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軒轅青鋒成新主,四大天師重聚首(3)
軒轅青鋒走到可觀龍王江風景的茶室,見到她靜坐不語,身畔有一地灰燼,一卷畫隻剩白玉卷軸,軒轅青鋒冷淡道:“父親以陸地神仙境界擊殺老祖宗,軒轅敬意被黃放佛和洪驃偷襲得手,爺爺被驅逐下山。北涼世子徐鳳年在大雪坪外一口氣痛殺十餘人,讓輕騎扈從懸屍於徽山儀門,揚言不會接納任何徽山人士,如今徽山客卿十去三四,其餘閑雜散亂的江湖草莽,更是大半數選擇下山。”
女子唯有麵對女兒軒轅青鋒,才不至於言語神態俱是拒人千裏,她柔聲笑道:“這不正是青鋒接手徽山的大好時機嗎?軒轅敬城掃幹淨了大雪坪,再有北涼世子虎視眈眈,正可謂內憂外患,史書上那些中興之臣,都是在這種時候挺身而出,挽狂瀾於既倒,才能讓人一邊感恩一邊畏懼。駕馭人心,不過是恩威並濟這四字真言而已。如果娘親沒有猜錯,軒轅敬城已經和那世子殿下達成密約協議,除去黃放佛和洪驃兩顆明棋,還有一些暗棋按兵不動,是不是?娘親這會兒最好奇的是那世子殿下可曾獅子大開口,提出些讓青鋒為難的要求?若是嫁入北涼王府做側妃,也未嚐不可。以徽山軒轅世家數百年基業做嫁妝,天底下也沒幾個女子擁有這般大手筆了吧?”
女子嗓音輕輕柔柔,十分悅耳,但言語裏的寓意,由她娓娓訴說,此時此景,卻清冷得刺骨森寒。
軒轅青鋒大笑不止,竟然笑出了淚水,伸手擦拭眼淚道:“好生讓娘親失望了,那世子殿下可瞧不上眼這座徽山,更別提連胭脂評都上不去的軒轅青鋒了。這可得怪娘你當年沒把青鋒生得更水靈禍水呀!”
女子並未氣惱,隻是安靜等待軒轅青鋒笑完,見女兒臉頰淚水止不住,她伸手想要幫著擦去,卻被軒轅青鋒狠狠拍掉。她還是不以為意,輕緩說道:“鼠因糧絕潛蹤去,犬為家貧放膽眠。隻可惜這是說那些小門小戶,但徽山氣數雖損傷得可怕,卻不一定就真會一蹶不振。牯牛大崗今日遭遇,比起百年前吳家劍塚一線高手在北莽境內幾乎死絕,還是要好上幾分。北涼世子懸掛屍體震懾眾人,分明是在為青鋒造勢,果真如你所說那世子誌不在徽山,更好,等他帶兵馬一走,青鋒若是覺得手頭拮據,不足以掌控局麵,大可以向龍虎山尋求一些庇護,天師府與牯牛大崗數百年來一直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遠親不如近鄰,說的便是我們與龍虎山。”
軒轅青鋒冷笑道:“說到底還是求人。”
女子喃喃輕聲道:“人活一世,求天地君王爹娘,哪有不求人的。”
軒轅青鋒麵無表情說道:“那世子把百餘輕騎都留在了徽山,說是要他們負責搬運問鼎閣秘籍摹本回北涼。”
女子笑道:“軒轅敬城說過一句話,娘難得記下了,男兒腹中才華千萬斤,不及女子胸前四兩重。在娘看來,這世子殿下對青鋒顯然還是有想法的。做不做北涼側王妃,不打緊,王侯世家鍾鳴鼎食,對女子來說也未必全是福分。但如果能夠借勢穩住徽山,才是當前第一等大事。娘親多嘴一句,不管那袁庭山天分高低,以後都不要見麵了,一個江湖武夫,成就再高,都不如北涼世子一句話來得裨益實惠。短時間內北涼世子隻可親近不可疏遠,至於長遠是怎樣個光景,走一步看一步即可,好似下棋,青鋒不可急於落子生根。”
軒轅青鋒怔怔出神,心不在焉,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酒仍溫熱香醇,她仰頭猛飲一口。
已不再年輕的女子眼神柔和,笑道:“一杯桂酒入嘴去,兩朵桃花臉上來。”
軒轅青鋒平淡道:“這是爹寫的。”
她平靜道:“軒轅敬城說了那麽多寫了那麽多,總有幾句會記住的。古籍記載搖招山多古桂,可娘親上山時,已經所剩不多,其中又以那株唐桂最年老最茂盛,每到秋季,桂子如雨,榮而不媚。”她猶豫了一下,緩緩道:“就好似軒轅敬城為人處世。”
軒轅青鋒握緊酒杯,抬頭死死盯住她,咬牙哽咽道:“現在再說我爹的好,豈不諷刺至極?!”
她淡然道:“娘可曾說過軒轅敬城的不好?”
軒轅青鋒嘴角咬破,滲出血絲在酒杯中,聲音顫抖問道:“娘,你喜歡過爹嗎,哪怕是一點點?”
她搖頭道:“不知。”
軒轅青鋒發瘋般冷笑連連,道:“那便是從未喜歡過了。可憐爹為你讀書二十年,讀出了一個千百年來天底下最滑稽可笑的陸地神仙!”
她沒有反駁。
軒轅青鋒丟掉酒杯,霍然起身,背對她時,沉聲道:“娘,你放心,爹耗費心神才造就眼下局麵,青鋒一定會拚死讓徽山不倒,好讓娘過一個安安穩穩的晚年!”
她還是沒有出聲。
等到軒轅青鋒離開庭院,她才緩慢起身,拎起燙手酒壺不覺疼痛,徑直走往大雪坪。
雨過天晴,大雪坪風景怡然。
她來到崖畔,展露出一個誰都不曾見過的淒美笑顏,“敬城,不與你賭氣了。”
她縱身一躍。
世子殿下離開龍虎山之前給道觀留下墨寶,一正兩副總計三塊匾額,木頭是山上砍下的老桃木,老天師趙希摶看得直樂和搓手,站在門口一站就是老半天。正匾“道契昆侖”,東邊副匾額“仙家府邸”,西邊“納甲周呈”。論落筆力道,興許比不上龍虎山天師府那些各朝各代最拔尖的文豪名士手筆,但這氣魄卻是半點不差。說實話小小逍遙觀原本不配懸掛這三匾,隻不過第一次提大毫的人寫得舒心,老天師看得順眼,就不去管天師府是否暗中腹誹了。
趙希摶咧嘴拍馬屁笑道:“老祖宗說匾額乃一個家族的眉目,字寫得好,氣勢弱了,也就是點綴門麵,寫出傳神意境了,才算指點江山。殿下,這份大禮沒的說,貧道肯定今晚就去龍池偷一條蛟鯢給徽山送去。對了,殿下,真不去天師府喝杯茶吃齋飯?過門不入,傳出去多不好聽,也不是咱們龍虎山待客之道。”
徐鳳年馬上要去青龍溪乘船離開這座道教祖庭,身邊站著使勁攥緊袖口的弟弟黃蠻兒,他摸了摸徐龍象腦袋,搖頭道:“不去了,聽說大天師趙丹坪專程趕回龍虎山,我怕到時候一言不合打起來,讓你裏外不好做人。”
老天師感慨道:“殿下是厚道人啊。四代祖師爺曾在山上種了片板栗林,貧道沒料到殿下走得如此著急,否則炒些板栗帶上嚐個嘴也好。”
徐鳳年抖了抖一行囊黃蠻兒摘來的山楂,笑道:“有這些夠了。再者聽說這板栗林也就幾畝地,每年天師府都要分給權勢香客與達官顯貴們,你們趙家自己都吃不到幾顆,我就不惹人厭了。”
老天師自嘲道:“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理都是這個理。這龍虎山一年到頭人來人往,盡是些套近乎的,說好聽了是往來無白丁,說難聽了就是相互溜須拍馬,故而貧道寧願待在這座小道觀裏,難得清淨。天師府裏頭的後輩們個個紆青拖紫穿黃,那些個嶄新道袍好看歸好看,可在貧道眼中實在像一張張人皮。唉,不說這個,晦氣。殿下,走吧,送你上船。黃蠻兒就放心交給貧道,定然不讓人欺負了這徒兒,哪天黃蠻兒打架贏了斬魔台那通靈畜生,貧道親自送他回北涼。但是有句話要與殿下說明白,黃蠻兒生而金剛境,已經不是一般天賦異稟可以形容,與武當新掌教皆是先天天人之資,那年輕掌教入天象無妨,在武當山上潛心修道二十幾年,終究是順天道大勢而為。黃蠻兒卻不一樣,易遭天妒,因此貧道送黃蠻兒下山時,隻敢保證這小子達到指玄境界,一品四境,除去陸地神仙,修為看似依次遞增,但那也隻是常理,黃蠻兒隻要到了指玄,足以彰顯轉世真武大帝威嚴。”
徐鳳年輕笑道:“在大雪坪上,軒轅敬城也這麽說過。”
趙希摶如釋重負,早前還擔心世子殿下誤以為是他老道存了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私心。
徐鳳年看了眼身邊隊伍,鳳字營隻有大戟寧峨眉出現,這支精銳輕騎將暫時駐紮在徽山,一方麵要清點牯牛大崗寶庫珍品,軒轅敬城錦囊上提到幾樣好東西,徐鳳年沒有拒絕的理由。搬運問鼎閣秘籍摹本補充了北涼王府聽潮亭後,聽潮亭的武庫一說,更加名副其實。江湖武學典籍浩瀚如海,聽潮亭已經收集得七七八八,問鼎閣搜刮一空後,便隻剩下吳家劍塚與東越劍池兩處還在那兒敝帚自珍。至於另外一層含義,徐鳳年跟軒轅青鋒都有默契,她在牯牛大崗大局傾覆後以女子身份成為徽山女主子,很大程度上名不正言不順,二房三房對軒轅敬意軒轅敬宣兩兄弟誓死效忠的餘孽不在少數,軒轅青鋒的嫡係心腹屈指可數,給她北涼一百輕騎用作虎皮大旗,等於是雪中送炭。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對寧峨眉微笑道:“鳳字營裏有武學天賦又願意習武的,可以不護送書籍下山,就待在徽山好了,我已經跟軒轅青鋒說好,問鼎閣秘籍可以隨意讀取,隻要保證不外泄江湖即可。記住,你們在牯牛大崗,不是寄人籬下,沒必要低聲下氣看人臉色,卻也不可太過跋扈橫行,咱們鳩占鵲巢,本就不占理,得了便宜見好就收。總之,徽山一切大事小事都由寧將軍方便行事,不用跟我匯報。”
大戟寧峨眉抱拳沉聲道:“領命,末將定不會讓殿下失望!”
徐鳳年見這名嗓音天生軟糯的魁梧將軍欲言又止,笑道:“有話說有屁放,沒那麽多規矩。”
這名衝鋒陷陣不皺眉頭的武將微微赧顏,轉身對老劍神畢恭畢敬道:“這些時日老前輩指點戟法,寧峨眉受益匪淺,沒齒難忘!”
羊皮裘老頭兒不耐煩道:“嘴上謝個屁,你這點雞毛蒜皮的本事難道還能報恩不成,既然如此,還不如放在心上。”
寧峨眉立馬紅了臉,手足無措。他顯然沒有世子殿下那般臉皮。
徐鳳年不搭理這一茬,望了望身邊一圈。除去青鳥是實打實的自己人,拿纖細手指逗弄白貓武媚娘的魚幼薇能算半個。慕容梧竹、慕容桐皇身份特殊,這對讖語說要傾城傾國的姐弟如今沒了心頭大患,老不死軒轅大磐一死,徽山這大山不再壓頂,姐弟兩人精神氣渾然一變,不說素無主見隻知隨波逐流的慕容梧竹,連性子陰沉的慕容桐皇都神情閑適,有種當作出門遊曆的悠遊心態,感覺以後天塌下也有那世子殿下撐著,他隻管看戲就行。至於靖安王妃裴南葦,聽聞大雪坪大戰後,仿佛已經徹底認命。四名從王府帶出涼州的扈從,呂錢塘戰死,九鬥米老道魏叔陽要留在山上篩選秘籍,如今隻剩下舒羞和楊青風繼續跟隨,一同前往武帝城。
徐鳳年上了船,駛出青龍溪,黃蠻兒和老天師撐筏送行到龍王江才折返。徐鳳年送了一頭虎夔金剛給弟弟,揮手道別以後,坐在船頭甲板上,不敢去看弟弟的身影。
雌虎夔菩薩蹲在世子殿下腳邊,輕聲嗚咽。徐鳳年貼靠著船欄,放了一捧山楂在雙膝袍子圍成的空當裏,丟了一顆到嘴裏,微酸。
北涼王府兄弟姐妹四人,大姐徐脂虎嫁入江南道,娘親早逝,她對待世子殿下除了寵溺還是寵溺,那架勢,便是以後遇上了真心喜歡的男子,興許要她在弟弟徐鳳年與丈夫之間取舍,都會毫不猶豫庇護著弟弟。二姐徐渭熊,驚才絕豔,不說徐鳳年,哪怕徐驍都有些忌憚她的以理服人,但其實她與徐鳳年的關係一直很好,隻是表現方式跟徐鳳年和大姐的如膠似漆不太一樣,徐渭熊越是對他心疼,要求就越是苛刻,就像是在以身作則,事事做到最好,要徐鳳年做到更好才罷休。四人中,就數徐渭熊最是鑽牛角尖,無疑也以她成就最高名聲最大,恐怕世人都無法想象她這般在上陰學宮力壓群雄的女子,當年也隻是個會與弟弟撒嬌耍賴的女孩。弟弟徐龍象?徐鳳年想起小時候一同狩獵,兄弟兩人脫離騎隊,遇上了體壯如小山的熊羆,是年僅十歲的黃蠻兒擋在身前,生撕了那頭畜生。每年冬雪,徐鳳年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倒提著黃蠻兒的雙腳,在雪地上寫字,一般而言都是二姐徐渭熊即興作詩,大姐在一旁鼓掌叫好,天下人哪裏知道那首廣為流傳膾炙人口的《劍劃此詩於涼州雪中》,並非是徐渭熊以佩劍寫就,而是世子殿下拿小王爺的腦袋寫出來的,那時候,最開心的不是別人,正是徐龍象。
曾經無憂無慮的姐弟四人,不知不覺就離別了。
一艘龍王江樓船靠近,打斷了世子殿下的離愁思緒。
軒轅青鋒獨自上船,走向徐鳳年。
徐鳳年咬著山楂,麵無表情地問道:“聽說你娘跳崖了。”
她平淡道:“是我逼死的。”
徐鳳年皺眉道:“既然當局者都死了,能否請小姐蓋棺論定,替本世子解惑?”
軒轅青鋒該是如何的鐵石心腸啊,全無半點為死者長輩諱言的意思,似乎憋了十幾年,再不說就要把她自己給憋成瘋子了。她擠出一個看不透是釋然還是淒涼的笑顏,緩緩道:“我父親愛她,卻從不求她半點回報。而我娘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是恨他還是愛他。我父親一日留在牯牛大崗,她便有活下去的理由,自欺也好,欺人也罷,都可以苟延殘喘。父親一死,我掌了大權,她再無理由活下去,既然如此,還不如我這個做女兒的,來捅破最後一層紙。”
徐鳳年搖頭道:“不懂你們。”
軒轅青鋒凝視這個與傳聞不符的世子殿下,淡然道:“青鋒也看不懂你。”
徐鳳年見到李淳罡走出船艙,突然說道:“嗬嗬姑娘別躲了。”
一名雙手雙足緊貼在船頭外邊的少女跳入江水中,一閃而逝,嗬嗬道:“陸地神仙了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