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軒轅青鋒成新主,四大天師重聚首(1)
她來到崖畔,展露出一個誰都不曾見過的淒美笑顏,『敬城,不與你賭氣了。』她縱身一躍。
要說李淳罡對天師府說“放屁”二字,山外人聽聞也隻會說老劍神豪邁氣概不減當年,尤其是邁過陸地神仙門檻,更是底氣十足,大可以將李淳罡視作劍道上的仙俠人物,可一旦換作由徐鳳年來說,可就變了味,好端端兩大高手分立牯牛大崗大雪坪和道教祖庭龍虎山,哪怕隻是言語交鋒,也是盡顯風采,你一個花拳繡腿的世子殿下湊什麽熱鬧?徐鳳年已經可以想象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整個江湖都要流傳這個天大笑話。方才與世子殿下鉤心鬥角處於下風的軒轅青鋒難掩幸災樂禍,整個人總算有了些精神,不再死氣沉沉、憔悴得沒半點人氣。徐鳳年瞪了她一眼,率先走向牯牛大崗府邸,徐龍象和青鳥緊隨其後。
軒轅青鋒猶豫了一下,與黃放佛和洪驃一同冒雨緩行。洪驃麵無表情,黃放佛在這一小段雨路裏暗自思量頗多,眼角餘光輕輕瞥了一眼次席客卿。洪驃這人為人處世一向口碑不錯,“古風”這個評價可不是誰都能攬到身上的,洪驃身為貧寒出身的徽山大客卿,對上能不卑,使得軒轅敬意事事以禮相待,私下稱作熬鷹,而非養狗,洪驃對下更是不亢,從未流露出得意自滿,任何人與他討教武學,都願意傾囊相授,絕無狹隘門戶之見。可不管軒轅敬城這些年對洪驃如何暗中扶植栽培,當年上山終歸算是軒轅敬意領進門,這次大雪坪反水,與自己共同擊殺恩主軒轅敬意,當時黃放佛可是嚇了一大跳,這事傳出去幾乎可以讓洪驃半輩子英名毀於一旦,不小心就要被冠以頭後有反骨的說法。黃放佛心中冷笑,這算不算一個把柄?你洪驃今天能叛出軒轅敬意的二房,以後會不會再背叛新主子的嫡長房?
洪驃冷不丁說道:“洪驃有一事必須與小姐說明白。”
軒轅青鋒輕輕嗯了一聲。
洪驃語調平靜道:“當年洪驃上山前,實則暗中受邀於敬城兄,才下定決心前來徽山。否則以洪驃資曆本事,當初決然沒有勇氣來牯牛大崗貽笑大方。”
黃放佛眯起眼。
軒轅青鋒如釋重負,解開心結,轉頭微笑道:“這些年委屈洪叔叔了。”
洪驃低頭拱手道:“理當如此。”
洪驃抬起頭直視馬上就要順勢掌握徽山的年輕女子,說道:“但洪驃畢竟受了軒轅敬意許多恩惠,懇請小姐能夠善待二房子弟。”
軒轅青鋒柔聲道:“洪叔叔不要擔心,青鋒並非那小肚雞腸的女子,二房勢大已是事實,一味清洗異己,隻會讓動蕩中的徽山分崩離析,青鋒會盡力安撫二房三房,任何既定規章,不作任何更改。客卿們願則留,不願則去。即便今日離開牯牛大崗,徽山一樣歡迎各路英雄豪傑再度上山。我父親敬字輩的恩怨,以及再往上,到今日便徹底結束了。若是其餘兩房有人鬧事啟釁,青鋒承諾可一可二,但事不過三,到時候若是還不肯罷休,就別怪青鋒心狠手辣了。”
軒轅青鋒說得雲淡風輕,黃放佛卻心安許多。他生怕這個女子得誌猖狂,在徽山大開殺戒,到時候劊子手誰來做,還不是他和洪驃?而且如此一來,他便徹底沒有回旋餘地,徹底與她綁在一根繩上,這本是平常馭人手腕,道理上說得通,可黃放佛卻要輕看了軒轅青鋒好幾分。執掌百年世家,就是一件撼山摧嶽的吃力活,隻會小聰明耍狠,與叼嘴潑婦無異,不值得黃放佛效忠。最頭疼在於軒轅青鋒本身武力不值一提,北涼世子一走,當下鎮壓越酣暢淋漓,日後反彈興許連他和洪驃就越累,說不定使出渾身解數都壓不下。
走到挖空山峰做府邸的牯牛大崗門口,徐鳳年站在簷下躲雨,回望大雪坪。
軒轅青鋒站在附近,斜了斜腦袋,撫順幾縷貼在臉頰上的青絲,安靜不語。
風雨漸漸停歇。
府邸中走出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見著眾人,對軒轅青鋒畢恭畢敬說道:“大老爺昨日交給小的四枚錦囊,說今日雨停便給小姐、世子殿下與兩位大客卿。”
軒轅青鋒略微驚奇。黃放佛和洪驃神情格外凝重,雖說鄭重其事,但無驚訝,顯然不是頭回拿到錦囊。其實大雪坪擊殺軒轅敬意,便是各自錦囊要求,黃洪二人事先都不知道對方真正投誠於軒轅敬城。軒轅青鋒三人從少年手中分別接過錦囊,黃放佛和洪驃立即請辭,離開大雪坪,兩大客卿始終不曾有半句客套寒暄。黃放佛回到精舍小樓,換了身潔淨衣袍,親自焚香,拆出錦囊所藏小宣,反複觀看數遍後輕輕丟入紫檀香爐,笑了笑,喃喃道:“敬城兄果真不負我黃放佛。”
精致裁剪的小宣紙上所寫,才寥寥十餘字,一如軒轅敬城尋常談及文章宗義所謂的簡為詩文盡境:請黃兄留徽山十年,可入指玄。
黃放佛先是微笑,繼而放聲大笑。軒轅敬城啊軒轅敬城,你這是要我替你女兒賣命十年嗎?既然你說可幫我入指玄境界,別說十年,二十年都可以等!黃放佛笑過之後,決定再在牯牛大崗讀書十年,相信以軒轅敬城的算無遺策,就算他這十年遍覽秘籍不得入指玄,黃放佛篤定到時候便有下一個錦囊出現,可為自己解惑!黃放佛根本不去費神那個興許十年後用不上的錦囊到底在何人手中,以軒轅敬城的縝密心思,恐怕黃放佛把牯牛大崗翻個底朝天都找尋不出。時候不到,天機不顯。黃放佛喟歎道:“敬城兄,好一儒聖,讓黃放佛神往啊。”
洪驃一直沒有入住徽山客卿的豪奢精舍,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因而他選擇住在山腰一棟僻靜竹樓裏,拆開錦囊閱後,額頭滲出冷汗。錦囊所寫大概意思,遠不如給黃放佛的那個蕩氣回腸,隻是軒轅敬城“好心好意”提醒一聲洪驃,如果青鋒對洪兄擊斃軒轅敬意心懷芥蒂,大可以說當年洪驃上山是由軒轅敬城邀請。跪坐青竹茶幾前的洪驃攥緊拳頭,手背青筋暴起。他洪驃當年上徽山,自然與軒轅敬城無關,當時大雪坪一番說辭隻是臨時起智,耍了個不為人知的心眼,隻是為了消除軒轅青鋒的戒備,所以這個錦囊看似善意提醒,何嚐不是一種警告?洪驃深呼吸一口,抬頭望向窗外,笑道:“敬城兄果然是仙人,洪驃心悅誠服!”
牯牛大崗屋簷下,徐鳳年望著一道彩虹橫跨當空,一頭在大雪坪,一頭在天師府,風景絕美。
徐鳳年打開錦囊,愣了愣,上頭書寫簡潔扼要:軒轅敬城此生所學心得,世子殿下隻需向小女討要一本問鼎閣內的《春秋》,夾有書信一封。
末尾更有一句開門見山:世子殿下不負她,徽山必不負世子殿下。
軒轅青鋒靠著一根廊柱,淚眼蒙矓。
“洪驃有反骨,需要青鋒以力服人,施恩不如施威。徽山平安時,可養。動亂時,必殺。
“黃放佛好名,為父自有安排,十年內此人不會有異心。十年後他要出頭,自會有人壓他。
“為父留一家書讓龍虎山道童交給你爺爺,青鋒不用掛念此事。
“徐鳳年如果歹念無窮,得寸進尺,你可去尋訪那雲錦山釣蛟鯢的道人,這位仙長欠為父一個人情,曾答應替為父出世一次。若是徐鳳年點到即止,此子可以相互共事謀利。
“清明時分,你娘若不願上墳,青鋒不必勉強。既然不能相濡以沫,相忘於江湖,已是人生幸事。
“打你出生那日起爹便在老桂樹下埋下一壇酒,以後一年一壇,至今已二十三壇矣。私下取名女兒紅,可好?莫怪爹嘮叨多語,委實是這些年與你說話不得。
“以後孫子叫扶搖,孫女便叫雅頌,如何?這些年爹沒事就翻閱古書典籍,委實是百般頭疼都想不出滿意的名字。爹希望他們以後要念書便念書,習武便習武,天地是大,所站不過方寸地,人生苦短,才百年三萬六千五百日,糊糊塗塗過了一輩子,就很好。
“閱過即毀。切記切記。”
徐鳳年看到軒轅青鋒把那錦囊內的宣紙咽下腹中。
真是個狠心娘們兒。
嫡長房幽幽庭院,那名女子也收到一個錦囊,宣紙上卻是空白無一字。
天師府在外姓人齊玄幀白日飛升以後,龍虎山便極少有四大天師共聚一堂的盛況,哪怕當年人屠徐驍率數千鐵騎兵臨山腳,龍虎山希字輩第一人趙希翼也不曾破關而出。襄樊三萬六千周天大醮,四大天師裏也隻是去了兩位。近二十年趙丹坪在京城做成了那青詞宰相,與羽衣卿相趙丹霞南北交相輝映,更是聚少離多。國子監左祭酒桓溫與當朝首輔張巨鹿師出同門,道同政合,兩人親如兄弟,唯獨在一事上意見分歧。世人皆知張首輔獨尊儒術,貶斥佛道,而正統儒家出身的桓溫則十分推崇黃老清靜,在京城裏與趙丹坪相交甚深。
趙丹坪雖身在天師府千裏之外,但依舊掌管著龍虎山教規教戒與齋醮科儀兩大門類,趙丹霞對外統領天下道門,對內僅是象征性管教教理,至於修煉方術,名義上由老天師趙希夷統率,實則交由幾位靜字輩弟子打理具體事宜,趙家宗親趙靜沉負責府門接待,被天子賞紫賜號的白煜負責學說論辯,經常開壇講經說道,與白蓮先生同是外姓道人的齊仙俠隻管練劍,以及偶爾傳授靜字輩以下道士劍術。天師府各脈同氣連枝,各自榮華,相輔相成,才有今日龍虎山黃紫顯貴的大好時光。
天師府主殿玉皇殿西側有一條古碑綿延的碑廊,其中一座青玉大碑獨茂碑林,高達三丈,乃第四代龍虎山祖師遷至此地豎立,上書“紫霄福地”四字,傳聞與徽山牯牛大崗那塊“獨享陸地清福”共成子母碑。此時一名穿正黃色尊貴道袍的道人站在碑頂,遙望徽山大雪坪,一臉憤憤然。碑腳站著三位都上了年歲的老道,穿戴各有特色。
最年長者須發如雪,涼鞋淨襪,身上隻是一件尋常的魚肚白蘇紗道袍,並不怎麽出彩,但好歹披了件出塵的方士鶴氅,隱約有幾分得證大道的長生氣派。
年齡次之的老道就要邋遢許多,一件青布厚棉袍子,可見汙漬斑斑。他似乎怕冷,腳上踏著一雙厚底暖鞋,加以棉布裹腿,讓人好奇這老道如何有資格站在這天師府內宅。
剩下一位則就嚇人了,內袍正黃不說,還外罩了一件紫色大褂,華美尊貴到了極點。天師府宗室嫡係可穿黃,趙靜沉、趙凝運父子便是如此。龍虎山寥寥無幾的尊貴真人可披紫,白煜屬於這一範疇,而那可以黃紫於一身的道士,毋庸置疑,唯有道門掌教趙丹霞一人!
與天子同姓的四位大天師,一生中大半時間都在閉關圖破關的趙希翼,才氣超群卻生性散淡的趙希摶,道門領袖趙丹霞,擅寫青詞雄文的趙丹坪,終於碰頭。搖招山大雪坪異象都落入天師們眼中,李淳罡讖語“劍來”,正是被趙丹坪阻攔才使得天師府桃木劍不至於出鞘飛離,後麵也是趙丹坪出聲要求老劍神還劍。聽到回複後,趙丹坪怒發衝道冠,趙希摶為老不尊,笑得不行,趙丹霞與父親趙希翼相視一笑,且不說境界高低,養氣功夫差不多算天下無敵。
趙希摶年輕時候就與侄子趙丹坪不親,總覺得這孩子打小就不討喜,陰沉沉的,沒半點趙姓子孫的大氣,因此老天師從不掩飾對趙丹霞的偏愛。趙希摶、趙丹坪叔侄二人可以說是命理相克,雖有至親至近的血緣關係,但雙方見麵都沒好臉色。這趟趙丹坪離京回家,大半是與兄長商討如何應對朝廷最新幾項政事。帝國版圖改製,道門原本二十四治區必然要尾隨其後作出修改。再者設立僧正一職後,崇玄署極有可能脫離鴻臚寺,佛道之爭,教義之爭在表,氣運之爭在裏,絲毫馬虎不得。有了僧正,就等於朝廷強行選出官方認可的佛頭,屆時勢必要與道教祖庭的掌教趙丹霞一爭高下。小半原因是那北涼世子到了龍虎山,加上北涼王徐驍在京城掀起大波瀾,趙丹坪對姓徐的全無好感,未嚐沒有回天師府借機懲戒那年輕世子的意圖。
趙希摶沒好氣道:“趙丹坪,還站在祖師爺的石碑上頭做啥,李淳罡就沒想搭理你,你喊破喉嚨也無用,要不你飛劍一個,去大雪坪與李淳罡鬥個天昏地暗?叔叔可勁兒幫你搖旗呐喊。”
趙丹坪冷哼一聲,還是飄下石碑落地。飛躍碑頂,本就於禮不合,當時隻是惱恨李淳罡的蠻橫手段,才顧不得身份忌諱,現在稍稍冷靜下來,趙丹坪也就不再堅持。
被軒轅敬城強行突破境界驚擾清修的趙希翼雙手插袖,感慨道:“這人拚卻性命入陸地仙人境界,實在是可惜可歎,假使他願意循序漸進,有望實實在在地飛升。”
最負仙家氣質的趙丹霞點頭道:“經此一役,徽山氣運已經折損殆盡。”
趙希翼麵有戚容,“禍福無門唯人是召。古人警語,不可不察啊,我龍虎山當引以為戒。丹坪!”
趙丹坪雖說性格偏激,但道法武功心智才氣俱是當世一流,聽聞父親一聲嗬斥後,原本想與叔叔趙希摶爭執幾句的念頭立即消散,靜心凝神,頓時鋒芒斂盡,再無要與那李淳罡爭強鬥狠的跡象。
天師府傳承一千六百年,多數情況是代代父子相傳,掌教天師若無子嗣,便由兄弟叔侄繼承,絕無外姓道人或者女子接任的先例。上任掌教天師趙希慈膝下便無子嗣,當初是由弟弟趙希摶或者侄子趙丹霞還是趙丹坪接過清治都功印、鎮運劍、泰皇經籙三件法器,天師府的意見並不統一,山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祖宗本意是讓趙希摶接過大任,趙希摶也幹脆,直接逃下山去逍遙江湖了,撂下一句傳我不如傳丹霞,這才有了趙丹霞做掌教的局麵,趙丹坪當然心有怨氣,後來他去京城,明眼人都知道裏頭有賭氣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