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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出關後再生波瀾,徐鳳年金剛初顯(2)

  徐鳳年果真做了個很自作多情的動作,從錢囊掏出一顆銅錢,丟給劉妮蓉,可惜丟人的是後者紋絲不動,任由銅錢墜地。徐鳳年嘀咕了一聲“敗家娘們兒”,伸了伸腰,從泥地上撿起銅錢,擦幹淨以後重新放回錢囊。劉妮蓉似乎沒有預料到這姓徐的會重新收回銅錢,見他一副市儈吝嗇的市井模樣,偏偏還不掩飾,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譏諷還是討厭,隻不過心底,對這個一直對魚龍幫冷眼旁觀的高門走狗,不如先前那般厭惡了,她好歹知道這家夥還是會說上幾句人話,會有一些人情味。


  王大石在遠處望著站著的劉妮蓉、蹲著的徐公子,眼中沒有對愛慕女子好似漸行漸遠的嫉妒與憤恨,少年隻是抹了抹臉,偷偷咧嘴憨笑。


  劉妮蓉猶豫了一下,問道:“你使刀?”


  劉妮蓉不等徐鳳年回複,很快自顧自說道:“當我沒問。”


  看來她也知道自己問了一個挺讓人嘲笑的幼稚問題。


  徐鳳年笑了笑,拍了拍手站起身,他不擔心皇甫枰那邊出現紕漏,“春雷”這個詞匯,絕對出不了倒馬關。再者,世子殿下既然敢單身奔赴危機四伏的北莽,而且不出意外要主動往那些龍潭虎穴闖,自然有一些不為人知的伎倆傍身。說到行走江湖,世子殿下實在沒臉皮說自己是個雛兒了。他與劉妮蓉對視,眯眼道:“就不許我佩刀裝裝樣子?你想啊,別人都如你這般以為我是一名刀客,過招拚命時,見我不肯拔刀,江湖閱曆淺一些的,難免會心生輕視,結果就被我亂拳打死老師傅了,這就叫障眼法,也是江湖險惡的一種。”


  劉妮蓉一臉匪夷所思。


  接下來行往北莽留下城還算順當,隻不過其間當魚龍幫遙遙看到幾位馬匪,還是嚇得一身冷汗,估計是這些邊境上專門逮住商賈敲骨吸髓的蝗蟲掂量了一下,覺得吃不下燙手山芋的魚龍幫,才沒有下文,這讓劉妮蓉如釋重負。


  對魚龍幫來說,已經承擔不起丁點兒折損,客棧裏的死傷,已經讓劉妮蓉焦頭爛額。既然是正兒八經投帖拜師的幫裏自家人,可就不是撫恤賠償銀子那般簡單的事,死了誰,對於海晏清平的盛世裏人家來說,都是頂天的大災,少不得那些家人去魚龍幫撕心裂肺。再者,出師不利,對魚龍幫的聲望樹立也極為不利,屍體運回陵州以後,劉妮蓉不用想都知道那些與魚龍幫實力伯仲之間的幫派宗門,肯定都偷著樂。


  所以若是在北涼以外的北莽王朝遇到波折,就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這趟到將軍府托關係求來的差事,就算白求了。不過好在周自如帶來兩個箱子,裝了整整三千兩銀子,劉妮蓉雖然瞧著惡心,但也知道這筆銀子對架在火堆上的魚龍幫來說,是一筆不可或缺的江湖救急。而對於那些按兵不動隻是遠觀的馬匪,肖鏘想得很幹脆,也不乏道理,說別看馬匪悍勇,單槍匹馬不輸給任何一個王朝的精銳鐵騎,但幾個邊境上最大股的馬匪也就不到五六十號騎士,一般的遊寇撐死了二十來匹馬,每次傾巢出動劫掠,若不能咬死了獲得巨利,就有可能得不償失。一幫因利而聚的邊境流寇也就說散就散,怎麽敢跟還算兵強馬壯的魚龍幫往死裏較勁。再者魚龍幫也就一車貨物,比起許多動輒十幾車子貨物的走鏢,規模小了太多,葷腥不夠,雞肋一塊,大寨子的馬匪瞧不起,小股遊寇吞不下,反而安全。


  但是悶葫蘆公孫楊卻提出了不同看法,說要小心這些亡命之徒勾搭起來,合夥搶劫。起先劉妮蓉不以為然,可在半旬後看到第二小股和第三股馬匪遙遙盯梢,終於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夜宿停頓,魚龍幫燃起十幾叢篝火,除了保暖,還可以恐嚇荒漠裏的畜生。


  好一個星垂平野闊。


  王大石幫徐鳳年起了一堆火,坐在一起。笨鳥先飛,貴在一個勤字,少年現在總算靠著死記硬背把六百字拳法口訣給囫圇咽下。前些天徐鳳年還抽空去僻靜地方,給王大石演示了幾遍拳法架勢。如今武當山掌教已不在,這套拳很快便衍生出老架新架兩種。前者有一百零八式,滋味醇正,可相對煩瑣晦澀,便是那些最先跟著年輕掌教在太虛宮廣場上練拳的老道士,也未必能夠盡得精髓,於是一個叫李玉釜的武當山新人道士,當真是天資卓絕,竟然摸索著簡練出六十四式,是謂新架,讓幾位輩分最高的師祖們讚不絕口。可惜徐鳳年演練的是最早的老架子,王大石口訣背得尚且吃力,何況是拉開架子,好在徐鳳年也不嫌棄這個半吊子的笨徒弟,教得無比耐心。他見王大石總是愧疚懊惱,便笑著跟這少年說了一句“功夫是滴水穿石的活,十年練不出來,就老老實實練一輩子”,少年這才寬心。


  徐鳳年在與王大石搭手,你來我往。


  騎牛的膽小鬼曾經一手攬雀,雀爪不著力,故而在手心撲騰不得飛。


  徐鳳年教完了一段,喝了口水,往火堆裏添了幾根枯枝。


  瞥見少年癡癡望向遠處的劉妮蓉。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袖中飛劍,青梅。


  情,心上青梅。


  年老仍記年少澀。


  徐鳳年嘴裏嚼著一根隨意用手指抹去泥土的甘草,約莫是離火堆近了,臉上有些暖洋洋的笑意。


  十二柄飛劍。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


  這些名字可都挺文縐縐的,比起梧桐苑那些紅薯、黃瓜之類的丫鬟名可要秀氣無數。


  第二次出門遊曆,見到的高人也算不少了。世子殿下就如廣陵江畔被藩王趙毅說成頑童鬧市持金,吸引了大批江湖頂尖人物,這些風流人物,在世子殿下看來不論身手,隻說人情味,還是比不得老黃,也就那摳腳挖鼻的羊皮裘老頭算是接近。要是評價高手風範,武帝城王仙芝如一道驚虹飛入東海,讓整個近海水麵抬高二十丈,所謂的力拔山河,不過如此了;大官子曹長卿也挺符合儒士形象;唯獨這位贈劍的桃花劍神,讓世子殿下有些遺憾,傳言中騎驢拎桃花枝的鄧太阿,兼具仙佛氣,可見麵以後,相貌平平不說,還喜歡笑,不過是個讓人感覺人畜無害的中年大叔,與想象中的桃花劍神相差甚遠。


  世子殿下正遐想聯翩,公孫楊悶不吭聲坐下,拎了兩牛皮囊子的燒酒,少年王大石見徐公子沒動靜,生怕惹惱了這位幫裏地位僅次於老幫主和肖鏘的大客卿,趕忙咳嗽兩聲。


  公孫楊瞧了瞧這位根骨平庸的魚龍幫子弟,那張苦相臉龐太陽打西邊出來地笑了笑,也不急著與徐鳳年說話,主動問起王大石一些家常瑣碎,王大石這才知道父親曾經算是公孫客卿的半個記名弟子。事實上當年魚龍幫接收王大石,正是公孫楊強力舉薦,不管什麽段位上的宗門派別,吸納幫眾,都是大事,沒有雞毛蒜皮一說。


  如今官府對江湖管轄得嚴厲,所有幫眾戶籍都要記載在冊,於是有了一條不成文但雙方心知肚明的“株連”。曾經有江洋大盜被捕,被官府順藤摸瓜,大盜本事不高,但二十年習武間流竄過的幫派竟然多達十個,結果這事情鬧到青州刺史那裏,可憐七八個不巧在青州境內的門派都受到慘痛牽連,這讓整個江湖都引以為鑒。再者幫眾既然為了幫派出力打拚,許多賦稅也就要擱置到幫派頭上,那些人數多達七八百甚至數千的龐然大物,自然有厚實家底和各種生財門路,不會太勞神;可魚龍幫這種夾縫裏討口飯吃的小門小派,這筆開銷就跟勒在脖子上的繩子一樣,說不定哪天就給勒得喘不過氣,一個死翹翹完事了。


  隻不過王大石能入魚龍幫,過上起碼衣食無憂的安穩日子,公孫楊卻從未提及是他的功勞。早年孩子才入幫派,每月斷然沒資格拿一吊半錢,其實那折合白銀有八九分的一吊銅錢都是出自公孫客卿自己的錢囊,直到王大石長大以後,可以拿到這份一吊半,公孫楊的補貼才悄悄作罷。肖鏘說公孫楊是悶葫蘆,不冤枉。


  徐鳳年見公孫楊帶了兩隻酒囊,笑著討要了一隻,接過後聞了聞,嘿,果然是咱北涼老少皆宜窮富都喜的綠蟻,他心情大好,仰頭灌了一口,眯眼笑問道:“公孫先生,二幫主又去揀僻靜地方練劍了?”


  公孫楊嗓子沙啞,不知是青年時闖蕩北莽被風沙吹的,還是喝酒喝傷的,擺手道:“隻是靠賣力氣混飯吃的粗鄙武夫,當不起‘先生’稱呼。我雖不習劍,也知道天底下所有事情,都是勤能補拙,肖幫主劍術這些年臨老還能漸入佳境,想必與他這份毅力有關。”


  徐鳳年提了提牛皮酒囊,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公孫前輩有話直說。”


  公孫楊猶豫了一下,苦笑道:“幸好公子沒有說無事獻殷勤,算是給足麵子了。”


  徐鳳年有些訝異,沒料到這位客卿還有些幽默,對於敢拿自己開涮自嘲的人,世子殿下一直比較容易有好感,倒是對那些個半桶水就端足架子的,一直不待見。徐鳳年再灌了口酒,默聲靜待下文。王大石見狀尋思著是不是該滾蛋了,屁股才離地半尺,就被公孫楊攔住,“大石,聽聽也無妨。”


  公孫楊盤膝而坐,把酒囊放在腿上,開門見山說道:“實不相瞞,這一路行來,公孫楊一直暗中窺探徐公子的身手高低,走路步伐間距,上下馬的動作,騎馬時的呼吸,都曾仔細留心,若是被我瞧出門道,倒也不奇怪。可是公子氣機內斂,公孫楊到頭來什麽都察覺不到,起先以為公子隻是普通的習武人士,在將軍府上學了一些鍛煉體魄的軍伍技擊,可倒馬關客棧那一晚,小姐與公孫楊說公子一擊就要了那北涼悍卒的命,這委實讓公孫楊嚇了一跳。小姐的劍術雖說未經生死廝殺的打熬,卻也在劍道上登堂入室,使出離手劍融入劉家獨門炮捶的壓箱絕技夫子三拱手後,仍是自稱勝不過那名叫趙潁川的刺客。不管公子是否占了偷襲刺殺的大便宜,能夠一擊斃命,實在不容易。趙潁川屍體在被抬走前,我曾私下翻過趙潁川的後背,見到他脊柱被捏斷後的形狀,便是公孫楊自認青壯年紀的巔峰時期,傾力而為,也不過如此。並非公孫楊自賣自誇,如今雖說對上一位三品武夫,不用牛角弓的話,都要灰頭土臉,但我走的是最吃歲數飯的外家拳路數,人怕少年拳怕壯,以前也曾勉強摸到王朝評定的二品實力的門檻。”


  王大石一臉駭然,二品!這對底層江湖人來說,便已是登了天一般的高手,便是靠一雙手打下魚龍幫基業的劉老幫主,內外兼修,年老力不衰,如今也不過是堪堪臨近三品本事,但在陵州已經能夠震懾群雄,陵州拔尖幾個門派的定海神針,也無非是三品實力,而且無一例外都是此生無望二品。但眼前這位腳染濕毒連走路都微瘸的四十幾歲客卿,居然自稱曾是二品高手?王大石不敢懷疑,隻是心中翻江倒海,再看公孫楊,可就不隻是敬畏他的客卿身份了。對武林中人來說,四品是第一道門檻,二品是第二道,要想逾越,更加艱難,一名武夫,一生有多大的運氣才能兩次鯉魚跳龍門?過了四品接近三品,才算是一名高手,這是江湖常識,可憐王大石根本沒奢望這輩子能達到四品。


  有些人吃著碗裏的就想著鍋裏的,還他媽想著種在地裏的,可還有少數一些人,吃著碗裏的就很開心了。誰都知道知足常樂的好,可很少有人真願意享受這個好。


  少年後知後覺,喉嚨咕噥一聲,僵硬緩慢地轉頭,怔怔望著徐鳳年。客卿公孫楊說得直白,少年再性格憨厚也知道言語裏的淺顯意思,敢情身邊這位好風度好相貌好脾氣好說話的徐公子,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還是很厲害的那種?高手不都是如肖鏘副幫主那般不近人情高不可攀嗎?少年本就不聰明,還沒喝一口酒,隻聞著香氣,便覺得暈乎乎的。


  徐鳳年望著公孫楊,輕聲說道:“公孫前輩你直說就是,如果是分內事,而且能幫得上忙,我肯定幫。”


  公孫楊明顯鬆了口氣,揉了揉胡須淩亂的粗糙臉頰。這位客卿是天生絡腮胡,懶得打理,穿著如家徒四壁的老農,也就顯得不修邊幅了。公孫楊歎氣一聲,說道:“不知為何,這趟到北莽留下城,半旬以來太過安靜了,這讓我很擔心接下來幾天會有意外,萬一到時候有狀況,公孫楊不敢奢求徐公子如何為魚龍幫出力,隻求事情到了魚龍幫拚死都解決不了的境地,或者說是公孫楊死了以後,請公子帶小姐和王大石回到北涼。當然,公孫楊隻要有一口氣在,公子就不需要出手相助。”


  徐鳳年點頭道:“好。”


  公孫楊心中壓了半旬的巨石終於落地,笑容真誠,與徐鳳年酒囊相碰,各自灌了一口酒。


  公孫楊似乎心情極佳,也就打開話匣子,好似要把這些年悶在心裏頭的話都給說幹淨了才痛快,他望向滿天繁星,感慨道:“天外有天哪,倒馬關客棧內,不足五十步,公孫楊自詡箭術還算馬虎,可二十幾箭,竟然都被那約莫是一位北莽郡主身邊的高人以手輕鬆撥去,貨真價實的二品身手,公孫楊自愧不如。嗬,也許徐公子沒留心到那名貂覆額女子腰間玉扣子,那是北莽勳貴獨有的‘鮮卑頭’,不是皇室宗親,哪怕你是北莽的二品重臣,都無法佩戴。這也是我擔憂的地方,那女子刁蠻至極,最可怕的地方是興之所至便有本事去做。在北涼境內的倒馬關,她興許還有顧忌,可到了北莽,魚龍幫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過江龍,若是被她惦念上,小姐出了事情,公孫楊便要對不住老幫主的托付了。”


  早已猜到貂覆額女子身份的世子殿下並沒有說什麽,隻是做出一臉恍然的神態,輕輕點頭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而且這個還不是賊,是有官家身份的劫匪,難怪公孫前輩要憂心忡忡。”


  三人沉默過後,徐鳳年笑問道:“以公孫前輩的連珠箭術,在北涼軍裏撈個類似倒馬關折衝副都尉的官位並不難,怎的不要這份富貴?”


  公孫楊一臉苦澀,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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