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話長卿國士無雙,道薑泥去留彷徨(2)
自恃清貴身份的世族興許尚未心動而準備行動,一些個二三流士族與高等庶族已經思量著是否能夠先下手為強,散會後搶認了這名便宜女婿,納入家族後,多參加幾場曲水流觴,博取聲名水到渠成,先入士品,再謀仕途,這比起聯姻於才庸學淺的士子人物,並不遜色,若是運氣好,這小子能被袁鴻鵠這等豪閥嫡係真正青眼相加,何愁沒有一個大大的錦繡前程?
亭中偷閑的徐脂虎冷眼旁觀,冷笑不止。袁鴻鵠之所以如此大度作態,何嚐不是那書生借了她弟弟的東風?這書生操著地道的江南道口音,分明是泱州寒門人士,既然你北涼世子能領進寺內入席而坐,我泱州名士便更不介意你的低賤出身,親自讓你聲名鵲起。兩種恩惠,孰輕孰重,還真不好說。徐脂虎心想,袁疆燕能夠做江左士子集團的領頭羊,眼力的確不差,惡心人的本事相當爐火純青。居高臨下的徐脂虎瞅見那書生一舉成名後,並未流露出絲毫誌得意滿,他灑然起身,環顧一周,竟有些不符情境的蕭索意味。身世起伏的徐脂虎看待男子,極少有偏差,眼光可謂爐火純青,這就有些奇怪了,寒門士子鯉魚躍龍門,喜極而泣者有之,瘋魔癲狂者有之,記憶中,這個叫陳亮錫的書生與許慧撲相識相親,擅畫龍虎,今日與弟弟偶遇,其中會不會有玄機?
許慧撲性情雖冷傲,可終歸是高門大閥裏的一隻籠中雀,小事散漫無妨,大事卻無一例外的身不由己,就像自己當年,何曾就想遠嫁江南了?
被世子殿下三番五次調戲的美婢癡癡望著身邊的書生,心馳神往。他方才的揮斥八極,風采絕倫,哪怕與袁鴻鵠這般首屈一指的碩儒名士爭鋒,仍是毫不怯場,再者她參與清談不計其數,相當識貨。能參與曲水流觴的丫鬟,都不簡單,首先要是世族清白出身,其次需要貌美脫俗與才情上佳,像她便是自幼有幸進為伯柃袁氏的婢女,天資聰慧,被相中後教授詩書琴棋,今日端酒婢女無一不是伯柃袁氏調教出來的妙人。
她見陳亮錫起身後,趕忙遞去酒杯,後者溫良一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以酒解渴。她心中難免要將眼前俊彥與那浪蕩子做對比。哼,那無賴輕浮的公子哥白長那麽俊逸好看了,可惜了皮囊!
窮書生陳亮錫沒有看見那個“徐典匣”,有些遺憾,本想由衷道一聲謝的。既然找不著,他也不杞人憂天,轉頭看見麵黃肌瘦的小女孩,心生憐意,跟婢女討要了一些瓜果點心,拉著小乞兒重新坐下。美婢端來餐盒後,小乞兒不敢動手,便由他撿起精致點心交給孩子,小乞兒低頭吃得忐忑,也不知道記住了這滋味沒有,他時不時笑著幫小女孩擦去嘴角糕點碎屑。美婢看到這幅以往在世家豪門中注定無法想象的溫情畫麵,心頭又是一柔。這位公子,真是好人。
亭外,徐鳳年隻能保證不再後退,想進一步已經是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從不帶兵器對敵的曹長卿目中無人,即便對上了昔年江湖奉為傳奇的李淳罡,仍是徑直前行,無視老劍神一漲再漲的磅礴劍意。
羊皮裘老頭兒尚未抬起手臂,兩者之間的地麵上便瞬間出現數十道縱橫交錯的溝壑。
劍氣滾龍壁!
李淳罡曾與西蜀劍聖在皇宮一戰,李淳罡劍氣所及,一整麵存世數百年的恢宏龍壁碎裂不堪,這之前,李淳罡放話西蜀無劍子,單身入蜀,斬殺攔路劍術高手十六人,無一例外皆是被滾動劍氣碎屍。
那時候,無疑是李淳罡的劍道頂點,幾近舉世無敵。
一條條溝壑龜裂,觸目驚心,唯獨蔓延至曹長卿身前時,無形中仿佛被阻隔,硬生生停住。
曹長卿平靜道:“前輩何止第八?世人隻知李劍神兩袖青蛇不可匹敵,卻不知劍氣開天門的厲害。”
這位中年儒士愈是前行,裂痕愈加粗大。
兩人僅僅相距十步。
羊皮裘老頭兒一副老神在在的悠哉神情,任由曹官子一進再進,隻是眯眼笑道:“說甚廢話。”
曹長卿輕輕一笑。
亭中,總算有膽量盯著曹長卿看的薑泥半信半疑輕輕出聲問道:“棋詔叔叔?”
曹長卿猛然停下身形,重重點頭,百感交集。
薑泥突然紅了眼睛,想要起身,卻下意識先去看了下世子殿下,見到他麵無表情,再轉頭小心翼翼望向徐脂虎。曹長卿見到這一幕,心酸至極,無需老劍神劍氣滾動,亭前地麵轟然下陷。薑泥看到徐脂虎笑著努了努嘴,這才起身怯生生說道:“棋詔叔叔,能不能不要動手?”
濺起塵土一層層如漣漪向外鋪散而去,居中的曹官子柔聲道:“曹長卿聽憑公主吩咐。”
便是徐脂虎都忍不住瞠目結舌,當真是正應了那個曲水王霸中陳亮錫定下的結論,醇儒近腐。不可理喻。
老劍神冷哼一聲,終於收起劍氣。
曹長卿走上台階,並未走入亭子,再度跪下。
這一次,卻是為當年那個春秋鼎盛的西楚而跪了。
徐鳳年神情複雜地看著站著的小泥人,跪著的曹官子。
要走了嗎?
為何同樣是江湖中最高的高手,差距卻這麽大。羊皮裘老頭兒李淳罡沒事就愛掏耳屎摳腳丫,而曹長卿則是符合江湖後輩心目中絕世高手的一切憧憬,身材修長,神華內斂,風度神逸,連下跪都跪得驚心動魄,雖說已是兩鬢微白的老男人了,但若仔細打量,仍是頗有一壇老酒的綿醇味道,相信那些個徐娘半老閱曆豐富的女子,都要被曹長卿的儒雅風範折服。
徐鳳年站在台階下安靜旁觀,扳手指算來。十大高手已經見到三位,不過莊稼漢子模樣的王明寅已經被一記手刀刺死,這樣的收官,誰能預料到?徐鳳年看到薑泥傻乎乎望著曹官子,似乎不知所措,欲言又止,便有些好笑。這個笨蛋,哪裏會想到什麽借勢,若是稍稍聰明的別人,好不容易有曹官子這般大菩薩大神仙撐場子,還不得一朝得誌便猖狂?管你是什麽北涼世子殿下,都讓天下第三的曹長卿拿兩根手指捏個半死,最不濟也要打成豬頭才解氣。徐鳳年笑了笑,對站在薑泥身後的大姐徐脂虎搖了搖頭,悄悄示意她不要有所動作,在曹官子麵前還是不要畫蛇添足了,即使老劍神肯出死力攔阻,曹長卿要傷誰一樣輕而易舉,天底下能讓這位青衣大官子低頭的,唯有那個被他欺負了許多年的笨女子了。
世子殿下不服氣不憋屈不行啊,江湖百年,武夫百萬,才出了幾個曹長卿?不知為何,薑泥撞見了徐鳳年的嘴角勾起,本能地狠狠瞪了一眼,她這一瞪隻是習慣性小動作,毫無殺傷力可言,但今時不同往日,有瀟灑起身的曹官子在場,僅是背對世子殿下,徐鳳年都立即感受到一股濃鬱的殺機。曹長卿緩緩轉頭,平淡道:“殿下可否將公主交由曹長卿?隻要點頭,曹長卿可以答應替殿下辦一件事情,隻要力所能及,絕不推托。”
力所能及?連離陽王朝兩任皇帝都被這位亡國舊臣禍害得睡不安穩,還有什麽事情是曹長卿做不成的?常理來說,薑泥隻是徐人屠當初帶回當作北涼王府的小花瓶,並無實質意義。春秋八國,龍子龍孫,皇後嬪妃,何止數百?落在燕刺王、廣陵王手裏,女子貌美的,撐死了淪為妾婢,姿色平庸的,大半充為官妓,至於皇子,不乏被十個一同格殺的淒慘下場,成為撐著成王敗寇的慶功宴的助興曲目。留著這些曾經的天潢貴胄,若是說作懷了不臣之心去圖謀不軌,會被笑掉大牙。
既然如此,一位西楚公主送出去便送出去好了,還能交好於天下前三甲的曹官子,何樂不為?
被曹長卿泄露出除了兩袖青蛇還有壓箱本事的老劍神對此不聞不問,老頭兒按照約定,隻要保世子殿下一個不死,再就是想著讓小泥人跟他學劍,至於其他狗屁倒灶亂七八糟的事情,就不煩心了。再說,活了八十幾年可都沒活到狗身上去的李淳罡心裏跟明鏡似的,小泥人隻要待在這世子殿下身邊一天,習劍的事情十有八九沒戲,還不如早點斬斷孽緣,天下何處去不得?老劍神幸災樂禍地斜眼瞥了一下世子殿下,看這小子如何應對。蘆葦蕩以後,大概是生怕被那神出鬼沒的刺客取走頭顱,咬著牙都要隔三岔五去扛兩袖青蛇,這份毅力與狠辣,委實不像一個板上釘釘要世襲罔替北涼王的世子殿下。
徐鳳年嬉皮笑臉道:“不給,她是我的。”
薑泥怒道:“誰是你的!”
曹長卿古井無波,興許是慶幸於這次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心情沒有因為世子殿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話而變壞,微笑道:“無妨,過些時候,殿下自會改變主意。”
徐鳳年還是吊兒郎當的姿態,笑眯眯道:“別的事情不敢保證,但這事兒,真沒的商量。”
曹長卿瞥了眼世子殿下,笑意玩味道:“殿下雙手先別握刀了,擦擦汗,否則從東越皇室學來的拔刀術可就要大打折扣。”
臉皮不薄的徐鳳年哈哈一笑,果然鬆開春雷、繡冬雙刀上的手,在袖口上擦了擦。
亭中重新坐下的徐脂虎會心一笑,心中陰霾散去些許。她並不識得曹長卿,曹官子倒是依稀聽一些半吊子的遊俠兒及官宦子弟說起過,自然不知道眼前能讓李淳罡劍氣滾龍壁的青衫儒士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高手,但徐脂虎何等敏銳眼力,敢無視老劍神,更無視整個北涼勢力,她如何能夠鬆懈?她惦念著弟弟的安危,看了看薑泥,紅顏禍水,的確不假。她本來對這位亡國公主的憐惜,當曹長卿出現後,便一掃而空。性情涼薄?最是樂意自汙名聲的徐脂虎可從不否認。
曹官子不說話,徐鳳年不說話,加上薑泥不說話,一時間亭上亭下氣氛凝重。
還是徐脂虎出麵打圓場,笑問道:“薑泥,一起喝茶去?”
薑泥嗯了一聲。
曹長卿皺了皺眉頭,不過好歹沒有出聲。好像打定了主意在薑泥麵前執臣子禮節,一絲不苟,不敢越雷池半步。
一行人回到茶室,女冠許慧撲在裏頭,客套寒暄過後,又是一番嫻熟煮茶,手法老到,賞心悅目,世家女子於細微處見風雅。她顯然留意到跪坐一旁的陌生儒士,豪門大族出身的男子,尤其是不惑之年以後,不說容貌,大多有一股子精神氣支撐,甭管是正氣還是陰氣,都與市井百姓迥異,這便是所謂的底蘊了。許慧撲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越發覺得深不可測。
薑泥喊了聲“棋詔叔叔”,遞去一杯茶,曹長卿低頭默然接過,所幸沒有再稱呼公主。
徐脂虎仿佛沒心沒肺問道:“薑泥,為何喊棋詔叔叔?”
薑泥柔聲道:“棋詔叔叔是大國手,我經常看他下棋。”
曹長卿喟然搖頭道:“罪臣稱不得國手。”隨即補上一句,“罪臣終有一日要割下黃龍士頭顱,祭奠先帝。”
許慧撲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黃龍士,這位可是不似凡世人物的半仙,春秋不義戰,皆因他而起!那盤大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取黃三甲的項上頭顱?先帝?心中驚駭的許慧撲麵不改色,急急思量著中年儒士到底是何方神聖。
徐鳳年不想在這個話題上被許慧撲順藤摸瓜。冷不丁冒出一個陳亮錫,已經讓他心生警惕。江南道崇尚清談不假,但那些個老狐狸一隻比一隻老奸巨猾,天曉得這個一戰成名的大才士子是不是一手精心暗棋,況且冒險招攬陳亮錫與這趟遊曆初衷背道而馳。北涼世子才及冠,徐驍才在京城討要來世襲罔替,便開始急不可耐蓄勢養士了?是何居心?徐鳳年轉移話題笑問道:“許姐姐,陳公子去哪兒了?”
許慧撲悄不可見地猶豫了一下,溫婉說道:“在禪房與鴻鵠先生等人深談王霸義利,約莫是先前對峙,尚未盡興,要分出勝負才行。”
徐鳳年喝茶如飲酒,半點不解風雅,覥著臉再跟徐脂虎討了杯慢飲入味的野茶,笑道:“陳公子一席高談闊論,奈何本世子聽不太懂,好在袁鴻鵠這些名士識貨,要不然就埋沒了。”
許慧撲皺了皺黛眉,眉梢隱約可見幾絲魚尾紋。女子不再年輕,但氣質若好,也是獨到韻味。她捺著性子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殿下,陳公子雖健談不輸名家,但確有安邦救世的真才實學,不可視作尋常的玄談人士。”
徐鳳年心不在焉道:“這樣啊,那回頭我讓大姐跟盧府說一聲,盧玄朗不惜才的話,就讓棠溪先生去提拔。”
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到棠溪劍仙盧白頡,許慧撲臉色立即沉了下去,不再言語。
徐脂虎嘴角翹了翹。
曹長卿平淡道:“此子是極端外王者,王霸兼用隻是遮掩,日後如果能自立門戶,所崇學說必然比姚白峰心學更貽害無窮,姚學於儒家正統隻是有失偏頗,即便姚氏家學變國學而盛行天下,士子仍是士子,儒生仍是儒生,好似人身偶有小病,長久看來,反而有益身體。但此子學說一旦風靡,卻是儒家內傷,禍根在肚皮裏,病入膏肓,再想撥亂反正,就不是剮下幾兩半斤肉的皮肉小痛了。內聖外王,內不聖,何談外王。根子上,與黃龍士學說分明異曲同工,此子若是名聲不顯也就罷了,若是有開宗立派的跡象,我定要手刃之。”
許慧撲聽得臉色發白。
老劍神譏笑道:“就數你們讀書人最狠毒,尤其是讀書人殺讀書人,比誰都肯出力氣。文人相輕這個臭毛病,比婦人相妒還無藥可救,老夫看著就嫌膩歪。曹長卿,老夫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裏,以後你要為難那後生,知會一聲,老夫與你鬥一鬥。”
曹長卿神情淡然,不置可否。
許慧撲牢牢記下了曹長卿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