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老供奉帷幄廟堂,窮書生曲水清談(6)
靖安王妃臉色鐵青,一手一半西瓜,成何體統。但最後還是沒勇氣忤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混賬家夥。這世上到底不是誰都有資格與靖安王趙衡叫陣的,更罕有人能讓一位權勢藩王在精心布局後無功而返。
窮書生幫著小乞兒藏好銅錢,再牽著她的手一起走入報國寺,這樣的行為不合規矩,但不如此,天曉得一轉身,那些紈絝會不會就將火氣撒在身邊孩子頭上,就當給她求一張不大不小的護身符好了。隻希望那些個陽春城的權貴子弟聰明些。
窮書生踏過大寺門檻,瞧見前頭“徐典匣”一襲錦綢袍子濕透,笑了笑,有些匪夷所思。徐鳳年好似猜透心思,領路時頭也不轉,打趣說道:“別以為我是什麽好東西,那些人欺負這孩子,我欺負他們,都是一路貨色。”
窮書生聽到這個極盡揶揄的說法,啞然失笑。
一肚子無限委屈的裴王妃深以為然。
報國寺內人聲鼎沸,除去可以參與曲水談王霸的百餘清談名士,旁觀者便有足足三四百人,樓台亭榭都簇滿了人頭。徐鳳年徑直走去,挑了個相對空閑的角落,拿繡冬刀鞘敲了敲兩位名聲相對輕淺的儒士,示意他們挪一挪,把席子讓出來。
能入席的儒士,都不簡單,王霸之辯正到了酣戰關頭,冷不丁被打攪,兩位江南道上久負盛名的儒士剛要訓斥,就看到這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蠻子拿刀鞘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嚇得他們隻得不情不願與附近名士擠在一張席子上。徐鳳年大大咧咧入席後,招手讓窮書生一起坐下,後者也不客氣,坐下後神情恍惚,好似百感交集。
徐鳳年抬頭看去,挺遠的一個地方,一位執麈的中年名士站著慷慨言談,身材修長,三縷胡須尤其飄逸,稱得上是一位美髯公了,幾乎每說一句,都要引來滿堂喝彩,抑揚頓挫,極富感染力,每次巧妙停頓明顯都給了聽眾鼓掌的空隙,顯然是一位清談經驗豐富的名士。
徐鳳年對王霸之辯不好奇更不擅長,聽在耳中自然沒什麽感觸,倒是盤膝而坐的窮書生閉目凝神,喃喃自語道:“義利王霸,先朝諸賢未能深明其說,本朝一統江山,先是上陰學宮兩位祭酒辨析天理人欲,後有姚、盧、朱三家各執一詞,才算水落石出,使我輩讀書人不至掉墜雲霧中。袁鴻鵠以醇儒自居,尊王賤霸,貶斥義利雙行王霸並用,認為這等事功心態,隻會毀去儒家根基,最終棄王道而尊霸道,繼而墮入法家之霸術。”
徐鳳年外行歸外行,還是能聽一個大概,轉頭問道:“眼下這位是在以天理論王道,認為王霸迥異?”
窮書生睜開眼點了點頭,感慨道:“袁鴻鵠一直堅持先古盛世才是王道的盛世,如今王朝的盛世,隻是霸道的衰世,認為世人事功心過重,此風不可漲,否則大難將至。”
徐鳳年笑道:“這種言論,不怕京城那邊雷霆大怒?”
窮書生搖頭道:“此言不說對錯,確實是發自肺腑,且不說朝廷是否介意,讀書人豈可因此而噤聲?我雖更推崇功到成處便是道德,事到濟處便是天理,但也佩服袁鴻鵠的學識和遠見,他雖憎惡無節製的一己之私利,但對本於人心的濟民之利,並非一味排斥。可如他所說,即便一退再退,承認王霸不可割裂,但五百年後興許就真的再無一名儒士了,走入唯利是圖一途,隻剩下蠅營狗苟的功利者。因此袁鴻鵠曾在立濤亭中幾近醉死,呼號我輩當哭五百年後。我看不得那些空談人士的散發袒胸,唯獨對袁鴻鵠這一醉一哭,深有戚戚焉。”
徐鳳年不以為然道:“就你們讀書人憂國憂民,但有幾個做了一輩子道德聖人,可曾真正摸過銅錢?知道一個饅頭得花幾文錢嗎?”
窮書生微笑道:“大儒袁鴻鵠興許不知,我卻是清楚。”
這次輪到徐鳳年啞然。
兩人隻顧著閑談,沒注意到曲水流觴,酒已緩至眼前。人隨酒走的美婢姍姍而來,拾起白玉酒杯。一時間,這個角落成了眾矢之的,眾目睽睽下,隔壁席子上參加了無數次清談盛會都沒能舉杯幾次的老夫子們瞪大眼睛,被世子殿下拿刀趕走的兩位儒士更是滿目嫉妒,恨不得彎腰去搶過酒杯。要知道今日王霸之辯,分外不同尋常,袁疆燕與殷道林兩位首屈一指的名士位列其中,能夠在兩位清談大魁麵前訴說己身理念,可謂千載難逢的機會,除了兩位當世鴻儒,更有與姚白峰地位並肩的理學大家程嘉在場旁聽,這位老者可是與姚大家書信來往交鋒的理學聖賢,哪次書信內容不被天下傳閱?
程子自言遲鈍暗愚一生隻在文義上作窠窟,以此反諷姚大家解經的舒闊肆意,試問天下士子誰不為之會心一笑?雖說姚大家回信既然添一字不得刪一字不可後人何必解經,也十分暗藏玄機,可江南道上顯然更親近程子學說,堅持認為哪怕姚大家學問更高,但程子卻要道德更高一些。今日曲水流觴辯王霸,匯聚了儒釋兩門三位當代聖人,陽春城吸引了何止幾百慕名而來的讀書人?隻不過那位程子一直在書上做學問,不愛與人打交道,甚至許多當地士子幾十年都緣慳一麵,恐怕就是走到了跟前都不認得。
美婢端酒而來,原本百無聊賴的徐鳳年瞪大眼睛,他潑婦罵街在行,世子殿下遊曆三年,學了不少罵人不帶髒字的絕學,可惜與人死板說理,真心門外漢,於是沒有起身,拿刀鞘頂了頂身邊的窮書生。
徐鳳年看到窮書生竟不怯場,灑脫起身,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交還酒杯給貌美體嬌的婢女後,朗聲道:“若能經世,義必有利。若可濟民,道必有功,因而霸固本於王!”
報國寺內頓時一片嘩然。
大抵是一些類似“此子嘩眾取寵”“豎子空談”的冷言嘲諷,怒意洶洶。遠處同坐一席的江左大賢袁疆燕與不動和尚殷道林相視一笑,顯然並未動心,隻覺得多了個事功小兒罷了。但接下來一句“二十五年顛簸,始悟今世士林儒士自以為得正心誠意者,皆麻木不仁不知痛癢之輩”,則讓心生輕視的兩位大家名士目瞪口呆,此子當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並未參與辯論的一位傴僂老者原本一直搖頭,唯獨聽到這句話,自顧自哈哈一笑。接下來那狂妄書生所言就更荒誕不經,矛頭直指江左第一號名士袁鴻鵠,“若是全然不顧利,哭五百年後有何益?當下百姓不飽腹,又該與誰哭去?!”
美髯公袁疆燕不怒反笑,不似故作大度,而是真的笑了。隻是書生這一席,離眾人較遠,看不太清這位江左大賢的細微變化。
報國寺住持殷道林輕輕說道:“怪論是怪論,但也有趣,就看他接下來有無真才實學去論證了。”
袁疆燕點了點頭。
結果出人意料,整個人報國寺幾乎無人認識的寒門窮書生一談王霸便談了半個時辰,細致入微,這與尋常清談名士惜字如金的做法截然相反。一般的談玄,既然是玄,當然要玄而又玄,隻求讓人一頭霧水,那才是真本事,聽懂了便是釋門當頭棒喝,聽不懂,誰管你?清談若苛求邏輯縝密,豈不是無趣得很?詞不達意,離題萬裏,才算趣味,白馬非馬不算境界,白馬是鹿才是境界。
一百餘入席名士,加上幾百聽眾,定力極好的,還在勉強聽著這不識大體的家夥在那裏聒噪;定力稍遜的,則開始與身邊的熟人聊些能提神的事情;定力差的,早就恨不得破口大罵,打著哈欠,若是冬日,肯定要掀裘捫虱,這可不是無禮,是名士風流賢士風采!
徐鳳年眯著眼,膝上疊雙刀,托著腮幫抬頭,跟那個被窮書生滔滔不絕的架勢嚇得瞠目結舌的清秀婢女“打情罵俏”,笑嘻嘻道:“姐姐,打賞杯酒喝唄。”
生得十分可愛的婢女抬著一壺酒三酒杯,早已手臂發麻,被這登徒子調侃,鼓起腮幫瞪了一眼。
徐鳳年並不氣餒,“姐姐累不累,坐下來歇息會兒?要不我幫你抬?”
她趁人不注意,再瞪了一眼。
這公子長得挺端正,怎的如此放浪!
徐鳳年笑容燦爛,不依不饒問道:“姐姐何方人氏,家住何地,芳齡幾許?”
靖安王妃恨不得挖個地洞把這世子殿下給埋了,省得在大庭廣眾下丟人現眼。
所幸沒誰關注留心這位正跟婢女眉來眼去的公子哥,因為已小十年不曾公開與人辯論的袁疆燕破天荒出聲了。袁鴻鵠才學冠絕江左,略加追本溯源,就可看出書生的王霸並用與上陰學宮姓王的稷上先生是同根連氣,當年這位稷上先生隻要在三場辯論中贏得兩場,便可擔任學宮大祭酒,隻是先贏名實之辯後輸了天人之爭,最後一場本該是王霸之辯,但王姓稷上先生出人意料地放棄了,但世人皆知這位大先生是推崇王霸兼用。
袁疆燕沉聲問道:“北涼姚學隻是涉禪,你卻明言功利,學禪後來者,往上追尋,無可摸索,自會離去,迷途知返。若是功利,學者習之,立竿見影,一時僥幸立功,見利忘義,後世當如何自處?我輩讀書人與百姓笑在一時,後輩卻哭百年千年,這便是你的王霸?”
更大的嘩然!
袁鴻鵠此說,分明已經將近在咫尺的釋門高僧殷道林都裹挾其中,可見這位江左第一名士真正重視那位所有人都以為是信口開河的書生,眾人皆是精神一振,開始正襟危坐起來。
徐鳳年死皮賴臉跟端酒美婢搭訕時,又瞥見高處一座黃琉璃瓦亭中的大姐徐脂虎做了個敲板栗的威脅手勢,他翻了個白眼,正要再與那婢女說上幾句,餘光瞅見一個踉蹌走向亭子的中年儒士,老劍神擋在亭子台階上,劍意勃發。
那等如臨大敵的姿態,即便是蘆葦蕩麵對身負素王的吳六鼎都不曾出現過!
世子殿下猛然起身。
身形一掠再掠。在人流中遊魚一般穿梭而過。
徐鳳年臨近亭子,隻看到那青衫儒士距涼亭二十步時,雙袖交相一揮,似要撣去塵埃以示莫大尊崇,然後轟然下跪!
這儒士淒然淚下。
一字一字咬牙說出口。
聲音不大,卻在徐鳳年耳畔炸開。
“西楚罪臣曹長卿,參見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