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老供奉帷幄廟堂,窮書生曲水清談(4)
年輕公子笑了笑,打開了扇子,卻是替老祖宗與那隻獅子貓扇起一陣清涼。老人輕聲道:“我雖罵那家夥是徐瘸子,可到底是毀滅了八國近半青壯的人屠魔頭,更是連春秋大義都給踐踏得一幹二淨了,不是你們這些孩子能去隨意挑釁的。因此酒樓上的小打小鬧,你別想著如何去出氣,一個不好,就是引火上身。徐瘸子的護短,你們這些孩子,都沒有切身體會,我不管你現在如何不理解,隻要記著這些話就行了。官場小吏的‘拖’字訣,能讓尚書將軍們都頭疼,擱在你們身上,就要學會‘等’字訣。年輕是好事,能等。張巨鹿也好,顧劍棠也罷,能有今天成就,都是等出來的。”
公子哥點了點頭,對於老祖宗的叮囑,絲毫不敢掉以輕心。雖然無法馬上對那北涼世子下絆子,有些遺憾,但既然連老祖宗都說要等,他不過是庾氏一名庶子,當然不敢違逆,也更能體會耐心的重要。
此時,徐鳳年隻帶著靖安王妃在報國寺內走走停停,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寺外牆根的臥龍鬆下,有樹蔭有清泉,徐鳳年坐在泉邊石頭上,在酷暑中格外愜意。今日報國寺有一場盛況空前的王霸之辯,一般香客已經進不去寺內燒香拜佛,寺內幾個僧侶在門口把關,除了熟麵孔,一般人要遞出名刺,身份足夠,方可入內。
徐鳳年看到一名窮酸書生在寺外徘徊許久,日頭正毒,很快就出了一身汗,估計是牆根泉水這邊的徐鳳年錦衣華服,更有一名豐韻卓絕的“侍女”伺候,他不敢上前乘涼。在江南道,世族子孫連與寒門子弟同席而坐都視作奇恥大辱,那書生當然不敢自討苦吃,隻是實在熬不過大太陽熏燙,猶豫了半天,終於來到泉邊離徐鳳年最遠的地方蹲下,捧了一把水撲在臉上,舒服至極,長呼出一口氣。蹲了會兒,見徐鳳年並未出聲,這才小心翼翼坐下,在衣袖上擦了擦沾水的手,從懷中掏出一本書,默聲誦讀。
徐鳳年餘光瞥了眼,竟然不是江南常見的書籍,而是北涼那邊當朝大儒姚白峰的《四經章句集注》,看這書生唇語,更加有趣,簡直就是離經叛道到了極點。
“姚先生解經,據一時所見,未必是聖人本旨,多有商量處。”
“立言太高,然發揮己意太過,溢出原本經文,有欲求高於聖人之嫌,以致淩虛蹈空而無實,非解經正統。”
“但比較學宮朱門理學的一絲不苟,仍有諸多可愛處,拘謹更少,通達更甚。”
徐鳳年觀察著書生唇語,覺得十分有意思。尤其是當那寒酸書生合上書籍說了一句“我輩書生死當諡文正”,他忍不住笑出聲,把那書生嚇了一跳,手一抖,《四經章句集注》就跌入水中。書生忙不迭跳入水中,看到濕漉漉淆成一團的典籍,心疼得臉色苦悶,爬上岸後魂不守舍。這濕透了的書籍哪怕一頁頁撕下來曬,估計都要損耗大半,一時間在那裏唉聲歎氣。
徐鳳年打趣道:“一本書值得了幾個錢?”
那書生頭也不抬,說道:“這書的確不值幾個錢,但由我來讀便能讀出好些錢。”
徐鳳年嘖嘖道:“飽讀詩書售帝王,說是這麽個說法,可你連報國寺都進不去,誰理你?”
窮酸書生笑了笑,低頭自顧自說道:“誰說我要賣給帝王家?聖人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獨獨沒有了卻君王事一說。”
徐鳳年彎腰從泉水中拿起一個冰鎮了有些時候的西瓜,伸手一敲,剛好一敲為二,笑道:“吃不吃?”
書生抬頭一臉疑惑。
徐鳳年笑道:“不敢?”
書生默不作聲,隻是皺眉。
徐鳳年幹脆將一半西瓜輕輕丟了過去,書生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接住,看到徐鳳年埋頭大啃,這才低頭吃了一口,涼透心肺。
徐鳳年打趣道:“死當諡文正,好大的野心。”
書生頓了一下,這下子當真是心肺涼透了。
儒家解經就跟釋門說法一樣,解經不是讀經,說法不是說經,皆是非大士所不能為,世子殿下眼前這位窮酸書生卻敢對解經著稱的理學鴻儒姚白峰說三道四,本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至於所謂諡號文正的野心,就更驚世駭俗,連泱州老供奉庾劍康也隻是奢望身後能有個文忠的諡號便是大幸。春秋群雄逐鹿,離陽問鼎後,對臣屬諡號有了明確規範。文官以文正為魁,隻是此諡早已空懸百年;文貞緊隨其後,朝野上下都將其視作首輔張巨鹿的囊中物;接下來依次是忠、端、康、義等,既然文正、文貞都不敢奢望,那文忠便成了王朝內各路諸侯與頂尖文官最熱烈追求的五石散。如今的天下,考究世族豪閥高下,諡號多少和輕重無疑是一項極為重要的標準,一般士子哪敢說死當諡文正,連狂士都不敢。
一經揭穿,往小了說去,就是品行不端,往大了說,指不定就要有牢獄之災。那個讀書人一本《四經章句集注》落水都心疼得不行,顯然是寒門出身。心事被外人說破,這位書生神情慌亂稍縱即逝,很快就雲淡風輕,繼續低頭吃那半個冰鎮西瓜。徐鳳年說穿其心事後,卻沒有得勢不饒人,而是被諡號一說勾起了心事。文臣重諡,理所當然,武將功勳也不例外。與武字搭配的相對較少,但也有十八字之多,故而有“大丈夫當諡十八”的說法。武諡中“毅”字奪魁,前九分別是毅、烈、寧、靖、平、襄、敬、敏、肅,傳言大將軍顧劍棠已經欽定諡號武敬,毅、烈、寧三諡,仍是巨大懸念。
武官不比文臣,諡號歸屬往往偏低,一般而言能有前九就是莫大榮耀,這與世族當政鄙視將種有關。當然,若武將能以文字諡,更是榮上加榮。這隻獨寵於那些出身豪門的武官,例如棠溪劍仙盧白頡能夠入仕,死後諡號未必不能以文字帶頭;徐驍對此一直不太上心,總說三代以後還能有個過得去的美諡就足夠。因為朝臣諸公不管當時如何得寵,如何功冠朝野,死後美諡追改惡諡不是特例。
徐鳳年的怔怔出神,被報國寺內一陣哄然叫好聲給驚醒,想必是王霸之辯已經開始,某位清流名士的言談得到了好評。
寺內有曲水流觴,清談名家們沿水繞廊席地而坐,酒杯漂流到誰麵前,就有美婢負責端起,交由辯士,一飲而盡後,便可抒發胸臆,若是引來共鳴,獲得叫好,便可再飲,若是言談泛泛,則要自罰三杯,一旦有人起身反駁,輸者便要退場。江南道推崇清談,沒有哪位清談大家不是這種戰場上的常勝將軍。私下有人記錄退場人數,湖亭盧氏的盧玄朗,退場六十二人,未曾被誰退場,穩居江南道清談名士前三甲。但與未嚐一敗的盧玄朗地位並列的其餘兩個,都列席參與了今日報國寺王霸之辯,可謂是一樁罕見盛事。其中一人是共計退場一百餘人的袁疆燕,被譽為江左第一,喜好執麈尾,瀟灑出塵。另外一人則是報國寺的高僧殷道林,士林尊稱不動和尚,不言則已,一鳴必驚人。他當年與劉燕和盧玄朗的成名兩戰,《易象妙於見形》與《才性四本》之爭都在報國寺,可以說報國寺能成為江南道清談聖地,除了風景優美,借勢於魏紫姚黃在內的數千株牡丹,更多歸功於這個口碑極好風雅一流的老和尚。
徐鳳年啃完了西瓜,問道:“你想不想參加這場辯論?聽說隻要隨便贏幾個,比考取功名還有用。”
隻咬了幾嘴西瓜的書生笑著搖了搖頭,自嘲說道:“曾經有幸參加過一次,才說了幾句就被趕出來,也不知道是贏了還是輸了,應該是輸了。與我辯論的那位袁氏士子,估計會被記錄退場一人吧。”
徐鳳年餘光瞥見女冠許慧撲出了報國寺,徑直走來,他視而不見,隻是看著眼前書生,微笑道:“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嗎?我猜辯論時你就孤零零一人坐著吧?”
走近了的道姑出聲道:“殿下這次猜錯了。”
徐鳳年一臉恍然道:“是許姐姐帶著進去的?”
道姑許慧撲笑著點了點頭,解釋道:“陳公子滿腹經綸,尤其精於王霸之辯,獨具匠心,曾托我給許拱闡述軍政利害,簡稱《呈六事疏》,被大將軍評點為不拘一格,殊為不易。”
徐鳳年略微驚訝地哦了一聲。午飯時與大姐徐脂虎閑談聊起了許慧撲的家世,姑幕許氏以龍驤將軍許拱為家族砥柱,這位清談、軍政兩不誤的大將軍出身豪閥高門,主持江南道三州軍務,頗有小藩王的架勢。任內做了許多大刀闊斧的改革,整飭吏治,毀譽參半。徐驍對此人評價不低,既然能被公認眼高於頂的徐驍說成不錯,自然是相當厲害的角色了。至於那份在泱州泥牛入海的六事疏,說出來可能連許慧撲都不信,徐驍書房就有一份,親自圈畫了許多,對於如何鞏固邊防以及解決財用大匱,更是有過拍案叫絕的舉動,這是徐鳳年親眼所見,其分量毋庸置疑。
來湖亭郡的途中,他曾專門讓祿球兒弄來一份,隻是沒料到出自眼前窮書生的手筆,隻是不知這位陳公子與許慧撲怎麽就有了關聯。豪門女子與寒士的瓜葛,隻是才子佳人小說裏的美好橋段,尤其在門第之見深重的江南道,更是不現實,這恐怕也是王東廂《頭場雪》在江南道市井中格外搶手的根源。
宴席上,徐脂虎直截了當說了許慧撲與盧白頡以及盧、庾、許三家的恩怨情仇,這名女冠與窮書生有貓膩兒顯然不可能,那就更讓徐鳳年好奇了,難不成這書生真是經邦治國的大才?出身市井寒門,卻有高屋建瓴的格局眼光,可就是真的難得至極了,徐驍當年左膀右臂“陽才”趙長陵和“陰才”李義山都不算是寒士,是正兒八經的士族出身。
徐鳳年剛想客套寒暄,發現棠溪劍仙竟也出現。許慧撲立即沉了臉,視而不見。
盧白頡輕輕苦笑,窮書生見到這位盧氏琳琅七玉之一,也沒有卑躬屈膝,似乎並不陌生,主動作揖,隻是執侄輩禮自居,這等傲氣,落在士子眼中還不得氣得怒發衝冠。棠溪劍仙是何等神仙人物,你這無名小卒又是哪門子角色?竟敢不退不避,就不怕汙了盧七先生的眼睛?而盧白頡似乎對書生也十分青眼相加,並不空洞地由衷勉勵了幾句,這才轉頭看向許慧撲,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與你說幾句。”
許慧撲冷笑道:“盧七先生避嫌了這麽多年,為何今天破例了?”
徐鳳年和窮書生都自動轉頭,很有默契地打定主意不去看不去聽。這對當年惹起江南道軒然大波的男女僵持不下,最終還是女冠許慧撲敗下陣來,與盧白頡沿著清靜無人的報國寺牆根走去。許慧撲臨行前不忘對世子殿下告辭,再對書生說道不妨去寺內辯論,她已與報國寺說了,不會有人阻攔。於是泉畔又隻剩下三人,姓陳的書生輕輕皺眉,徐鳳年笑道:“我姓徐名典匣,經典的典,劍匣的匣,名字如何?”
窮書生笑道:“典在匣中不得鳴,嗯,好名字。”
麵罩輕紗的靖安王妃裴南葦忍不住白了一眼。
徐鳳年問道:“既然得了允許,不進去聽辯論?我呢,草包一個,既然許姐姐說你才學不俗,想沾沾光,跟你坐一起好了。”
書生反問道:“與我同席而坐,公子就不怕被士子名流笑話?”
徐鳳年笑容古怪,沒有回答,而是轉頭詢問裴王妃:“你說說看,我怕不怕?”
一路上沒少吃苦頭的靖安王妃不敢把問話當作耳邊風,語調生硬清冷道:“不怕。”
徐鳳年心滿意足,笑望向窮書生。後者歎了口氣,點點頭,將吃完的西瓜放下,拿起地上曝曬的《四經章句集注》,小心翼翼放入袖中。
三人走出古鬆陰涼樹蔭,走向報國寺,徐鳳年居中,靖安王妃在左,窮書生在右,先後又有區別。三人才走,徐鳳年便看到一個徘徊在牆根下的小女孩小跑到泉水邊,先前因為他在,這個麵黃肌瘦小乞兒模樣的孩子不敢上前乘涼,就躲在牆角,三人離開後,終於壯起膽子。她到了樹下泉邊,先將兩半西瓜抬起,擱在泉畔石頭上,但無意間與轉頭的徐鳳年對視後,衣衫襤褸的小女孩臉色唰一下雪白,趕忙將西瓜放回原地,見這位富貴氣派的公子哥並未惱怒,這才怯生生蹲在樹下。書生生怕這位與棠溪劍仙和許慧撲都熟悉的世族“士子”心有不快,輕輕說道:“這孩子是可憐人,乞討為生,與一個癱瘓的爺爺相依為命,若不是她,老人早就熬不過上個冬天了,我教了她一些字,乞討時能討些巧。唉,肯定是她爺爺又犯病了,否則她不會來報國寺撿銅錢,她每次撿得都不敢多,隻是幾枚銅板,能買半籠饅頭罷了,卻是她與爺爺好幾天的飯食了,至於那西瓜……”
徐鳳年麵無表情道:“西瓜皮切片以後可當菜炒。”
窮書生愕然後點頭道:“是的。”
靖安王妃肯定是第一次聽說西瓜皮可以做菜,下意識多看了一眼那小女孩。
報國寺王霸之辯,招來許多江南道士子,有資格參與盛況的早已入寺入座,還有身世與名聲都不夠格的許多尋常士子,則湊個熱鬧,隻能在寺外逛蕩晃悠。臥龍鬆下是一塊風水寶地,原先被徐鳳年霸占,世子殿下這等不需說話就自有跋扈氣焰的紈絝,一看就是不易親近的主,加上他是寺中走出,寺外士子們就隻得遠遠站著,更多是對那名看不清容顏卻身段妖嬈的“侍女”指指點點,秀色可餐啊。
這世道,大戶富貴人家出行,一般是看人看馬,至於清流名士,則是看他們身邊的佳人美眷。以高門出身的女冠道姑為第一等,像許慧撲之流,更是可遇不可求;接下來才色俱佳的名妓並列為第一等;自家府上的年輕美婢又次之,數量越多越顯身份,江南道上的玄談大家,如伯柃袁氏的袁疆燕,曾有出行帶近百位童子童女的浩蕩壯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