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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老供奉帷幄廟堂,窮書生曲水清談(5)

  好不容易等到徐鳳年騰出位置,幾對衣裳華貴的公子千金立即上去乘涼。那卷起褲管去泉池裏彎腰撿錢的小乞丐無疑成了礙眼的東西,一位三角眼公子哥嗤笑著伸腳將西瓜踹入泉中,濺起水花無數,嚇得渾身濕透的小乞兒瑟瑟發抖,再不敢撿銅板,想要躲閃,在水中走急了,一不小心就撲倒在泉中,惹來一陣哄然大笑。一個濃妝豔抹的士族女子幸災樂禍笑過以後,尖聲刻薄地罵道:“小賤種,誰讓你來這撿許願錢的,不怕被寺裏和尚打死嗎?!”


  泉池被這些乘涼的膏粱子弟圍住,小乞兒無處可躲,隻能站在泉水中,紅著眼睛低頭說道:“寺裏說隻要每次撿幾顆銅錢,就不打緊。”


  那女子嚷道:“還敢頂嘴?”


  她惱怒之下,反正沒有外人在,懶得裝名門淑女,撿起地上石子就狠狠砸了過去,小乞丐本能躲了一下,女子沒砸中。她本來不得入寺就有些火氣,如此一來更加惱火,撿起一顆雞蛋大小的石子,陰沉笑道:“還敢躲,再躲就打斷你的腿!”


  她使勁丟擲過去,砸在小乞丐胸口,砰然作響,身邊男女都拍手叫好,誇讚好準頭。小女孩竹竿一般的瘦弱身軀哪裏吃得消這般折騰,搖晃了一下,臉色痛苦,但仍然不敢躲避,站在水中帶著哭腔說道:“我再也不敢撿了,再也不敢了!”


  年輕女子冷笑著再撿起幾顆石子,還分發給身邊狐朋狗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準備一起玩類似竹箭投壺的遊戲。江南道雅士素來有雅歌投壺的助興習俗,許多名士都擅長屏風盲投與背坐反投,龍驤將軍許拱甚至能在一壺中插滿百餘竹箭,最後呈現出一幅攢簇如箭林箭山的畫麵。這投壺算是君子六藝中“射”的演化,在江南道上十分風靡,隻不過今天竹箭換成了石子,陶壺變作了小乞丐,在公子千金看來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拿到石子的都躍躍欲試,在那裏瞄準,看樣子,是不在乎那小乞丐的身板是否撐得住幾下丟擲的,對江南道士子來說,砸死一個行乞的小賤種,算得了什麽事。


  本已一隻腳踏入報國寺門檻的窮書生告罪一聲,反身跑去,怒道:“住手!”


  一吼之下,紈絝千金們愣了愣,但也隻是一愣,隨後相視大笑,不再理睬。兩個性急的公子哥反而加重了力道朝水中小乞丐丟去石子,一個砸中胸口,一個砸中手臂。小乞丐咬著嘴唇不敢出聲,隻是蹲在及膝的冰涼泉水中,蜷縮起來。在哪裏不是人心比水冷?可痛苦到了極點的小乞丐仍是擠出蒼白笑臉,對挺身而出的窮書生說道:“陳哥哥,沒事的,砸幾下,不痛。”


  不痛。


  能不痛嗎?


  麵對盧白頡、許慧撲這般泱州最拔尖人物仍能不卑不亢的窮書生跳入水中,再顧不得是否會濕了袖中典籍,護在小乞兒身前,望著這群靠著家族一生衣食無憂的士族男女,麵容悲慟。哀莫大於心死,他連質問都不去質問。


  那始作俑者的驕橫女子一臉不屑,居高臨下說道:“你又是哪裏來的寒門豬狗?”


  這時候,士族子弟身後傳來一個醇厚嗓音,“本世子從北涼而來。”


  於江南道而言,士子成林,那些寒門子弟、市井百姓就都是依附士子秀木而生的雜木草藤,砍去幾棵惡木雜草不算大事,這是公認的道理。但大族士子自矜身份,倒也不如何去刻意針對尋常百姓人家,估計是嫌掉價,倒是比寒門高出一線的役門吏門的兩門子弟尤其行徑惡劣,不遺餘力地去顯擺身份。


  報國寺這些為難小乞兒的公子千金,便屬於這個高不成低不就的範疇,對上搖尾乞憐,世族士子放個屁都是香的;對下斜眼看人,寒門人物便是寫出了真正的錦繡文章都覺得俗不可耐。


  這兩批人別的不說,眼力見兒無疑是極好,麵對窮書生一眼看穿家底,當然肆無忌憚,可轉身後看到那名自稱世子的年輕人,就有些忐忑了,畢竟那身裁剪質地都考究的華服,以及那高高在上的氣態,都作不得假。世子一說,在先古是唯有帝王諸侯嫡子才能擁有的名號,近五百年來豪閥漸起掌控朝政,才略顯泛濫,王孫子弟與大家族的嫡子都可被稱作世子。


  在江南道上,將種後代,除去大將軍許拱的子女,也沒誰敢佩刀出行,況且龍驤將軍本就出自姑幕許氏,不是正統意義上的將門。江南道崇尚的是羽扇綸巾,是牛車執麈,可不興下等遊俠才耍的刀劍,那眼前這位世子是?他們一時間有些吃不準,畢竟這個俊逸得不像話的家夥方才還與棠溪先生和許女冠言笑晏晏,怎麽揣測都不至於是普通出身。但話說回來,若真是家世非凡,又怎會與泉池裏的那個窮酸廝混在一起?世子,江南道這邊有資格稱上這名號的倒也超出了一雙手,可不曾聽說有哪位世子喜歡佩刀啊。


  北涼而來?是出身蠻荒北涼還是遊曆歸來?


  率先對小乞兒發難的女子隻覺得眼前一亮,來不及深思,暗歎一聲好俊的公子哥,長得實在好看,若不粗魯佩刀,而是搖扇或是執麈就更好了。她偷偷鬆手丟掉手中石子,媚眼望向這瀟灑走來的陌生麵孔“世子”,正要輕彎小腰施一個萬福禮。


  徐鳳年有些無趣,看來這些個家夥多半是沒聽懂自己的話,沒將自己跟那個拖死劉黎廷的北涼魔頭聯係在一起,否則這個娘們兒哪裏還有膽量在這裏拋媚眼。江南道與唯有他才可自稱世子的北涼不同,世子不那般值錢金貴,大門戶裏的嫡子長子說是世子,沒誰會追著打,在北涼敢這樣,當年早就被徐鳳年帶著惡奴惡犬登門“拜訪”了。


  徐鳳年笑著緩緩抽刀,正要行凶,投壺很風雅是吧,這些顆人頭本世子不屑收。手臂收下了,江南道不是很會罵人嗎,留著你們的嘴去罵好了。


  徐鳳年這個細微動作似乎被窮書生察覺,他輕呼道:“不可。”


  徐鳳年轉頭眼神詢問,窮書生撇了撇頭,示意身後還站著一個在陽春城中無依無靠的小女孩,當下快意恩仇,事後小乞兒如何經受得住報複?徐鳳年皺了皺眉頭,拇指始終按在繡冬刀柄上。那群後知後覺的膏粱子弟總算回神,媚眼女子嚇得後退幾步,若非有被見上阿諛、相貌奇峻的三角眼公子攙扶,差點就要掉入泉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這是何等無禮的蠻子才會做的蠢事!

  世子,世子個屁!


  肯定是小地方來的將種衙內。衙內是江南道對將門後代官家子弟的特稱。軍營以獸牙作飾,營門又稱牙門,所以衙內一說,十分熨帖形象,很快就流傳開來。隻不過在江南道上,再大的衙內都極度不喜這個說法,將種本就是士子給予的貶稱,衙內能好到哪裏去。除非是有藩王駐紮的那些個邊防重鎮,武夫勢大文官低頭,衙內才有自負的本錢。


  家族有譜品,官宦富貴子弟自然也有個三六九等的排列。且不去說那權貴多如牛毛的京城,在地方上,豪閥嫡長子,以及正三品的刺史與督案之子,當然是第一等的公子哥;接下來是郡守子孫,加上一般世族的後代;再次之則是士族與一般實權官吏的公子;最後才輪到役門吏門子弟。父親品秩是最重要的考量,家學淵源的鴻儒名士雖無冕但勝似尋常官員,出身這類家族,也不是役門吏門可以輕易媲美。


  如果加上天子腳下的京畿重地,就更複雜了,那些個殿閣學士,六部尚書,幾位大將軍,根深蒂固的百年家族,這裏頭又分正在其位的權臣和退下來的功勳,再來一個隱貴至極的外戚子弟,一個個顯赫圈子犬牙交錯,誰拎得清?但撇開京師,有一點所有人心知肚明,在地方上,在六大藩王尤其是那位王朝唯一的異姓王麵前,任你是誰都好,都得老老實實,是蛇就盤著是虎就趴著。淮南王趙英算是藩王中最與世無爭的一位,可淮南王世子誰敢小覷?


  因此從北涼而來的所謂世子,哪怕最近陽春城中滿是北涼世子殿下暴虐舉止的傳聞,即使真正站在眼前,仍是沒人會往這個方向設想,委實是過於煊赫超然了。


  徐鳳年撇撇嘴,繡冬悄然歸鞘,有些懷念以往在北涼橫行跋扈的時光了。左擎蒼右牽黃,身後是惡奴,固然上不得台麵,但想起來還真是痛快。那會兒沒有練刀,花架子都欠奉,不過每次塵埃落定後再卷起袖管來一套奪命十八腿什麽的,還是很解氣的。那幫紈絝千金大概是有些忌憚這將種衙內的腰間雙刀,沒有打腫臉充胖子,紛紛散去,在遠處散而再聚,交頭接耳,認定這外鄉佬公子哥是不知禮為何物的可憎衙內。徐鳳年懶得計較,否則被折騰成落水狗的靖安王世子趙珣就得叫屈了,沒理由將他跟這些螻蟻一般的役吏子孫擺在一個層麵上嘛。


  徐鳳年跳入池中,繞過窮書生,伸手扶起小乞兒,在她胸口一探。世子殿下幾番磨難,久病成醫,以武當大黃庭替小女孩緩緩化去瘀血。小乞兒不敢動彈,怯生生站著,所幸臉色不再慘無人色。徐鳳年見小丫頭忐忑得厲害,都不敢正眼看他,也不知如何安慰,隻是對窮書生說道:“沒事了。”


  窮書生如釋重負,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沒有出聲道謝。靖安王妃見到世子殿下捋起袖子,撿起一捧二十幾枚香客許願的銅錢,遞給小乞兒,她沒有接過手,神色慌張地朝書生看去,見陳哥哥點頭,這才伸出常年凍瘡過後格外滿目瘡痍的泛黃雙手。徐鳳年說道:“接著聽王霸之辯,帶上她一起。”


  然後世子殿下撿起兩半西瓜,上岸以後不由分說交到靖安王妃手中,“你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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