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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軒轅青鋒成新主,四大天師重聚首(2)

  武當山的掌教可遠比不得天師府掌教,後者五百年來一直公認是南方道教的祖庭,武當山王重樓死後讓來讓去,在龍虎山許多道士看來不過是撐死了區區一山掌教,爭了也沒意思,怎可與天師府相提並論,若是五百年前的那個武當還差不多。所幸天師府在趙丹霞手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一舉成為天下全部道門領袖,本意是要在天子腳下自立門戶的趙丹坪才真正低頭,故而父親趙希翼才有那一番福禍無門的淩厲說辭。


  趙丹坪冷淡道:“那李淳罡重返劍仙境界,是一樁壯舉不假,可他偏偏在大雪坪與我龍虎山借劍一千,這事情傳出去,天師府顏麵何存?”


  趙丹霞輕聲微笑道:“麵子這東西,在丹霞這邊丟了,就由丹坪在京城那邊多多撿起便是,能者多勞,大哥在這裏先告罪一聲。”


  “大哥你這潑皮無賴的說法,成何體統。”趙丹坪無奈道,語氣不再一味刻板生硬。這些年離開龍虎山,在天子身側豈會是簡單地書寫青詞?遇到諸多因緣巧合,體悟天道,才有了拂塵破百甲,與黑衣僧人楊太歲機鋒相爭。趙丹坪的性格逐漸通透如意起來,不再像壯年時候那般激烈,動輒要與人玉石俱焚。擱在十幾年前,趙丹坪早就提劍去了徽山找李淳罡麻煩。


  說來玄妙,天師府能有如今融洽氛圍,很大程度歸功於趙丹坪晚年得子的趙靜思。這孩子排在靜字輩末尾,武學天道天賦倒也平平,但勝在性格敦厚如溫玉,是個至情至性後輩,全無半點心機,哪怕是脾氣古怪並且與趙丹坪不對眼的趙希摶,遇上趙靜思,也要會心笑上一笑;天師府上下總喜歡拿一些趙靜思的糗事樂事說笑,更難得的是天師府外姓中最出類拔萃的幾位,如白煜和齊仙俠都打小與趙靜思處得好到恨不得穿一條褲子;山上修行的女冠道姑都樂意逗弄這位天師府正黃道人,便是隻是少女的女冠,也敢大膽拿他開玩笑。老天師趙希摶便直言趙丹坪這輩子最大功德能耐就是生了這麽個兒子。趙靜思最大的特點就是走神,經常前一刻還在與人聊天,後一刻就發呆不語。山上人最怕他讀書找人解惑,因為不管任何單薄的書籍,他能讀出千百個稀奇古怪的問題,連掌教趙丹霞這樣好耐心的長輩,都能被追問到吹胡子瞪眼。讀書讀傷了眼睛的白蓮先生學問足可謂不遜色於趙丹霞,自嘲生平有三怕:怕打雷,怕走路,怕趙靜思問問題。可見趙靜思的刨根問底是何等威力。


  趙希摶嘖嘖道:“李老頭兒重返劍道巔峰,十有八九要跟王仙芝有一戰了。”


  趙希翼撫須笑道:“似乎與鄧太阿一戰會在前頭發生。”


  趙丹霞與趙丹坪兄弟兩人相視一笑。家中兩老與李淳罡王仙芝都是一輩人,對待李淳罡踏入仙人境界一事自然“別有用心”。境界與地位高如兩老,除去潛心修道證長生,以及關注道門氣數,實在很難找到什麽事情可以去忙中偷閑開個小差。天師對世人而言,高不可攀,但在天師府趙姓宗室內,其實也並不如何,終歸是一家人,也就是子孫看待長輩的尋常眼光。趙希翼揮揮手說道:“丹坪你盡管與丹霞說大事去,我好不容易從棺材裏爬出來透口氣,要跟你們叔叔拉拉家常。”


  趙丹霞與趙丹坪領命離開碑廊。


  趙希翼看著弟弟,感傷道:“一回相見一回老,希摶,不知道這輩子還能見到你幾次。”


  趙希摶沒好氣道:“矯情,你不閉關,不就天天相見,看到你吐。”


  趙希翼搖頭道:“王重樓修成了大黃庭,我卻始終登不上老祖宗指路過的玉皇樓,愧對先祖啊。”


  趙希摶氣呼呼道:“沒登入玉皇樓成為天人,就沒臉麵見列祖列宗了?那我還不得把祖宗們給氣得登仙再下凡啊?”


  趙希翼笑道:“不說這個,你那徒弟境界如何了?”


  趙希摶笑逐顏開,頑童一般伸出大拇指道:“這個!”


  “何時下山?”


  “等打贏了齊玄幀那頭座下黑虎,就可下山。”


  “善。”


  趙希翼點頭道,隨即有些擔憂,“上次蓮花頂十年一度的佛道辯論,因為那白衣僧人有事不曾列席,我道門贏得也十分辛苦,若非有白煜力挽狂瀾,未必能勝出。聽說這次兩禪寺很是奇怪,非但李當心與幾位大德高僧不擔任主辯,還讓一位小和尚代替兩禪寺出席。對了,白煜提起這小和尚還與一位小姑娘一同來過天師府,白煜說小和尚很有慧根,以後成就之高,興許能與李當心並肩。”


  趙希摶頭疼道:“我才懶得操心這事,隻是口舌之爭,本就無聊,在蓮花頂坐上幾天幾夜風吹日曬的,不是遭罪是什麽。說到底也就是一場吵架,吵贏了也沒什麽好得意的。”


  趙希翼憂心忡忡道:“本來也沒什麽的,贏了就贏了,就當替道門爭了幾分麵子,可如今朝廷布局大有玄機,等同於撒下一張恢恢天網,贏了還好,如果輸了,三教氣數增減,恐怕就數我們道門最吃虧了。”


  趙希摶沒心沒肺道:“要不是老祖宗說啥要跟人打一個小賭,就沒這煩心事了。大哥,你知道老祖宗在跟誰賭,賭什麽,賭注又是什麽?”


  趙希翼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我也隻知道是同姓之賭,賭誰後飛升,賭注是一印換一印。”


  最是懶散的趙希摶一陣頭大,“也就老祖宗喜歡瞎折騰,當年要是樂意跟齊玄幀一同登仙,你齊玄幀白日化虹,咱姓趙的便乘鶴飛升,那才叫解氣!”


  趙希翼笑而不語。


  趙希摶嘿嘿笑道:“其實我也知道老祖宗的那點小心思,咱龍虎山號稱每百年必有大真人證道,得怪咱們兄弟叔侄幾個都不爭氣,要是他老人家早早飛升了,萬一五十年裏無人長生不朽,這個臉就丟大了,估摸著這才狠下心與那人賭誰後飛升。”


  趙希翼瞪眼道:“慎言!”


  不知為何,徐鳳年並未走入珍寶無數的牯牛大崗,隻是呆坐在簷下台階,身後站著弟弟徐龍象和女婢青鳥。世子殿下自顧自嘀嘀咕咕,軒轅青鋒聽不真切,她當然猜不到這位北涼世子正在長籲短歎。出涼州以後,先是符將紅甲重出江湖,接著吳家劍塚那對劍冠劍侍莫名其妙擋路,更別提天下第十一王明寅要拿走頭顱,緊接著大官子曹長卿在江南道帶走薑泥,繼續東行,在匡廬山更是遇到天人出竅的趙黃巢,好不容易到了道都龍虎山,這大雪坪又是儒聖又是劍仙的,這日子沒法過了。徐鳳年自認練刀還算勤快,可這些個家夥裏頭隨便拎出一位,連拚到魚死網破的資格都欠奉。


  溫華那小子都說人在江湖飄沒有總挨刀的理由,可碰上這些個,不挨刀都不行啊。這會兒徐鳳年終於有些明白騎牛的為何膽小如鼠,不下山是對的,以洪洗象的身份,輕易下山,就像背了個大牌匾,上麵寫著來打我啊幾個大字。這個江湖高手自有高手磨,金剛境武夫看似可以橫著走,不小心有指玄境的看不順眼了咋辦?指玄高手威風八麵,天象境的千年王八萬年龜又冒出池子來教訓你了。天象境夠無敵了吧?軒轅大磐還不是給孫子軒轅敬城讀書讀出了個陸地神仙,辛苦百年修為,別說全屍,就是一捧骨灰都沒能留下。


  徐鳳年躺在地麵上,歎息複歎息。


  江湖險惡啊。


  軒轅青鋒等了半天沒能等到世子殿下還魂,終於不耐煩說道:“殿下不進入牯牛大崗?這裏的東西太髒,青鋒絕不取走一物,殿下可以隨意拿走。”


  徐鳳年仍是沒反應,半晌過後,一名陌生少女走出府邸,同先前送出錦囊的那個少年神態如出一轍,輕聲道:“大老爺吩咐小婢若是殿下不進牯牛大崗,就交付錦囊一個。”


  徐鳳年總算回過神,白眼道:“還沒完沒了了。”


  他嘴上念叨,卻是忙不迭地接過錦囊,拆開一看,等那名妙齡少女走回牯牛大崗,才小聲詢問軒轅青鋒:“你父親說牯牛大崗有座寶庫,大門由上陰學宮墨家矩子打造,堅不可摧,讓雌雄兩條蛟鯢做內外環首,想要入內,必須由軒轅家族嫡子嫡孫滴血到雄鯢嘴中,大鯢鑽透庫門,遊走機關,與雌鯢相會,才能打開?要是你們軒轅血脈斷了,豈不是誰都打不開?”


  軒轅青鋒皺了眉頭,道:“殿下想怎樣?實話告訴你,那一尾雄蛟鯢去年便生機斷絕,我曾入雲錦山尋找新的蛟鯢,奈何苦尋不得。既然小王爺在龍虎山拜師學藝,相信殿下與天師府關係肯定不差,聽聞天師府龍池中豢養有蛟鯢數尾,殿下不妨求一尾贈予徽山,寶庫所藏,就當軒轅家族酬謝殿下這趟上山辛勞。”


  說到後麵,軒轅青鋒臉帶譏誚清晰可見,看笑話的嫌疑十分明顯。分明是拿住了世子殿下借老劍神之口朝天師府說出放屁兩字的七寸要害。


  躺在地麵上的徐鳳年斜瞥了一眼軒轅青鋒,懶散道:“咋了,你以為我不敢去要蛟鯢?天師府不肯送,我就搶,搶不來就偷,偷不來再好好說話,求上一求嘛。”


  軒轅青鋒嘴角勾起一個微妙弧度,似笑非笑道:“世子殿下行事不拘小節,以後世襲罔替北涼王,隻要把這法子照搬對付北莽王朝,定然可以運籌製勝馬到功成,名垂千古。”


  徐鳳年站起身,故意聽不出她言語中的冷嘲熱諷,“借你吉言。”


  徐鳳年繼而換了張麵孔,和煦微笑道:“錦囊上不但說寶庫裏頭有幾樣能入本世子法眼的好玩意,寶庫外邊有一樣東西,比整座牯牛大崗都要金貴,要本世子好好珍惜,這錦囊上用了八個字: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軒轅青鋒臉色微變。


  徐鳳年大笑而去,跳下台階,“傻娘們兒,你爹舍得把你送給本世子?再說他樂意送,我還不樂意收呢。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的,成天冷著張苦瓜臉,照鏡子就能看到女鬼。”


  軒轅青鋒盯著徐鳳年背影,眼神複雜。


  臨近大雪坪邊緣,青鳥小聲道:“公子。”


  徐鳳年與她心有靈犀,知道她在想什麽,微笑解釋道:“不是我有意刁難軒轅青鋒,隻不過這女人你說好話她聽不進去,真要跟她推心置腹,好心保準被當成驢肝肺,真當我覬覦她美貌或者家產什麽的,我豈不是冤死。”


  不理睬臉色晦暗的軒轅青鋒,世子殿下才下大雪坪,就看到眼前黑壓壓跪倒一大片,不下三十人。徐鳳年略作思量就一清二楚,他按住繡冬、春雷,居高臨下笑眯眯說道:“喲,都挺知曉見風使舵,急著過來要給本世子當差,好去北涼那邊作威作福?這事情,行是行,不過醜話說前頭,真有些斤兩的,本世子絕不打發乞丐一樣打發你們,管你以前是通緝重犯還是雞鳴狗盜,本世子的飯碗大得很,別說幾十人,就是幾百人,都喂得飽!不過沒本事的,想來混吃混喝,甭管你是徽山客卿還是哪條道上的武林好漢,都給本世子滾蛋,一旦被揪出來,就拿你們腦袋去官府換點碎銀子。”


  大多數依附徽山的江湖人士都給說愣了。


  這北涼世子是否太不學無術了點,怎的說話比剪徑蟊賊還直白露骨?


  當下十來棵牆頭草就小心翼翼站起身,試圖反悔離開,這些人一半出於心高氣傲,不樂意受氣。另外一半是濫竽充數,隻是想著樹挪死人挪活,去家大業大的北涼世子那邊求個王侯門第的錦衣玉食。這一撥人在牯牛大崗本就地位不高,屬於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小人物,撈不到客卿那個油水最豐的位置,平日裏別說一整本秘籍,就是一頁,都能爭得頭破血流。交情相對較好的,也不乏爾虞我詐,非身份清貴的客卿,問鼎閣秘籍隻可限時借閱,不可帶出問鼎閣,若有私抄,一經發現就會被逐出徽山。許多武林豪客若是武學路數相近,就各自死記硬背,多多益善,事後相互交換秘籍。心眼稍壞的,在節骨眼上多說幾字錯說幾字,不至於讓人走火入魔,卻也讓對方多走些彎路。徽山客卿席位就那幾十個,一個蘿卜一個坑,僧多粥少啊,人生百態,淋漓盡致。


  徐鳳年竟然在這時候都會走神。


  因為接下來潦草處理完牯牛大崗的遺留事務,在龍虎山就不再如何逗留,要往劍州東北而去。


  武帝城。


  軒轅青鋒走回嫡長房所在庭院,堂前天井的琉璃魚缸已毀,抬頭看匾額,是父親軒轅敬城正楷寫就的壺天永春。穿過廳子,有一座敕書樓,青少年的軒轅敬城幾乎所有時光都耗費在這裏,藏經納籍六千餘卷,隻是與問鼎閣截然不同,這裏武學秘籍寥寥無幾,都是諸子百家的經典。小樓簡陋,隻是窗明幾淨,頂樓視野開闊,可觀察南星北鬥。


  後有一座門麵不闊的靈芝院,兩側是狹小廂房,本是供給鬟仆役住宿,隻是嫡長房門庭冷落,那女子又性子清冷,不喜喧鬧,才留下一名貼身婢女,廂房都用來擺放雜物,許多軒轅敬城年輕時候抒發胸臆鳴不平的詩詞文章,都被她丟棄成堆,散亂在桌椅地上。甬道側長有雌雄千年羅漢鬆一對,盤根錯節,峰冠並列,愈顯得這裏冷寂得讓人心裏發慌。軒轅青鋒再往後走便是那女子的私第後廳了,原有字畫對聯無數,後盡數被她摘了去,唯有廳堂懸有一“如來不如去”大匾,約莫是她礙於搬運過於吃力,才得以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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