頭兒姓張,弓長張,他那兒隨便拎出一張弓坯子都能讓人紅眼,代代相傳,傳了十幾代的手藝了,聽說以前是東越還是西蜀那邊的皇室大造匠哩。老張來咱們雁回關算早的,他兒媳婦是本地人,小孫子就是在這裏生下來的,還是我婆娘去接生的。公子能挽弓?不過醜話說前頭,老張脾氣古怪,鋪子前頭懸著一張兩石弓,拉不滿就不讓進門,公子膂力一般的話,就別去自取其辱了。”


  徐鳳年哦了一聲,“兩石弓,拉不開。”


  徐鳳年遺憾問道:“有沒有不需要挽弓就能進去買弓胎的鋪子?太好的弓,也買不起。”


  見那老頭仍然念叨不休,徐鳳年忍不住笑道:“老先生,你彎腰看一看書袋掉了沒。”


  老儒生沒搭理這句調侃,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徐鳳年付了完全相同數額的銀錢,起身離開。方才見儒生將一囊銀錢對半分,徐鳳年吃飯時就在算計老板會喊什麽價,算來算去,一壺糙烈的燕尾酒,一盤春不老紅燒肉,連那碗茶渣子在茶馬古道走上一遭後的溢價都算在內,再加上雁回關針對生麵孔的宰客力度,他發現老頭兒不但是個喜歡掉書袋的話癆,竟然還是個打得一副好算盤的老書生。


  店老板咬著一塊碎銀,看到銀子上的牙印,臉上笑出花來。以往賣茶,利薄如紙,大多數都是賣給知根知底的街坊鄰居,下不了狠手,今天兩盤肉兩壺酒掙了好些銀子,晚上還能回去與家裏黃臉婆邀功一番。


  都說福無雙至,今天老天爺開眼了,才走了一位口音駁雜的佩刀公子,老儒生還沒走,就又來了一大窩貴氣男女,七八人,其中一名佩劍女子的姿容讓店老板差點把眼珠子都瞪出來。店老板算是南唐遺民,舉家逃亡到這座後娘養的雁回關,父輩早已含恨過世,他也早忘了什麽家祭無忘告乃翁,上香時多半心不在焉說上幾句保佑生意興旺的瑣碎,懶得再提什麽春秋什麽南唐。而他也已經多年沒有想起那南方濕潤氣候下的蓮塘,雨後天晴,有一株青蓮亭亭玉立。眼前女子,實在長得讓人感到自慚形穢,甚至生不起歹念,在雁回關看魚龍混雜人來人往,如此絕色,還真是頭一回遇到。


  心情大好的茶肆老板熱絡地吆喝起來,聽到一名氣質儒雅的中年黃衣劍士隻要了八碗茶,他也不介意,秀色可餐,能湊近了看幾眼那名約莫二十四五歲的女子,這點茶資不要也罷。在塞外遊曆,底子再好的美人,也要教黃沙烈日給清減去一半豐韻,有能如眼前這位水潤,僅是瞧著就令人倍感清涼。


  那寶瓶州持節令獨子王維學赫然在列,在座七位都是與他師父一個輩分的棋劍樂府高人,棋府、劍府、樂府三府皆有,師父吳妙哉正是那位開口買茶的黃衣劍客。王維學在宗門裏交友廣泛,與在座幾位早就都混了個熟臉,尤其是那位宛若青蓮的黃師叔。後者當初被糾纏得厭煩,三劍就讓王維學躺在病床上半年,這樁風波鬧得很大,持節令公子是棋府親傳弟子,出身寒門的黃姓女子則是劍府下任府主的熱門人選,原本劍府的意思是象征性禁足她半年,大家都有台階下,不承想持節令王勇親筆修書一封向女子致歉,王維學活蹦亂跳下床以後也未記仇,與劍府黃師叔的關係反而稍微融洽幾分。以大手大腳著稱的王維學不與師父說話,而是望向一個皮膚黝黑的健壯女子,笑眯眯道:“一斛珠師叔,我師父小氣摳門,要不咱們單獨叫一份紅燒牛肉,饞死他們?”


  那個女子本就相貌粗鄙,在一頭青絲以紫檀木簪綰起的青裙繡鞋女子身邊,越發顯得醜陋,還有這一斛珠的詞牌名怎麽聽著都像是反諷,好在這黑膚女子心胸素來不讓須眉,大手一揮道:“隻要你請客,師叔沒廢話。”


  吳妙哉爽朗笑道:“不患寡唯患不均,你這胳膊肘外拐的徒兒,吃不窮你!除了你黃師叔,請我們每人一盤紅燒牛肉。老板,牛肉可夠?”


  茶肆老板不給這幫肥羊反悔的機會,一溜煙跑去後邊剁牛肉,一邊跑一邊喊道:“管夠!”


  王維學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老儒生,收回視線,輕聲道:“我雁門關花錢買了個消息,那些從倒馬關過來的北涼人,都是陵州的魚龍幫的幫眾。魚龍幫是小幫派,頂多兩三百號人,幫主姓劉,這趟領路的劉妮蓉是幫主的孫女。這幫人沒有什麽大疑點,與宋老蠱頭肯定不認識,隻不過魚龍幫隊伍裏有個佩刀的年輕人,有些古怪。按照師兄們所說他們回來以後在地上瞧見了一本貨真價實的《公羊傳》,而當時我所見到的是宋老蠱頭帶著《公羊傳》書封的《青蚨劍典》逃遁而去,佩刀男子追了過去,說是要認個師父,之後發生了什麽,不得而知。我故意丟了塊蛇遊璧給這家夥,希望人多嘴雜,能夠橫生枝節,讓這小子主動現形。”


  黃衣吳妙哉相貌清逸,是一位美髯公,男人到四十,隻要有氣質撐起來,可就真是一枝花了,熟透了的婦人眼光比小女孩要高要挑剔,獨獨就好這一口。吳妙哉兩根手指撚了撚髯須,眯眼笑道:“過江的蝦米,自顧猶不暇,我們不用分心。這本出自吳家劍塚的《青蚨劍典》是珍貴非凡,但更讓我們棋劍樂府好奇的是除了這部上乘禦劍典籍,還有三四本秘籍幾乎同時流入邊境,若是幕後人有心而為,就有嚼頭了。西湖師弟,你怎麽看?”


  瘦如猴子卻一身華貴錦衣的男子,相貌與吳妙哉一個天一個地,這人手持一柄鐵如意,但眼神清澈冷冽,身上養出一種隻可意會的不怒自威,緩緩笑道:“東仙師兄,你這可就是問道於盲了啊,就我這一根筋的腦子,也就是找到那姓宋的拿鐵如意打殺了。”


  其餘師兄弟皆是會心一笑,西湖師弟性子直爽不假,但下棋如做人,每次落子都直敲人心,絕對不能小覷。棋劍樂府三座府邸,也正因為有西湖和一斛珠這般粗獷心細兼有的同門,才可以表裏如一地其樂融融。而且棋劍樂府最讓世人豔羨的是門內有不下二十對神仙眷侶,或者隱居府內常年對弈練劍,或者攜手行走江湖,相濡以沫卻能不相忘於江湖,隻羨鴛鴦不羨仙,不過如此。


  對於棋劍樂府而言,一本《青蚨劍典》算不得什麽燃眉的大事,也不是搜羅不到就要捶胸頓足,否則也不會僅僅派出吳妙哉這一輩精銳走出府邸,更多是存心讓王維學這幫晚輩來邊境曆練,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再加棋劍樂府獨有的落子百萬,便是宗旨。吳妙哉單獨一人,興許製不住那魔道中人的宋老蠱頭,可聯手兩位師兄弟便足以將其困死,因此更高一個輩分的府中長輩出馬的話,例如吳妙哉的師父葉山鹿,詞牌名漁父,劍術如棋風一般殺伐果決,隻要被一眼看見,僥幸得手《青蚨劍典》的宋姓魔頭就萬萬逃不出手掌心。


  王維學一直偷偷打量著喝茶的劍府黃師叔。他出身王朝第一等豪閥,什麽樣的美人兒沒有見識過,這位名義上的長輩女子漂亮毋庸置疑,但真正讓他動心動容的是她的坎坷境遇。


  女師叔出身龍腰州一個不起眼的寒門小族,年幼時被她那位遊曆四方的師父相中根骨,帶回棋劍樂府初始,轟動三府,無一不去稱讚她天資卓絕,幾乎不遜色於曆代府主。二等詞牌名位列第一的謫仙空懸百年,劍府府主原本有意摘來賜給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又擔憂拔苗助長,便想著等少女初長成以後再由她自己拿下謫仙的詞牌名。這孩子不負眾望,三年習劍便與劍通玄,不承想十歲時生了場大病,幾乎暴斃,這以後經脈枯萎,竅穴緊閉,之後整整五年一言不發,與啞巴無異,終日練劍卻毫無寸功,讓旁人瞧著心酸。十六歲時被評點詞牌名,僅是拿到了第六等的山漸青,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師父隨後逝世。


  若隻是如此,這個名叫黃寶妝的女子,也就要靈光乍現後籍籍無名一輩子,但十八歲時獨自走入宗門後麵的青山,再出青山時,已是開竅兩百一十二,再練劍,境界一日千裏,三府震動,都將其視作有望爭奪下任劍氣近的天縱奇才。


  連已是棋劍樂府第一人的更漏子洪敬岩都時常與她下棋。


  王維學癡癡道:“好一個山漸青。”


  吳妙哉在桌下踢了一腳這色迷心竅的徒弟,後者立即恢複常態,嬉皮笑臉。


  繼洪敬岩之後再次讓棋劍樂府不惜傾力栽培的黃寶妝喝完茶,起身朝在座師兄師姐輕輕一揖,默默離去。諸位習以為常,回禮以後便繼續閑聊,隻有王維學想跟上去,被師父吳妙哉一把拉回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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