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武帝城神仙鬥法,蓮花峰紅衣羽化(3)
李淳罡伸手脫了靴子,愜意摳腳,吹胡子瞪眼道:“咋的,老夫打不過王仙芝,還打不過鄧太阿?”
徐鳳年挑了挑眉頭,小心翼翼問道:“東海之上,前輩輸了?”
李淳罡撇了撇嘴,直截了當道:“老夫輸了便是輸了,有什麽好藏著掖著的。王仙芝這些年就沒落下過境界,修為一直穩步上升,底子打得紮實,悟性又好,老夫打不過王仙芝,也不奇怪。不過那場架,王仙芝僅實打實出了九分氣力,他若傾力一戰,恐怕隻有五百年前的呂祖才鎮得下這匹夫,老夫還差些火候。可惜你小子沒瞧見他讓東海之水立起的場景,很能嚇唬門外漢。”
不顧世子殿下心中震撼,老劍神又將視線投注在劍盒上,這一次沒有言辭刻薄,而是輕聲感歎道:“這十二柄袖珍飛劍,被抹去了禁製,差不多算是半死之物,還能存有眼下的劍意,殊為不易。養劍與飛劍,鄧太阿確實天下第一,不愧是能讓吳家劍塚顏麵掃地的劍道天才。不過叫青梅竹馬、春水桃花什麽的,真是酸掉老夫的大牙,比起木馬牛,差了十萬八千裏。劍道劍術,道術之爭,看似水火不容,其實術到極致,與道無異。鄧太阿是聰明人啊,跟王仙芝的以力證道,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樣的江湖,才有意思。”
徐鳳年神情古怪。羊皮裘老頭兒摳腳摳舒坦了,便伸手重新合上劍盒,看得徐鳳年一陣頭疼,虧得眼前這位是李淳罡,才能如此對待鄧太阿所贈劍盒,擱在一般江湖豪俠身上,還不得將這小盒子高高供奉起來。李淳罡約莫是瞅見世子殿下的眼神,沒好氣道:“你小子可曾聽說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
徐鳳年再不學無術,但這句針砭時弊的詩句淺顯易懂,還是清楚聽出了其中的諷刺。他低頭看到一寸一金的名貴毯子,愣了愣,自嘲道:“老前輩憂國憂民,果然大俠大宗師。”
羊皮裘老頭對這小子的溜須拍馬無動於衷,掏了掏耳屎,嘖嘖道:“聽聞趙宣素不惜拚了一條老命也要將龍虎山劫數嫁禍給你,那名宰了王明寅的少女刺客不趁火打劫也就罷了,還幫你?靖安王趙衡的千兩黃金,全打水漂了?這件事烏煙瘴氣的,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說你小子運氣差,的確是差到了極點,惹上了趙宣素這個百年不出龍虎的大天師,但說你運氣好,也沒錯,分明是臨頭的潑天大禍,還能否極泰來,誤打誤撞,三清紫氣一舉搗開你那些竅穴,大黃庭幾重樓了?等你傷勢恢複,豈不是快要摸著金剛體魄的門檻?應了那句富貴險中求啊。趙宣素這老小子也忒不是個東西,沒本事跟徐驍和北涼三十萬鐵騎叫板,隻知道尋你這小輩的晦氣,過雷池自尋兵解。嘿,都說廟小妖風大,在老夫看來這龍虎山是水深王八多,沒奈何偷雞不成蝕把米,惹上了鄧太阿,天師府不得安寧嘍。”
徐鳳年捂住刺痛的胸口,咬牙冷笑道:“這臭老道被鄧太阿阻攔,殺我不成,便瞅準老前輩劍開天門的機會,想要出竅飛升,結果仍是被鄧太阿飛劍截留,迫不得已這才玉石俱焚。原本我看在趙希摶收黃蠻兒做徒弟的麵子上,上次在劍州便不與龍虎山計較什麽,果然人善被人欺,不管鄧太阿如何出手,下次我再登上龍虎山,一定要讓這幫黃紫貴人好好消受一番!”
李淳罡嗤笑道:“就你那點道行,真當自己是鄧太阿、曹長卿之流了?”
徐鳳年坦然笑道:“年輕嘛。加上有老前輩一旁指點,練刀事半功倍,總有報仇解氣的一天。”
李淳罡伸出一根手指輕敲劍盒,輕念一個“起”字,劍盒滑開,十二飛劍懸空排成一線,與山坡上鄧太阿列陣如出一轍。他不理會徐鳳年的驚訝,自顧自說道:“劍意一途,臻於巔峰境界,洶湧江河奔東海,滾滾天雷下天庭,看似因過於霸道而毫無章法,其實歸根結底,仍是順道而馳,有法可依。術道兩者缺一不可,如人遠行,術是腳力,道是路徑,光有腳力,誤入歧途,不過是畫地為牢,走不長遠。僅知方向,卻不行走,無非望梅止渴。鄧太阿還是太小氣了,隻是送你飛劍十二,卻沒留下禦劍法門。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老夫當初展示兩袖青蛇不下百次,你若真正牢記,銘記於心,便是上乘禦劍手段,有朝一日能打破瓶頸,借著體內大黃庭,以飛劍殺人,並非癡人說夢。古人雲‘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也是老夫當初要薑丫頭練字不練劍的苦心所在,練字如何不是練劍?非是老夫自誇,兩袖青蛇已是這江湖百年以來劍法極致,等於將那萬卷書鋪在你書案上,至於你小子到底能通透幾分,看你造化。老夫總不能如攙扶幼童走路般教你習劍,一來太跌份,再者對你隻是拔苗助長,並無裨益。”
十二柄飛劍以肉眼幾乎不可見的急速微顫。
“落。”
飛劍緩緩落下,安靜躺在劍盒中。
麵對老劍神李淳罡破天荒的感歎唏噓,徐鳳年輕輕喊了一聲“老前輩”後,再無下文。
獨臂李淳罡掀起簾子,望向窗外風景,笑道:“如你所猜想,老夫與王仙芝一戰後,對劍道也好,對人生也好,都無遺憾。老夫膝下無子孫,一個老無所依的糟老頭,無牽無掛,今日所言,算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輩子也曾年少輕狂,出劍斬不平,可天地之大,豈是老夫一人一劍能擺平的?記得早前有一位詩壇女文豪讚譽老夫‘劍摧五嶽倒’,老夫不屑擔當,不過‘收劍膝前橫’一說,如今細細咀嚼,確是有些滋味。”
徐鳳年一時間百感交集,竟是無言以對。
按理說李淳罡借著重返劍仙境界與王仙芝驚天地泣鬼神一戰,已是當之無愧的劍道魁首,再不濟都可與鄧太阿並駕齊驅,是排在天下前三甲的武道宗師,正是時候借勢崛起,讓這一個新江湖再度刮目相看,可眼下羊皮裘老頭兒卻是雲淡風輕,有了徹底退出江湖的心思。並非是他心灰意冷,而是了無牽掛,再無所求,真正有了仙人風骨。李淳罡放下簾子,輕聲笑道:“送你回到北涼,便去與薑丫頭見上最後一麵,好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你小子可有言語需要老夫幫你轉述?”
徐鳳年搖了搖頭。
李淳罡本就不是小肚雞腸那些兒女情長的人物,便不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不休,突然自言自語笑道:“不知將來誰能收了王仙芝這頭老怪物。”
徐鳳年試探性問道:“登頂再出樓的白狐兒臉如何?入指玄的黃蠻兒如何?”
羊皮裘老頭略作思量,說道:“那白狐兒臉隻是出樓的話,還差了一大截,不過再給他一些際遇,再多拿幾個十大高手練練手,磨礪個十幾二十年,然後去武帝城,倒是可以有精彩一戰。至於你那弟弟,嘿,本就是第二個王仙芝,打什麽打。”
徐鳳年心情大好。
徐鳳年掀起簾子,見外頭風景旖旎,前頭一座青山,是滿目的青翠青竹,他出聲讓青鳥停下,下了馬車散步,心曠神怡。這是裴南葦與慕容姐弟近期第一次見到世子殿下,加上遠處風景獨好,都下車賞景。舒羞望著身負重傷有些麵目萎靡的年輕世子,不知為何,總覺得他白馬出涼州後,一直在孕育著什麽,直到武帝城外,經曆大劫以後的男子,終於蛻變,身上那股氣勢渾然天成。舒羞怔怔望著那背影,一時間有些癡了。
登山拾級而上,青竹夾道,涼風習習,青鳥給世子殿下披上了一件不合時節的狐裘。徐鳳年本就身材修長,皮囊極佳,如此一來,更給這位公子哥增添了許多出塵氣度,好似一位野狐逸人。
靖安王妃裴南葦與慕容姐弟緊隨其後,老劍神李淳罡留在山腳看守馬車,便沒有隨行,便宜了舒羞可以擅離職守一次,一邊欣賞竹海層巒疊嶂,一邊近距離悄悄打量那個背影。當裴南葦望見山腰竟然有一個清澈如鏡的小湖,頗為驚豔,尤其是湖心有人築樓而居,湖畔有一條楠竹紮成的秀氣竹筏,綠竹倒映,風起竹濤響,宛如仙境。
徐鳳年沒有打算叨擾湖中竹樓主人,徑直朝湖邊一株青秀婀娜的修竹走去。他腳尖輕柔一點,竹子寧折不屈,素來被書生文人比作氣節風骨,此時在徐鳳年腳下溫順彎去,朝鏡湖延伸倒下,彎出一個微妙弧線。徐鳳年停下腳步後,這竿青竹離湖麵尚有兩丈餘高度。徐鳳年沒來由想起王初冬那句“昨夜驟雨敲孤竹,可是民間疾苦聲”,不知道這個情竇初開的小丫頭最近可好?駐足於竹上眺望開去,湖心竹樓炊煙嫋嫋。
離開武帝城醒來後,收到褚祿山送來的密信,徐鳳年得知騎牛的家夥總算下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騎鶴江南,從袁庭山手中救走大姐不說,還駕馭那柄呂祖佩劍飛至龍虎山,與趙黃巢相隔千裏撂下幾句話,龍池氣運蓮凋零九朵,轟動天下,神仙得不能再神仙。徐鳳年也不清楚這家夥到底跟呂祖、齊玄幀有何牽連,對世子殿下而言,隻要這個膽小鬼對大姐一心一意,而且被大姐喜歡,你洪洗象便隻是武當山寂寂無名的掃地道童又如何?徐家雄踞北涼,氣吞萬裏,三十萬鐵騎對峙偌大一個北莽皇朝,自有與家世匹配的氣魄。
得到這個據說連皇宮裏頭都議論紛紛的駭人消息後,原本費解趙宣素為何痛下殺手的疑惑,總算有了點眉目。匡廬山趙黃巢天人出竅,徽山袁庭山行刺,江南道大姐遇刺,年輕掌教洪洗象下武當,天師府龍池變故,龍虎山趙宣素出世,武帝城風波,串成一線,雖然肯定其中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陰私與謀劃,但主要脈絡大概差不離。
徐鳳年回過神後,眼角餘光瞥見兩頰紅腮粉紅的慕容梧竹,俏生生站在湖邊偷窺自己,隻覺得好笑,問道:“聽說武帝城王仙芝身材魁梧,大耳圓目,須髯如戟,白發如雪,氣勢很是生猛,寒來暑往僅穿麻衣,雨雪天氣蓑衣著身,喜好去東海搏殺蛟鯨。膽子小些的,瞧上一眼就得肝膽欲裂。”
這個問題為難了慕容梧竹,她漲紅著臉輕聲道:“梧竹當時與殿下一同出城,走得急,瞧不真切,望殿下恕罪。”
徐鳳年溫言安慰道:“本世子也就是隨口一說,別緊張。”
除慕容梧竹以外三人,裴南葦刺人得很,沒有半點籠中雀的覺悟,幾乎事事針鋒相對,感覺比襄樊城內的那位靖安王妃還要有王妃架子。不過最近時日始終有舒羞壓著,總算嫻熟了點伺候人的手段,臉色難看歸難看,文火慢燉入味,不過如此。慕容桐皇性子陰沉,似乎對權力有種畸形的嗜好,徐鳳年猜測自己將會成為世襲罔替北涼王的既定事實,遠比本身言行要更有威懾力,所以不太喜歡慕容桐皇的城府。至於舒羞,人情世故修煉成精的女子,在江湖和王府兩大染缸摸爬滾打,早就把純情啊善良啊給大卸八塊丟了喂狗,這位胸口風光無限好的尤物女子,既然是性命之重甚至重不過胸脯幾兩肉的王府扈從,徐鳳年勾勾手指也就能上床行魚水之歡,隻不過到時候誰占誰便宜都不知道,徐鳳年還沒饑渴到這程度。
慕容梧竹望向立於綠竹上的世子殿下,眼中流溢不加掩飾的愛慕崇敬,她的情感與心思都遠比弟弟慕容桐皇要更簡單清澈。徐鳳年曾拯救他們姐弟於水深火熱,路見不平也好,順水推舟也罷,她都牢牢惦記這份天大恩德。自劍州牯牛大崗一路行來,她的喜怒哀樂都因眼前年輕世子而起落,尤其是在武帝城內,他端碗而行至城頭,盤膝而坐,說不盡道不完的風流倜儻,慕容梧竹整個人隻覺得醉醺醺,好像喝了一壺後勁奇大的好酒,至今都沒緩過神來。在武帝城外,徐鳳年拔刀劈開龍虎山老祖宗肉身,更是看得她膽戰心驚,她當時隻有一個念頭,若是他不幸死了,她也不願苟活。慕容桐皇斜眼看了看姐姐,對於她的動情,隻是冷眼旁觀。
徐鳳年攏了攏裘子,正準備反身下山,突然看到湖心竹門緩開,走出一位湖畔遠望隻得看清楚依稀身段的女子,哪怕看得模糊,也令人怦然心動,徐鳳年身邊幾位即便是慕容桐皇,也是絕代佳人,更別提裴南葦是胭脂評上的美人,可如此讓凡夫俗子垂涎豔羨的花團錦簇,在那女子出現在視野後,仿佛在一瞬間就被奪去了大半風采。女子比拚容顏,雷同於江湖高手的過招較勁,很講究先聲奪人,湖心竹樓中的女子,木釵素衣,走到臨湖的青苔石階蹲下,雙手掬起一捧清水,輕輕潤了潤臉頰,這才轉頭朝徐鳳年這邊遙遙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