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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武帝城神仙鬥法,蓮花峰紅衣羽化(2)

  隻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不等舒羞腹誹那趙宣素死相難看,就聽到桃花劍神的六柄飛劍嗡嗡作蜂鳴,看到的竟是登仙入天門不成的出竅元神沒了肉體依附後,依舊凝聚不散,反而好似沒了禁錮,飄懸在空中,一身廣博飄逸的黃紫道袍,所謂天人氣派,仙風道骨,不過如此了。


  舒羞癡癡抬頭,望著那仿佛逍遙於天地的無根元神,一股懼意鋪天蓋地湧來。舒羞艱難扭頭,望向遙遙站立的鄧太阿,分成兩批出匣的十二柄飛劍,已經悉數水落石出,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顯然在舒羞看來,能與龍虎山大真人趙宣素一戰的,不是過於年輕的世子殿下,隻能是這位久負盛名的桃花新劍神。舒羞緩過氣後,立即掙紮著起身,顧不得儀態,撅起翹臀,彎腰踉蹌後撤;楊青風倒是不畏死,在原地盤膝而坐,安靜調息。


  徐鳳年握刀緩緩退後,眯眼望著類似匡廬山巔那中年道人的趙宣素,譏笑道:“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牛鼻子老道一個比一個貪生。”


  望天門而不得入的趙宣素回首看向那片金光灑落的海麵,眼神複雜。六柄短劍仍是插在六大竅穴上,宛若附骨之疽。飛劍入元神,燒灼出一陣嗤嗤聲響,好似熱水澆冰雪,可是趙宣素卻仿佛渾然不覺。鄧太阿隨身攜帶的飛劍,自然不是尋常兵器,否則也無法傷害出竅神遊的真人元嬰。劍雖小,劍中蘊含的豪氣卻是深不見底。世人皆以為斬妖除魔是道門故弄玄虛的伎倆,其實不然,故而江湖武夫臻於化境,拿天人開刀試劍,卻也是法理之中。鄧太阿永遠是一副散淡溫和的模樣,絲毫沒有正與一名陸地神仙對峙的覺悟,笑問道:“鄧太阿從未去過龍虎山,不知這六劍的見麵禮對趙老天師來說,是輕了還是重了,甚是惶恐不安啊。”


  雖然身處險境,徐鳳年還是有點忍俊不禁,這鄧太阿的確不愧是個怪人妙人,先是罵趙宣素是一條老狗,這會兒又裝模作樣寒暄客套,可言語裏分明沒有半點敬意,實在是打臉損人至極。徐鳳年繼而感慨萬千,若鄧太阿沒這份禦劍玄通,如何能有眼下的處變不驚?舒羞、楊青風之流,不是連一個字都沒說出口就被趙宣素給鎮壓了?更別提那命途多舛的龍宇軒,才做了幾天便宜老爹,就被翻臉不認人的便宜兒子一招給化作齏粉。這龍虎山確實與武當山大大不同,老掌教王重樓,可沒半點道門執牛耳者的架子,幾次見麵,那份慈祥可親,並非僅僅因為自己是北涼世子。偌大一座道教祖庭,也就趙希摶算是個好人,難怪這位邋遢老道會抑鬱不得誌,而是趙丹坪這類青詞宰相竊居高位,如日中天。想到這裏,徐鳳年瞥了眼攔在身前的刺客,嗬嗬一笑的小姑娘,為了那千兩黃金,這名來曆神秘的少女當真是鑽銅錢眼裏就不肯出來了?連命都不管不顧了?先是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再是大真人趙宣素,她的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到底是殺人還是救人?賈姑娘?姓都與甲諧音,徐鳳年曾密信一封傳遞給徐驍,詢問她是否是安插在自己身邊的死士,這般涉及徐鳳年生死安危的大事,徐驍親自寫信講明此女絕非那王府頭號死士,如此一來,徐鳳年就更摸不著頭腦,這姑娘小腦袋裏都裝的啥啊?若說她純粹隻是一個小財迷,誰信?

  至於一刀沒能讓趙宣素神魂皆散,徐鳳年心中失望肯定有,但稱不上有多驚奇震驚。天人手段,本就玄奇叵測,東海水麵上那兩位,搬山倒海開天門,各顯神通,是何等驚心動魄!趙宣素雖說以武力論殺人,肯定遜色於王仙芝與李淳罡,但若說被世子殿下一刀就解決掉,那也太掉價了,好歹是在龍虎山上修行了常人幾輩子的臭老道。


  趙宣素不出門便可知江湖,不下山便可知天下,他不沾塵世煙火氣地輕輕拂袖,便將命名蛾眉、朱雀的兩柄飛劍拂出兩大竅穴。飛劍並未斷折,被逼迫以後,環繞老道人四周飛旋,趙宣素視而不見,輕聲笑道:“早前在山上聽聞鄧太阿劍術超出當世同輩劍客兩個境界,直追呂祖法劍,今日有幸親身領教,不枉此生。隻是來而不往非禮,貧道也有微末雕蟲小技,想與鄧劍神切磋一二。”


  鄧太阿問道:“老天師既然這一世登仙無望,肉身也被兵解,何不順水推舟,趁著元神尚且聚斂,找一戶好人家投胎去?”


  說話間,趙宣素再揮袖,又將劍身呈現金黃色的金縷一劍逼出竅外,撫須灑然道:“老道年幼立誓不證大道去天庭覓一席之地,死便死了,不屑那道門九種屍解。”


  鄧太阿也有閑情逸致,並未跟市井百姓那般痛打落水狗,而是平靜問道:“道門讖緯,號稱可以預決吉凶,料知上下五百年風雨,算天算地算不得自己性命嗎?”


  徐鳳年眼睜睜看著老道士第三次卷袖起風雲,將兩柄飛劍拍到空中,僅剩最後一柄太阿小劍,趙宣素搖頭,沉聲道:“天道如一駕馬車,奔馳如急雷,有飛蛾在內悠閑盤旋,試問這飛蛾為何不會撞上車壁?”


  鄧太阿一臉感慨萬千說道:“身在天地間,如何得逍遙。一步踏不出昆侖,一世活不過百年。”


  徐鳳年聽得莫名其妙,更沒有醍醐灌頂的感觸,隻知道這兩位高人都在蓄勢待發,準確來說是鄧太阿胸有成竹,自信到了自負的地步,任由趙宣素脫離六劍禁錮。那邊馬車內,姐弟倆中慕容桐皇掀起簾子觀戰,慕容梧竹膽子小,不敢張望,縮在角落瑟瑟發抖。鄧太阿等到與他同名的小劍彈至空中,輕聲道:“天道如何,鄧某不去深思,可自從練劍以來,卻從不懷疑手中劍。”


  眾人隻看到殺人術舉世無雙的鄧太阿笑眯眯伸指一曲,繼而一彈。


  十二柄小劍在他身前排列出一條直線,似乎要在天地間畫下一條鴻溝。


  天地變色,聲勢幾乎不輸東海水麵。


  一彈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滅。


  這才是指玄精髓所在。


  故而王仙芝曾言世間金剛境,唯有白衣僧人李當心一人得其精髓,天象氣魄被曹長卿分去八鬥,而指玄一境,由鄧太阿奪魁。


  一品四境界,境界有高下,但並不意味著代表武學成就高低,尤其是那些占得天時地利人和的三教聖人,哪怕入了陸地神仙境界,生死之戰,也未必是三教以外散仙的對手。再者三教中素來重天道輕武道,連呂祖飛劍千裏取頭顱的神通都被視作奇巧末技,與大道不合,三教聖人不尚武,可見一斑。


  鄧太阿微笑道:“劍陣取名兵解,本是鄧某為王仙芝準備,世事難料,卻用在了你的頭上,可惜了。”


  趙宣素眯眼道:“好一座開天辟地的雷池。貧道鬥膽跨越,倒要看看鄧劍神能否兵解得了貧道!”


  龍虎山老祖宗果真一踏而過。


  劍陣如長虹。


  出竅元神頓時被攪碎得無影無蹤。


  一個瞬息,鄧太阿怒道:“趙老狗安敢如此投機取巧!”


  鄧太阿來到世子殿下身後,拎住後領就要將徐鳳年往後丟出去,但饒是新劍神已經足夠警覺迅捷,仍是抵擋不住一條紫氣洪流傾瀉到徐鳳年身前,依稀可聞趙宣素兵解前夕的遺言:“既然斬不斷氣數,貧道便取個巧,偷一次天機,將龍虎山劫數轉嫁在你小子身上!”


  紫氣東來。


  元神雖被劍陣攪爛七八,但仍有二三成紫氣湧入徐鳳年體內。


  鄧太阿頭一次露出如此惱羞成怒的麵容,天地寂靜,他大喝道:“趙宣素,鄧某要你天師府斷子絕孫!”


  三清紫氣浩蕩,縈繞徐鳳年全身。


  大劫臨頭。


  鄧太阿懊惱到了極點,他熟諳道教許多偏門手段,這趙宣素分明是存心要以一己性命做代價讓徐鳳年身死運消。鄧太阿雖說自視殺人罕逢敵手,但這世間就數因果氣運一事最捉摸不定。他與徐鳳年的因緣極淺,其實在王妃吳素逝世以後,不過剩下當年習劍少年的一個口頭承諾而已,在東海武帝城內外兩次出劍,便已償還幹淨。這紫氣刹那間便與徐鳳年融洽十之八九,鄧太阿再神通廣大,總不能連氣機都斬斷,哪怕退一步,他願意承受這份劫數,卻是有心無力,汲取不了那道氣數。這也是鄧太阿最惱恨趙宣素的地方,身為道門真人,竟是如此下作歹毒!

  嗬嗬姑娘轉身怔怔望著眉心那一枚紅棗由紫轉黑的徐鳳年,笑了笑,卻不是幸災樂禍,反而有些淒婉。這份陌生情愫,恐怕連黃三甲見到都要震驚。


  她踮起腳尖,伸手去撫摸世子殿下發黑的印堂。


  饒是鄧太阿都一愣,終於還是沒有阻攔。


  北涼寒苦。


  那一年冬雪,有一個小女孩跪在路旁,賣身葬母。她出身市井底層,她爹嗜賭成性,原本還算溫飽殷實的小門小戶,幾年下來便輸得傾家蕩產。女兒呱呱墜地後,她爹與小家碧玉的娘子發誓不再賭博,甚至自己剁去一根手指,卻仍是拗不過賭癮。自那個孩子記事起,每日所見便是她爹威脅要將她賣掉,來要挾她娘親去做私娼野妓,酗酒肆意打罵娘兒倆,便是他最大的出息。當她在困苦日子裏越發長大,娘親容顏逐漸凋零,掙錢愈少,女孩總無法忘記那些粗鄙男子提著褲腰帶從漏風茅屋裏走出,丟給她爹十幾顆銅板時,那個男人彎著腰接錢的諂媚笑臉。後來娘親在知道男人鐵了心要將女兒販賣後,病入膏肓的她換上了箱底最後一身素潔衣裳,以挖野菜為由支開女兒,煮了一鍋放入砒霜的米粥。等到女孩回到家時,那個自她懂事後便沒喊過爹的男人已經屍體冰冷。一小鍋粥,才六碗的分量,他隻管自己吃飽,一口氣喝了五碗,自然死得快,而那位才喝了一碗粥的女子,臨死前抱著女兒,流血也流淚,說不出話來。十指凍瘡綻裂出血的小女孩清洗娘親的臉龐後,將她放入草席,不看一眼那男子,來到涼州城內,跪在卷席一旁。這場景,在北涼的冬日,人們早見怪不怪,所以不需要用木炭寫下什麽,也不需要她吆喝哭訴什麽,可是誰願意為了一個衣衫單薄的肮髒小女孩,去攤上這種需要耗費不少碎銀的晦氣事情?

  道路上是鮮衣怒馬,貂裘尤物。


  沒有誰會多看一眼興許熬不過這個冬天酷寒的小女孩。


  幾個在她家掏過錢進出過茅屋的潑皮漢子經過,一腳踢開了草席,露出小女孩她娘的屍體,她立刻趴在娘親身上。他們說她娘親是個髒女人,隨便拋屍野外就是了。她哭著說她娘一點都不髒,他們便去踩踏屍體,小女孩一口咬住其中一個無賴的腿,結果被扯住頭發提起,一拳砸在她肚子上,問她到底髒不髒,她每說一次不髒每搖一次頭,就挨一拳。她那會兒才多大,經得起幾下打?可路人冷漠,沒有誰會搭理這些,倒是許多人閑來無聊,看得津津有味。


  後來,一輛豪奢馬車途經那裏,約莫是聽到了吵鬧,一名穿著華貴白裘的少年世家子不知怎麽便走下了馬車,來到她身前。他身邊站著一個滿眼嫌棄捂住鼻子的漂亮女子,他問她,她娘親與身邊女子誰更好看,嘴角滲出血絲的小女孩給了一個讓旁觀者哄然大笑的答案,那名陪伴在世家子身邊的狐媚女子丟了顏麵,眸子裏滿是怒氣寒意。荒唐名聲傳遍北涼的少年世家子卻沒有任何表情,他從身邊玩物女子頭上摘下一根才送出去的珠釵,釵子尾端掛著一顆碩大珍珠,小女孩不懂什麽一分圓一分珍,不懂什麽珍珠一寸值千金,隻看到那人蹲下身,將珠釵子插在她娘親頭上,問她好不好看,小女孩哭著說好看。他摸了摸她的腦袋,嗬嗬笑了笑,沒有說話。他回到馬車,揚長而去,再以後,便馬上有人安葬了她娘親。


  那個冬日,小女孩跪在墳頭,遇到了黃龍士。


  這些年,她除了殺人,唯一的愛好就是收集釵子。


  今年襄樊城外,她殺了那個什麽天下第十一,誰要當年那名少年世家子死,她便要誰死,管你是一品高手還是陸地神仙?對她而言,這是唯一的道理。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首膾炙人口的遊俠詩篇,點睛在於那個“殺”字,若是修改成“救”字,顯然不倫不類。此時病懨懨坐在馬車內的世子殿下,心情就十分古怪。嗬嗬姑娘,即那個豢養大貓做寵物的賈姑娘,原本以為就算不是國仇家恨,也是冷血無情的超一流刺客,怎麽都不會出手相救,拿自己的身體移花接木過去趙宣素的三清劫數。前幾日在東海坡頂,徐鳳年體內猶如一座煉丹熔爐,鼎沸異常。與外丹以金石藥材做餌不同,內丹是熔化精氣神,其中凶險,絲毫不遜色於趙老道的殺招。趙宣素的紫氣東來與王重樓的大黃庭,形同兵戈相向。徐鳳年陷入昏迷,幾近瀕死,等他醒來,從青鳥嘴中得知是嗬嗬姑娘救了他一命,引得紫氣逆行入她身,然後她便脫身離去,並未留下隻言片語。


  桃花劍神讓青鳥給他這位遠房侄子留下兩句話,說是他已抹去十二劍秘法禁製,需要新主子飲血飼養,短則三年,長則十年,可以生出靈犀,隻要氣機充沛,學上一門上乘馭劍術,便能牽引駕馭十二劍。他當年欠下徐家或者說吳素的授業救命之恩,就算兩清,以後能不見便不再相見。


  羊皮裘李老頭掀開簾子彎腰走入車廂,懶洋洋靠著車壁坐下。徐鳳年瞥了一眼,東海一戰如何收官,隻聽說是不勝不敗,誰都沒能瞧出端倪。王仙芝為老劍神開海送行,給足了顏麵,顯然當年半柄木馬牛之恩,在武道最高峰上屹立不倒一甲子的王老怪始終不曾忘卻,這讓徐鳳年對那武帝城主生出丁點兒好感。老劍神看見繪有百鳥朝鳳圖棉毯上擺有一隻黃梨木盒,便很不客氣地打開劍盒,分明劍氣森森,但到了羊皮裘老頭嘴裏卻是:“娘娘腔,繡花針。這姓鄧的晚輩是個娘們兒不成?”


  傷勢由內而外蔓延的徐鳳年臉色蒼白,膝蓋上蓋了一塊西蜀天工小緞毯,除此之外車內還新添了一座暖炭爐,如今尚未入冬,可見此時此刻世子殿下是何等虛弱,他苦笑道:“幸好鄧太阿沒在場,要不然前輩你還得打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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