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女俠押鏢走北莽,書生挎刀赴邊關(2)
肖鏘帶著貨物去與關隘校尉出示路引官牒。閻王好說,小鬼難纏,一時半會肯定不會過關。這事本該劉妮蓉出馬,隻不過她相貌誘人,極為容易橫生枝節,肖鏘也不在乎非要讓幫主孫女曆練積攢這點人情世故,一車子貨物出了問題,魚龍幫砸鍋賣鐵倒也勉強賠得起,可惹惱了那名將種公子,就真要傷筋動骨了,因此就幹脆不讓劉妮蓉露麵,有官牒私信,想必破費一番,就可以順利出境。劉妮蓉帶著幾名隨從四處轉悠,與師父肖鏘說好了半個時辰後在城門口相見,劉妮蓉有心想趁著這趟出行招募一兩位江湖俠士入幫,她若真想要接手魚龍幫,沒有一點自己的嫡係,難免要抬不起頭,而且事事束手束腳,終歸是不美。
她和六七位魚龍幫年輕幫眾隨人流一同來到台基附近,幾名想要近身揩油的地頭蛇潑皮,都被劉妮蓉身邊護花使者輕輕撞開,都是巧勁,讓人知難而退,畢竟這裏不是陵州,萬一惹到紮手硬點子,誰會買一個聽都沒聽說過的魚龍幫麵子。當今江湖有多大?稍微混跡些年數的半吊子江湖人都可以隨口報上一大堆名號,所謂的門派幫教寺莊島寨會宮,不說別地,一個陵州,報得上名號的就有四十幾個。說難聽一點,你能取個好名字都難如登天,魚龍幫也就是出道算早,才搶到“魚龍”這麽個不俗氣的名諱,出了陵州,整個江湖裏估計同名的魚龍幫沒有十個也有八九個。
驀地響起一大片哄然叫嚷聲,劉妮蓉轉頭看去,一名白衣如雪的佩劍俠客踩著人海肩頭翩然而至,神態出塵。這一手露得相當出彩的劍客朝劉妮蓉這個方向點肩而來,劉妮蓉如何受得了這種被人踩肩跨頭而過的羞辱,腰間名劍默默出鞘寸餘,眼神淩厲。那名麵如桃花的俊秀劍士眯了眯眼,似乎察覺到劉妮蓉的氣機鋒芒,稍作拐彎,踩著附近觀戰百姓的肩膀掠到台基上,飄然落定後,堪稱玉樹臨風。
沒點真本事可不敢像他這樣出場,江湖臥虎藏龍,萬一踩著踩著就踩到大坑裏去,被高手隨手一扯就給扯到地麵上摔個狗吃屎,這還過招個屁。接下來都是按照武林規矩走,比武雙方先要朗聲自報名號,要麽互相潑髒水,要麽互相吹捧,接下來還不能馬上盡興酣鬥,而是得說上一句“刀劍無眼,生死自負”,若是生死相搏,還得有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輩做見證,讓雙方簽押下生死狀。別以為這時候就萬事大吉了,若非是真正淡泊名利錢財的高手,還得眼光四顧,等到場下一些大小賭莊收足了賭注,才可以開場。畢竟許多打鬥,真正高手相爭,往往盞茶工夫之內便定下勝負,瞧著也不精彩,這就要賭莊方麵花些銅錢雇人大聲叫好,若是稀鬆平常的比試,就更需要鼓勁吆喝,這對比試雙方都有好處。最倒黴的則是被不買賬的觀眾一起喝倒彩,這簡直是江湖武夫的奇恥大辱,如今北涼一位威風八麵的幫派大佬,至今還被許多死敵對頭拿他當年出道時比試的寒磣場景當大笑話惡心人。
劉妮蓉身邊許多老百姓興致勃勃地端來了長條板凳,拖家帶口坐等好戲,更有插了幾十串冰糖葫蘆的小販穿梭來往,嘴饞孩子們都吵吵嚷嚷著讓爹娘掏幾枚銅錢。台基下人聲鼎沸,好不熱鬧。劉妮蓉環視一周,沒有掉以輕心。魚龍幫這兩年在陵州不受其他幫派善意待見,而且靠取人性命贏得“雙旋燕”名號的師父肖鏘,樹敵無數,這趟沒了魚龍幫劉老幫主庇護,未必沒有人來報仇尋釁。陵州生意再大也有個限度,這一畝三分地站著幾十號宗門派別,誰都想著把別人的飯碗摟到自己手裏。魚龍幫當下正值“中興”的緊要關頭,別說差不多勢力的幫派生怕魚龍幫壯大,就是一些個大幫派都想著陰一下魚龍幫。劉妮蓉自知沒有以往誰都可以不買賬的底氣,唯有小心再小心。
身邊幾撮陌路人就讓劉妮蓉心中十分忌憚,一夥是方才城門外一同遞交官牒的商家,如魚龍幫販賣胭脂水粉這類昂貴物品,已算是很大的手腕,但誰都知道真正手眼通天的、最厲害的是那些見不得光的鹽鐵私販。這種事情一經發現,就是家破人亡,任你背後杵著多大的官老爺,一旦被北涼軍得知,便是正四品從三品的封疆大吏,都要被斬首傳邊示眾。接下來就是販馬,從北莽買馬,至於是賣給北涼軍政還是賣給私人,各憑能耐,總之這樁買賣也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凶險活計,不但要在北涼這邊有熟稔結實的關係,在北莽都需要相當可靠的實權人物幫忙鋪路。此時劉妮蓉身邊就有一幫販馬的,看似商賈裝扮,卻個個身體矯健,神華內斂。另外一幫更是公然朝著她指指點點,絲毫沒有隱瞞的跡象。
劉妮蓉輕聲道:“小心點,別光顧著看台上比武。”
身邊魚龍幫青年都默默點頭。
不知怎的,當劉妮蓉望見遠處與山體相連的一垛土坯牆上,蹲著那個年輕男子,一手拿一串冰糖葫蘆,低頭啃咬,卻不是與他們一樣觀看台基上的比武爭鬥,而是眺望倒馬關城頭。她愣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這家夥倒是有閑情逸致,當真是半點草莽武夫的味道都沒有。將軍府那邊怎就弄了這麽一號人物來“押鏢”?劉妮蓉沒心情打量深思這位年輕佩刀男子的身份,繼續將視線投往台基上。不得不承認使斬馬刀那位,膂力不可謂不驚人,將一柄四十來斤的大刀揮舞得隻見刀光;白衣如雪的劍士更是劍法高超,斬馬刀下閑庭信步,手中一劍輕挑慢提緩緩點,十分寫意,顯然留有餘力,劍術起碼能與她師父肖鏘持平,這讓劉妮蓉生出了招攬心思。
土坯牆頭上,當然就是咱們的世子殿下徐鳳年了。
竹簽串成的冰糖葫蘆,酸甜可口,糖漿濃稠淡黃,雖是小販吝嗇澆上的劣質糖稀,卻也別有風味;糖果子脆而不膩,一口一個山楂子,嘣脆。竹簽上沒幾下就隻剩下最後一顆山楂,世子殿下正要下嘴,看到身邊蹲著個小屁孩,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正是那個在台基上與黑臉刀客較勁的調皮稚童。孩子估計家境並不如何,隻不過穿得幹淨,不像一般窮苦孩子那樣邋遢,見到世子殿下轉頭,小孩兒趕忙裝模作樣去看台基上的打鬥。徐鳳年笑了笑,咬下竹簽上僅剩的糖果子,丟了竹簽,然後伸出手,遞出另外那串還沒下嘴的冰糖葫蘆。小孩子側了側頭,眼角餘光使勁打量著誘人的冰糖葫蘆,吞了吞口水,似乎家教很好,沒有跟陌生人討要的習慣,露出兩顆虎牙,紅著臉靦腆地搖了搖頭。
見徐鳳年依然伸著手,稚童猶豫了一下,終於鼓足勇氣下定決心,轉過頭,睜大眼睛看著世子殿下。
徐鳳年轉頭一臉不解。
孩子伸手指了指徐鳳年懸在腰間的春雷刀。
顯然,在孩子看來,自己再饞嘴,一串冰糖葫蘆也比不得摸一摸這柄真刀。
哪個孩子心中沒有一個江湖?
徐鳳年笑了笑,大方地摘下佩刀,交給這個孩子。
孩子滿眼遮不住的雀躍驚喜,雙手抱住其實並不沉重的春雷刀。
好似這樣簡簡單單,就擁住了江湖。
小孩兒對春雷刀愛不釋手,見身邊這位長得好看的哥哥也不小氣,就幹脆一屁股坐在土坯牆邊緣,一雙腳丫懸在泥牆外。坐髒了衣服,不過是回頭被娘親念叨一兩天,可這刀是真刀呀,指不定這輩子就隻能摸上這麽一回了。
世子殿下見這孩子捧著刀,有些忘我,不得不伸手輕輕拎住稚童的後領,稍稍往後扯了扯,生怕這小家夥不小心墜下牆頭。
世子殿下咬了口冰糖葫蘆,眯眼望著城外絡繹不絕的官道。水至清則無魚,鹽鐵與販馬生意,以北涼軍的嚴密掌控與滲透能力,想要抓幾頭肥羊以儆效尤,並不難,隻不過北涼本就是個鳥不拉屎的窮苦地方,太需要大量北涼以外的真金白銀進入流通。李翰林那個口碑差到一種境界的老爹,豐州刺督李功德,能夠當上新北涼道的經略使,還真不隻是因為這老無賴屬於徐驍的嫡係走狗,要說李功德讓錢生錢的手段是北涼第二,沒誰敢自稱第一。徐驍曾打趣說給李功德一枚銅錢,隔天就能生出一兩銀子。再者,為了能撈到這個北涼道名義上僅次於節度使的正二品官帽子,李功德這隻雁過拔毛的老貔貅破天荒吐出了好些真金白銀,傳聞有豐州豪紳與親家喝酒,大笑著說以後可就不隻是他們豐州一地受李鐵公雞的壓榨了。
徐鳳年嚼著山楂,神遊萬裏。這趟秘密出行,沒有興師動眾,走得悄無聲息,除了一柄窄短春雷刀,身上就隻有幾張銀票和一小袋子碎銀,加在一起才三百來兩家當,這要擱在涼州頭等青樓,也就才入一頓花酒的門檻,還未必能盡興。徐鳳年叼著一根已經沒有冰糖葫蘆的竹簽,見摸刀稚童顯然喜歡極了這柄春雷,把小臉蛋貼在刀鞘上,朝眼前這位好脾氣的大哥哥一臉憨笑。
徐鳳年見台基上白衣劍客與斬馬刀漢子打鬥才入佳境,一時半會人群散不了,也不急著將春雷討要回來。這個憧憬江湖的孩子,讓他想起某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他咬著竹簽蹲在牆頭,柔聲笑道:“摸可以,別把刀抽出來,鋒利著呢,到時候你娘親追著我打,如何是好。”
孩子歪著腦袋偷偷朝徐鳳年眨了眨眼睛,故意提了提嗓門,燦爛笑道:“才不會哩,我娘從不打人的,性子可好啦!”
徐鳳年摸了摸這顆小腦袋,笑而不語。
一大一小身後站著那位布裙荊釵的柔媚小娘子,她其實早就沿著泥徑氣喘籲籲追上土坯牆。她才在鬧市一個釵子攤前盯著發呆片刻,隻是囊中羞澀,看著過過眼癮,都沒好意思拿起來細細端詳,生怕被攤主白眼,不承想一回神就發現沒了兒子身影。她性子清淡,也不急在臉上,果然瞧見了在牆頭與一位陌生佩刀公子相伴的孩子,起先憂心會不會鬧出風波,她這等寒苦人家可經不起任何折騰,她撩起裙角就小跑到牆頭,隻不過恰巧看到那公子拉扯她兒子後領口的小動作,她不知不覺便一下子心境安寧下來。知道孩子打小就喜好愛慕那些行走江湖的俠客,倒馬關舊城遺址上的比武,就沒有一次落下過,有些時候,聽到巷弄裏玩伴的呼喚,也顧不得是在吃飯,便衝了出去,回來後倒也不忘記一粒米飯不剩地吃完,一邊吃一邊手舞足蹈與她說大俠們是如何出招的,讓她瞅著隻有滿心歡喜。
許多無法與人言說的苦,也就不那麽苦了。
聽到孩子的“溜須拍馬”,身段妖嬈氣質卻秀氣如閨秀的小娘子捂嘴笑了笑,一雙眸子眯成月牙兒。她斂了斂神態,隻藏了些風韻悄悄掛在眉梢,朝這位心地不壞的公子哥斂衽行禮。約莫是這些年艱辛孀居,對各色男人養成了一種敏銳直覺,一些欲擒故縱的陰暗伎倆,她大多可以一眼看穿,眼前這個咬著竹簽的年輕男子,可比咱們倒馬關那名隻知附庸風雅的校尉公子,還要像大家族出來的子弟呢。更難得的是這公子看自己的眼神很清澈,這讓她想起那口村頭老井裏的井水,幹幹淨淨,卻看不透深淺,但總歸是讓人討厭不起來的。
小娘子輕聲道:“右鬆,還不把刀還給這位公子。”
稚童點頭嗯了一聲,站起身,雖眼含不舍,但還是利索地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春雷刀交還給了彎腰接刀的大哥哥。
小娘子自然而然拍去孩子屁股上的黃塵泥土,窮人家的孩子,玩鬧得再瘋,也不能作踐了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衣衫。她是一名北涼驛卒孀婦,沒了男人,莊稼地便都由她獨力做活。官府每年都會發下一筆撫恤銀錢,不多,到手就八兩銀子,但總算讓她有個盼頭。私下聽私塾先生說按北涼軍律得有三十多兩才對,多半是被官爺層層克扣了去,隻不過她一個寡居婦道女子,也不計較這些,再者計較不來。倒馬關附近村莊倒是有些男人想要娶她入門,其中還有位是帶了軍功的,可她覺得右鬆既然跟夫君姓了趙,就不能再讓他喊別姓的男子一聲“爹”了。右鬆性子皮是皮了些,可孩子這樣才靈氣。她略微識些字,比起尋常粗鄙村婦眼界要更寬,每天聽著他搖頭晃腦背私塾學來的詩書,她在一旁撚著燈芯,隻覺得對一日勞作的辛苦,生活的不易,緊巴巴卻充實的日子,也就沒有什麽怨言了。
遺址台基上刀光劍影,兩位俠士你來我往,打得天昏地暗。下邊觀眾大多是過安穩小日子的平民百姓,甭管你們是何方神聖,什麽天山追風劍、斬馬劈虎刀的,隻要砰砰啪啪打得起勁,就不會吝嗇掌聲喝彩。整整一兩百號觀戰者都大呼痛快,許多漢子都站在板凳上拍手叫好,反正也不需要他們掏半枚銅錢嘛。那些個下了賭注的,倒是相對要緊張,沒怎麽出聲,隻有看到押注人物打出好看的招數,才暗暗攥拳,看到落了下風就要揪心。
徐鳳年沒什麽觀戰興致,但也沒流露出絲毫不屑,率先走下土坯牆頭,那小娘子順勢牽起稚童的手,她生怕與這名公子待在一起,會惹來市井巷弄裏最是能生根發芽的閑言碎語,哪裏還敢在牆頭逗留,隻想著早早下了泥路,與孩子早些離開集市。他們母子所在的村子就在邊上,不到一裏路。孩子感激這位哥哥的大方,笑著扯了扯世子殿下的袖口。徐鳳年回頭,見孩子伸出手,似乎想要牽手,徐鳳年笑了笑,卻沒有伸手,隻是輕輕看了一眼微微張嘴滿臉漲紅的小娘子,不想讓她難堪,故而隻是捏了一下稚童的臉頰,大踏步離去。
小娘子悄悄呼出一口氣,臉頰發燙得厲害,瞪了一眼孩子,後者到底是白如薄紙的孩子,隻覺得娘親比以往好看,是在害羞,卻不知道她臉紅個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