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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話長卿國士無雙,道薑泥去留彷徨(1)

  據傳這位曹青衣曾麵對皇帝笑言,天子一怒固然可以讓春秋九國伏屍百萬,我匹夫一怒,如何?


  徐鳳年頭皮發麻。


  要來的終究是要來,可是西楚遺孤餘孽無數,怎就偏偏碰上了眼前這一襲青衫?

  曹長卿,亡國西楚史載寥寥,隻知出身庶族,幼年身體孱弱,以棋藝名動京華。九歲奉召入內廷,西楚皇帝臨時興起考校生死這般宏大命題,不說稚童,恐怕花甲老人都未必能以棋說人生,曹長卿以“盤方規矩若義,棋圓活潑如智,動若騁材棋生,靜如得意棋死”策對,皇帝禦賜“曹家小得意”,將其家族破格拔擢入士品,因其家族位於龍鯉縣,日後曹長卿又別號“曹龍鯉”。十二歲與國師李密手談三局,先手兩局早早潰敗,唯獨最後一局酣戰至兩百手,愈戰愈勇,讓黃三甲說成是李密一死敵手難覓的西楚帝師稱作可以稱霸棋壇三十年的天縱奇才。少年時代神童曹長卿仍是射不穿劄,馬非所便,候命於皇宮翰林院,並無官銜品秩,隻是候命於天子宣召對弈。曹長卿得到帝師李密傾囊相授,才學冠絕翰林,青年時這位難開弓弩不擅騎馬的曹家龍鯉開始掌教內侍省,但難逃內廷侍臣窠臼。帝師李密死後,得意弟子曹長卿便複而歸於寂寂無名,三十歲前都隱匿於重重宮闈之中不為人知。當時春秋諸國中以西楚士子最盛,唯楚有才!曹長卿二十年浸淫棋道,在大內贏得了人生中第三個名號“曹頭秀”,取自木秀於林一說,足見曹長卿才學之大。他幼年入京城,直到三十二歲才去南方邊陲獨掌一兵,抗拒蠻夷,常設奇謀,每戰必以少勝多,再獲曹北馬稱號。可惜西壘壁一戰,西楚大勢已去,大廈將傾,曹頭秀獨木難支,世人隻知遁走江海,不知為何眾人皆知弓馬不熟、刀劍不諳的曹長卿,搖身一變竟成了一力當百萬的武道大宗師。以棋奪“曹官子”稱譽,再以武學贏“曹青衣”的說法,二十年間,兩次武評都穩居前三甲,風頭無兩。前十年被這一襲亡國青衣刺殺的離陽重臣不下二十人,每次獨身翩然而至,再攜人頭而去。後十年曾三次入太安城,其中兩次殺入皇宮,先後麵對兩朝天子,殺甲士數百;最近一次離現任皇帝隻差五十步,若非有人貓韓貂寺護駕,說不定就要被曹青衣在千軍叢中摘去那顆世上最尊貴的頭顱。據傳這位曹青衣曾麵對皇帝笑言,天子一怒固然可以讓春秋九國伏屍百萬,我匹夫一怒,如何?


  隻要世間尚有青衣,便教你得了天下卻不得安穩。


  武夫至此,該是如何的氣魄?


  隨著西楚亡國,曹得意、曹龍鯉等名號都已不被熟知,隻剩下曹官子與曹青衣兩個,前者是武林、弈林兩林中俱是官子無敵的曹長卿,後者更是世上唯一將離陽皇帝頭顱視作囊中物的狂儒,任意揀選出一個說道說道,都能讓人神往不已。


  而這位傳言隻穿素衣不好絲竹的西楚舊臣,此時就跪在亭前,跪在了那名亡國公主麵前。天地君親師,家族早已與國一起覆滅,恩師李密更是早已逝世,如今除去萬古長存的天地,還有誰值得曹長卿去一跪?

  答案就在眼前。


  徐鳳年想不通為何這位青衣能一眼看穿薑泥的身份,是那玄妙晦澀的氣運泄露了天機,還是小泥人過於形似身為西楚皇帝皇後的父母?但這些都不重要,對於世子殿下來說,最緊要的是思量自己這一行人能否擋下公認餘孽賊子的曹青衣。自己與大戟寧峨眉估計麵對這位成名已久的武評三甲宗師,就與蘆葦蕩對上第十一的王明寅差不多,隻有拖延時間的份,最後還得看老劍神李淳罡能否竭盡全力,問題在於羊皮裘老頭兒與徐驍約定隻是保證世子殿下不死,以老劍神的角度而言,巴不得小泥人能夠逃離北涼王府的樊籠,才好與他習劍,怎會願意與曹官子以死相搏?


  亭中,徐脂虎眯起秋水眼眸,神情有些陰沉。


  泱州這次在弟弟大開殺戒的敏感時期進行王霸之辯,湖亭郡陽春城聚集了不下千人的外地士子,僅是報國寺內便有數百泱州的世族名士。這等精心設置的大手筆無疑是出自那幾位老供奉,就等著弟弟再度挑釁江南道士林,便可一呼百應。一個宮中娘娘撐腰的劉黎廷掀不起風浪不假,可江南士子集團的整體反撲,若是再讓國子監三萬學子遙相呼應,可就是無數缸的口水了,也是可以淹死人的。如果這時被捅破北涼私藏豢養西楚公主一事,想必徐驍再無視禮法,都要頭疼。


  徐脂虎瞥了一眼臉色雪白的薑泥,眉頭舒展開來,伸了個懶腰,好整以暇,靜待變局,這等死局,就交由鳳年去破局好了。


  十數年雕琢一記勝負手,還不夠嗎?

  亭子四周雖說沒什麽外人,但曹長卿到來之後,還是引來遠處一些好奇探究者麵麵相覷。徐脂虎輕聲吩咐寧峨眉驅散一些個試圖靠近的泱州名士。她坐近了薑泥,萬一那堪稱可怕的中年青衣想要對弟弟不利,她還能以身邊的亡國公主做要挾。徐脂虎心底對薑泥還是有些真正的憐愛,當年那些點點滴滴,並非一味作假,這裏頭當然也有與妹妹徐渭熊作對的意思,徐渭熊對她欺負得厲害,徐脂虎便偏偏分一些寵溺在薑泥身上,兩女的性格實在不像親姐妹。


  薑泥不是世子殿下,從小在北涼王府寄人籬下,沒人教她如何生活,學不來那種戴著麵具去虛與委蛇的人情世故,被王府仆役丫鬟惡言相向或者偷掐得皮膚青紫後,誰都不怨,隻會跟著感覺走,去記恨那個常年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這廝總是在她麵前笑眯眯的,瞧著便可憎可惡,她不去恨他恨誰去?

  對於西楚,那個曾經疆域版圖比離陽還要大的帝國王朝,她的記憶早已模糊,許多時候躺在冰涼床板上,去記起父王母後的溫暖容顏,都已很吃力,想著想著便要哭泣;至於那帝王家的殿閣巍峨富麗堂皇,更是遙不可及,她也不願意去想這些。每日起床,需要她去想的,隻是勞作疲憊的瑣碎小事,哪裏有雙手凍瘡的公主?


  薑泥聽聞青衫儒士那句話後,恍如聽聞一聲晴天霹靂,嚇得後退幾步,緊接著看到老劍神攔在石階上,她更是不知所措。越過腰杆挺直如古鬆的李老頭兒,再越過跪地不起的中年文士,看到了世子殿下,手心滿是汗水的亡國公主,懵懵懂懂,失魂落魄,本該是她揚眉吐氣的豪氣時刻,竟是這般萎靡姿態,委實要冷了西楚士子的心。這二十年,西楚士子除去數撥類似洪嘉北奔的集體遷移,留於故國不肯出仕,死於筆下忠烈文字的何止千萬人?她又如何對得起這些西楚棟梁的一次次動輒數百人共同慷慨赴死的壯舉?


  所幸,她當下需要麵對的隻是曹長卿一人。


  而這位驚才絕豔的國士奇人,非但沒有惱火於小公主的失態,一垂再垂地低頭時,感受到本名薑姒的薑泥由衷懼意,沒有失望,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憤與自責。


  士子風雅比江南道任何名流都要出彩的曹長卿始終沒有起身,雙膝跪地,雙手撐地,旁人隻看到他雙鬢已有霜白,但這並未折損曹官子舉世無雙的雅氣風流,聯想到他的坎坷一生,愈加平添了這位西楚股肱臣子的第一等名士風範。曹家有子最得意,三十二歲領兵出京城,最後與帝王一弈,權傾宮廷的大太監親自為其脫靴,西楚皇叔親自為對弈兩人倒酒,遍數天下士子,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曹長卿緩緩抬頭,淚眼望向那個記憶中當年隻是活潑小女孩的公主。


  他曾牽過她的小手。


  萬重宮闈中,投子於枰,布陣列勢,與君王指點江山,曹得意卻不是求富貴,隻是求一個君王身側的佳人笑罷了!

  年輕最為意氣風發時,他攜琴而行,與她在花園一隅偶遇,夕陽銜山,她哼著鄉音姍姍而來。棋詔亭中,她慢慢挽起的衣袖,輕輕落下的一枚枚烏鷺棋子,重重落在了他心頭上。後來,她成了皇後。他與帝王最後爭勝於棋枰,她見陛下將敗,以懷中紅貓亂去繁複棋局,陛下出聲嗬斥,她隻是嬌憨一笑如當年,他隻得低頭不去看。否則以曹得意的才學,輕鬆複盤有何難?趁行移手巡收盡,數數看誰得最多?盤上棋子最多有何益?


  那一日,曹長卿灑然起身,獨然離京,不曾想一去便再無相逢。


  曹長卿記得她,自然記得她的女兒,那個與她一樣天真無邪的小女孩。


  抬頭看去。


  真像她啊。


  再低頭時,曹長卿清冷嗓音再度響起,“誰敢擋我?”


  徐鳳年苦笑。這尊大菩薩真他娘不講理啊,武力高如九重樓就是了不起,連京城那位都無可奈何,自己憋屈也不算丟人。他心思百轉,第十一高手的王明寅可以不怕,但一品四境界,怪物王仙芝是一騎絕塵的仙人,接下來兩位也是公認相當接近陸地神仙的大神通角色,新劍神鄧太阿與曹官子與榜上剩下七位有著涇渭分明的境界區別,也就是說一旦發力,一個曹官子絕不可簡單視作一個半或者兩個王明寅。這裏終究不是北涼地盤上,可以輕易調動幾百鐵甲數千鐵騎來圍剿,再者即便有千百披甲軍士圍困,曹官子這樣全天下獨有的大宗師,一心要走,或者鐵了心要殺幾人再退,根本不至於像畫地為牢的西蜀劍聖那樣戰至力竭而亡,這才是天象境高手的恐怖之處,法天象地,是謂得道,此道非狹義上道門的道,而是幾近聖人了。


  老劍神嗤笑道:“曹長卿,你大可以試試看。”


  曹長卿撐在地麵上的雙掌猛然握拳。


  塵土暴起。


  轟然兩支龍卷風!

  一圈圈剛烈氣機以曹長卿一襲青衣為圓心,卷蕩而去。


  李淳罡羊皮裘上的絨毛猛然翻卷。


  站在曹長卿身後的徐鳳年被撲麵而來的無形氣機逼退三步,咬牙後雙手按刀,雙腳在地麵上踩出兩坑才硬生生止步。


  曹長卿隻是輕輕起身,不見其他動作,才入武道佳境的徐鳳年扛不住這股壓力,卻是又退了十數步。


  李淳罡瞬間攀至劍意巔峰。


  曹長卿望向薑泥,柔聲道:“公主,要這些人是生是死?”


  此話一出,徐脂虎勃然大怒,繼而麵無人色。


  若是李淳罡還是當年劍道第一人的劍神,今日興許還能擋下一往無前的曹官子。可如今江湖,齊玄幀已是登仙而去,除了王仙芝一人,誰又敢說能勝過眼前神色落魄的中年文士?


  世間誰能登頂武帝城?

  唯有曹青衣。


  亭下青衣。


  亭上老頭袖有青蛇。


  亭上亭下站著兩代翹楚。


  江湖永遠都是一浪高一浪,即便天賦異稟的天縱英才,一般也是至多各領風騷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已是極致,近百年有些古怪,弈林中出了個黃龍士,武林中有王仙芝坐鎮東海武帝城,算是真正的百年一遇,比較世間泛濫成災的所謂百年難遇,不可相提並論。除去這兩位亦仙亦魔的家夥,大致上都是後來者居上的大勢所趨,上代四大宗師之一的槍仙王繡輸給了弟子陳芝豹,武當山出了個一瞬得天道騎青牛的,老劍神李淳罡消沉遁世後,劍道隻是出現短暫的晦暗期,很快就由桃花枝鄧太阿領銜冒頭占據劍道鼇頭,更有龍虎山齊仙俠、劍塚吳六鼎、棠溪劍仙盧白頡紛紛橫空出世。


  老一輩江湖人士可能曾經真正折服於那句“李淳罡一劍大江東去”的豪氣,可等到他們老的老死的死,如今又有幾個年輕人物真記得老劍神踏劍飛江的劍仙風采?


  如果聽到“天不生李淳罡,劍道萬古長如夜”的說法,都要覺得過於自負荒唐了。


  此時青衣曹長卿對上昔日劍道魁首的兩袖青蛇,口出狂言。以曹長卿的浩然氣概,應該沒有小覷老一輩劍神的心思,可話裏話外的意思,誰都聽得懂,恐怕是李淳罡踩踏陸地劍仙境時,他曹長卿今日對上了,都絲毫不懼。連領教過兩袖青蛇的世子殿下都憂心忡忡,生怕李老頭兒年歲大了,加上缺了一臂,終究比不得正值修為巔峰的曹官子。


  高手過招,鬥智鬥勇鬥力,更鬥心,曹青衣一生跌宕,儒家本就擅養正氣功夫,他亡國後以匹夫之身去抗衡天子之怒,手不沾兵器,身不覆護甲,一襲青衣三進三出皇宮,心智心胸都無疑比尋常武夫要堅韌和寬闊無數。官子無敵一說,毋庸置疑。王仙芝無敵於天下後,於東海建城,築解兵樓,頂樓以下有六層,有六位武奴分別坐鎮,應對天下挑戰者,一般絕代高手都是勝過一人後便休息一些時日,等到精氣神飽滿才再戰,即便不可一世如鄧太阿,彈指間破敵,但仍是勝後退出解兵樓,半日一戰,三日過後敗去六人才到了樓頂,唯有曹長卿接連兩日大戰,一舉登頂,據說麵對王仙芝時仍是氣定神閑,被譽為氣機浩大隻輸齊玄幀。


  徐鳳年怎能不怕萬一老劍神鑽牛角尖?這老頭最為愛惜羽毛,真惹惱了他,存心去與曹長卿拚死一戰,會不會被活活耗死?


  這邊殺機四伏,曲水談王霸也臨近尾聲,被世子殿下帶進報國寺的窮書生與美髯公袁疆燕酣戰一場,竟是絲毫不落下風,義利王霸龐雜學說,宛轉關生,無所不入,三四百旁聽眾人,徹底收起輕視之心,再不敢將這年輕人視作故作聳人聽聞的寒門書生,尤其是對孝悌忠信與才術辯智兩者功用先分談再並攏,最終殊途同歸,引得許多以醇儒自居的名士都略有驚醒,窮書生那句“本領閎闊,工夫至到,便做得聖賢;有本領無工夫,空有玄談,隻做得迂儒”算是打臉至極。


  可袁鴻鵠仍是毫不生氣,一笑置之,對書生不遺餘力推崇君主事功事能的觀點,也氣量宏大地不予計較,否則以袁疆燕的地位,一言足以定生死。雖然平心而論,這場辯論,仍是袁疆燕贏了,但他親自評點此辯不勝不負,報國寺住持殷道林點頭稱是,如此一來,自然無人敢有異議,庶族寒門想要出人頭地,參與名流薈萃的清談辯論是一條終南捷徑,可說來容易做來難,寒門子弟要想入席就難如登天,能入名士法眼又是難上加難,更別說是辯贏了袁疆燕這類名副其實的一流名士,因此沒人懷疑這陪坐末席的書生已是一鳴驚人,富貴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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