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獅子樓琴返指落,蘆葦蕩劍拔弩張(3)
江湖上與廟堂間每隔一段時日都會流傳出一些有趣的口頭禪,往往是文人爆粗口、莽夫文縐縐最為生動。黃龍士這句嘲諷天師府修道不修心的調侃是一例,這回北涼王徐驍進京麵聖,散朝後在殿外痛毆三品大員,就大罵了一句,“你這廝要不是褲襠多了一隻鳥,胸口少了兩坨肉,就真是個娘兒們了!”上陰學宮這一任大祭酒則有一句傳遍天下的名言,是他年輕時候調侃一位江南前輩大儒的,“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崆峒派曾有一位劍士當初與武林同道一起圍剿魔頭,臨敵前心生懼意,萬般無奈就找了個蹩腳借口說:“剛聽說媳婦懷孕,我先回了。”令人捧腹。
洪洗象牽著大青牛,臨行前說道:“你住下便住下,說不定以後能與我一同下山。有個伴兒,我膽子也大些。”
走出去幾步,這位掌教轉身厚顏笑道:“喂喂,別那麽小氣,給我說說湖亭郡的事情。”
齊仙俠伸手要去抓馬尾拂塵。
洪洗象騎上牛,跑路了。
不苟言笑的齊仙俠竟然嘴角勾起。
瞬間沒了劍拔弩張。
這便是武當山啊。
任你是誰,來了,都會和氣。
和氣生仙氣。
兩禪寺。
兩位女子登山,一路上和和尚們都打招呼,一些個定力不好的小和尚都要背對著方丈們向一位小姑娘做鬼臉偷笑。
小姑娘則不愛搭理。
光頭,光頭,漫山遍野的,都是光頭!誰愛看!
“娘,你就讓我下山吧。在山上總對著爹和笨南北兩顆大光頭,多無聊。”
“閨女,光頭多好啊,晚上都不用點燈。”
“娘,不許逗我笑,都不淑女了!”
“哪裏是說笑,娘在苦口婆心跟你說大道理呢,要不以娘的花容月貌,會看得上你爹?”
“娘,山下女子可比你好看多了,真不知道爹為什麽要跟你過日子。”“死丫頭,沒娘能有你?還有,你摸一摸自己胸脯說良心話,你娘會不好看?!”
“……”
“唉,閨女,等你大些,就會明白隻要在一個男人心中好看,你就是天下最好看的姑娘了。”
“啊?可徐鳳年說我長得一般哪,完了!”
“閨女真是長大了,娘很欣慰呢。閨女,娘真不好看?不行,再下山一趟,還得買些胭脂水粉,多撲一些在臉上就好看了。”
“娘,你又亂花錢,爹肯定要跟笨南北蹲牆角嘮叨去了,他們一起叨叨,可煩了。”
“讓他們叨叨去。哪天不叨了才不好。”
這娘倆,似乎挺俗氣。
虧得各自身後愛慕著她們兩個的光頭,是那般佛氣。
襄樊城外三十裏,那一片廣闊無垠生機勃勃的蘆葦蕩,不知為何今日沒了生氣。
中央地帶,一名富貴公子哥坐在了蘆葦蕩中“天波開鏡”的牌坊上,腳下是四尊符將紅甲。
東北,站著一位其貌不揚莊稼漢般的壯年男子,腰間纏繞了一捆金黃色軟劍。
據說天下有個連續兩屆武評第十一的高手,刀劍槍矛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儒釋道三教九流,門門涉獵。他太聰明駁雜了,以至於不知選擇何種趁手的兵器,最後便隻好弄了一柄軟劍,真氣灌注後,可刀可槍可劍。
西南,一名青衫客雙手扛著一支竹竿,緩緩行來。
驟然間,馬蹄聲響起。
蘆葦蕩中萬千飛鳥掠起。
一手調教出偽王妃與李雙甲的老人與蘆葦蕩邊緣的捕魚人家要了一壺粗劣米酒,眯眼聽著牽礱舂米聲,喝了口酒,自言自語道:“真是個死人的好地方啊。”
蘆葦擇水而居,大簇大片,很容易成灘成塘,襄樊城外這一個蘆葦蕩本來見不著秋蘆飛雪的美景,自從靖安王妃鍾情以後,原本一到秋季就來砍折蘆葦當柴燒或者做紙漿的襄樊百姓便自動沒了蹤影,所幸那位裴王妃菩薩心腸,每年都要補貼附近村民一些銀兩,加上有她大駕光臨,使得城中好事的士子文人給蘆葦蕩評點出諸如“阡陌葦香”和“綠湖問漁”的景點。“天波開鏡”的牌坊便是前兩年由一位書法大家揮毫寫下,一來二去,趁著給富人們搖櫓賞景的機會,賺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銀子。
不過裴王妃一般隻是踏春過後踏秋觀蘆雪,今年顯然要來得略早了一些。她出城排場一直極小,除了兩名貼身女婢,便隻有一小隊輕裝卸甲的王府侍衛。靖安王趙衡這些年治理襄樊卓有成效,愛民如子,口碑極好,加上遠近聞名這位藩王一心虔誠信奉佛道,因此王妃出城從來不曾聽說有碰到過煩心事。
由坦暢官道岔入一條小道,便是繁茂成林的蘆葦蕩,王妃以往幾年賞景,千篇一律下車後就讓侍衛遠遠跟著,後者也不敢打擾王妃情致雅趣,加上蘆葦比人高,起碼能做到讓王妃眼不見心不煩。這一次卻奇怪了,不僅來早了,王妃到了岔路口時仍是沒有下車。
車廂內,在府內事事親力親為的裴王妃親自點燃一尊檀香小爐,跪姿而坐,臀部墊在雙腿上,無形中擠壓出一個飽滿弧線,車內兩名婢女哪怕同為女子,瞧見了這幅景象都會心動。尤其是王妃那一頭柔美異常的三千青絲,貼身婢女們梳理時輕輕握在手中,皆忍不住由衷讚美幾句,而性子溫和的王妃都會望向青銅鏡中的自己柔柔笑著。婢女偶爾為讀書讀疲乏了的王妃清洗那雙白蓮玉足時,更會心動,感慨王妃實在是太美了。
裴王妃手上拿著一封信,是出府前靖安王趙衡交給她的,說最好在蘆葦蕩邊上親手轉交給那名北涼王世子,若非如此,她不會這麽早來這片蘆葦蕩。裴王妃拎著那封口都未用心封上的信封,似乎在猶豫著是否抽出信件。對於靖安王趙衡,世上沒有誰比她更懂了,他什麽話都不說透,什麽事都不做絕,留下來給人去猜,對誰都是如此。世子殿下趙珣的乖僻性格,便是被這位父王硬生生逼出來的。至於趙珣那些有違人倫的隱蔽眼神,出於女性直覺,早已不是懵懂少女的裴王妃豈會不知?那孩子多半是恨她多一些,雖說當年進入靖安王府,並沒有爭強鬥勝的心思,但當時的正王妃即趙珣的生母不知為何就病死了。這筆賬,不管裴南葦如何心安理得,都得記在她頭上,故而這些年麵對趙珣不合規矩禮儀的複雜眼神,都不曾說破,也從未出聲訓斥,更沒有在靖安王麵前有任何搬弄唇舌。趙衡極重養生,等到靖安王死後由趙珣世襲爵位,怎麽都是二十來年後的事情,想必那時按律降爵為靖安侯的趙珣也不至於對人老珠黃的自己心生想法。
裴南葦除了手上密信,腿邊還擺有一隻裝有念珠的檀盒,她極喜歡檀盒上的雕飾,盒子沒有打開過,因為她知道越是自己在意的東西,趙衡便越憎惡,何況這檀盒還是趙衡眼中釘送的。她怕一旦打開,被他得知,那念珠與檀盒就都沒了。
裴王妃柔聲道:“你們下去看看北涼王世子殿下是否近了。”
這兩位連王妃一日三餐吃了什麽都要與靖安王書信如實稟報的婢女告退一聲,便姍姍提裙下車。
裴王妃雙指拈出密信,是靖安王的親筆:送侄千裏。
裴王妃皺了皺眉頭,喃喃道:“寓意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就不親自相送了?”
裴王妃搖了搖頭,似乎自覺對這五字不得要領。趙衡當年宮闈奪權失敗後,雖然在如今王朝內最頂尖的一撥廟堂權貴中評價不高,甚至被異姓王徐驍和幾大得勢藩王大加嘲諷,但她卻知道他仍是一個極有野心的男子,無一日不恨當年所受羞辱,無一日不想重返那座城那座宮。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的藩王,世子趙珣被打,卻親自登門請罪,已是天大的忍耐,真是要破罐子破摔,再度自貶身份給一個後輩抒發一番離別情誼?裴南葦沒來由想起出府時他站在台階頂上,居高臨下撚珠微笑說的那句話,“夫妻緣分一場,已替你祈福百萬句,本王問心無愧。”
裴南葦將密信放回信封內,低頭看了一眼檀盒,撥開簾子看到婢女們還在道路上翹首以待那名世子,下意識伸手去撫摸檀盒,剛剛觸及便像被火燙了一般猛然縮回,這位王妃心生懊惱,賭氣般狠狠抓起檀盒砸在車廂內壁上。檀盒墜地,滾落出一串古樸念珠,裴南葦不信佛法,更不信黃老學說,隻是出身名門士族,這些年在靖安王府,自然見多識廣,對這串中原美譽“太子”的婆羅子聯結而成的“滿意”一見鍾情。女子善變啊,才丟了檀盒,這會兒便滿目憐惜地拾起念珠,靠著車壁,握住一顆象牙白色的圓潤“太子”,裴南葦仰首癡癡望著。在世人看來,她貴為王妃,青州是她的,襄樊是她的,窗外蘆葦蕩是她的,都說是她的,可實情如何,就如市井百姓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廟堂宮闈裏的鉤心鬥角,這些,其實都不是她的。
裴南葦想起了年幼時的無憂無慮,想起了初入王府的風光煊赫,想起了當年正王妃那張森冷的臉孔,想起了趙珣從趙衡那裏學來的陰沉,想起了瘦羊湖湖畔客棧出門時的那一下荒誕。當她聽到馬蹄轟鳴,終於想起了密信,記起了靖安王那臨別如同一副挽聯的贈言,裴南葦悚然一驚,失手丟掉了念珠,臉色像是一片秋季淒涼的雪白蘆葦。
哪裏是送君千裏,分明是一送到黃泉!
一個年輕人躺臥在“天波開鏡”的牌坊頂端橫欄上,微風起,輕輕吹拂著他鬢角發絲,真是閑情逸致。
他自認是一個很樂觀的年輕人,從不怨天尤人。幼年與娘親孤苦相依,受盡白眼,她病逝枯瘦如女鬼時,他才九歲。娘親臨死前說了許多他當時聽不懂的話,大意是生下他並不後悔,更不記恨那個他從未見過麵的父親。後來他親手挖墳下葬了死不瞑目的娘親,他雖小卻也懂得,她是希冀著能最後見那人一眼,哪怕一眼也好,可惜沒有。
當他在枯塚墳塋上想著怎麽才能不餓死的時候,出現了一名說話尖聲細氣的魁梧男子,嗓音與身形截然相反,穿了一身他從未見過的富貴衣衫,瞧著好看至極,可總讓人覺得是披了一件華貴的人皮。
小小年紀的他就覺得是見著吃人的惡鬼了,可那名男子隻是牽起他的手,說要帶他回家。
家?
娘都沒了,家在哪裏?
然後他被帶進了一座牆很高的城,透過車簾子,看傻眼了。下了馬車後一路上都沒有與他說話的家夥牽著他仿佛走過了無數道城門,終於走到了一座湖,湖邊上,站著一個怎麽看自己都與他很像的男子,一身金黃,爬滿了蛇。
後來,他終於知道那不是蛇,是龍。而那名見麵後沒說任何話、沒露出任何表情的男子身上穿著的,叫龍袍。再以後,他有了兩個便宜師父,除了帶著他“回家”的家夥,另外一個是不太愛笑的老和尚,前者脾氣極好。在湖邊初看到那穿著一身爬滿猙獰黃蛇的男人,當場便嚇哭了。這個日後成為自己大師父的家夥領著他回去時就蹲下去輕聲說:“別怕。”長大以後,記憶中姓韓的大師父不管自己如何調皮搗蛋,都隻對著自己笑著,好似除了笑他便不會做什麽事似的,可那個大到沒有邊際的家裏,所有人見到大師父都會怕得要死。十二歲那年中秋,自己偷偷去爬武英殿賞月,被抓了去差點砍頭,是大師父跪在那個男子眼前求情,他才知道大師父不止會笑,天天被人跪拜的他也會給人下跪。那以後,就再沒人攔著他去爬大殿了,武英殿、保和殿、文華殿,隨便爬。
二師父脾氣就要差了許多,總有數不完的雞毛撣子,與他說佛法,說輸了要被打,明明說贏了也挨揍。倒是有一次趁二師父發呆,摸了他的光頭,二師父卻沒有生氣。其實早在及冠之前,真相便已水落石出,隻不過他不願意去爭這爭那,何況爭也未必爭得來,生父是那人又如何?在那個人人皆是貌合神離的家裏實在是待膩歪了,加上與隋珠那個頑皮丫頭實在不對眼,三天兩頭打架對罵,幹脆就跑到上陰學宮去逍遙快活。世間女子,他隻喜歡長得一般卻十分耐看的,他的娘親便是如此啊,即使病入膏肓不那麽好看了,可那眼神依然讓他覺得最親昵。終於有機會去親眼見一見那名聲很大、脾氣很差的姑娘了,翻牆入了小樓,果真就一劍刺過來,後來不得已約定當湖十局,輸了便輸了,誰規定男子一定要勝過女子的?他就很樂意這輩子專門服侍自個兒的娘子,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的,一生一世幸福安穩沒半點波瀾才好。
可惜每次偷偷去她那兒給雞鴨喂食,都逃不過一頓劍氣淩人的驅攆,他也不計較,自家媳婦兒嘛,與相公耍點小心眼、小脾氣可不就是天經地義的討喜事情?
這個樂天向上的年輕人腳下站著四尊符將紅甲。
水甲已經被一位重出江湖的老劍神破去,心疼歸心疼,可念在老劍神是在給小舅子賣命,他就忍了,甚至不介意留下一具水甲符將。
既然已仁至義盡,就得開始辦正事了。
這趟偷跑出學宮,最主要是給靖安王趙衡送去一句口信,約莫意思就是世襲罔替本來是沒你趙衡啥事的,但隻要你肯出力,北涼那份兒就給你了。
靖安王是個大大的聰明人啊,以前魄力不夠,這回學聰明了,一出手就是大手筆。
年輕人坐起身,雙腳掛在牌坊上,眺望過去,看見了官道上揚起的塵土,笑道:“小舅子,可別怪你未來姐夫不仗義啊,要知道這塊地兒,風水是極好的。”
一名青衫客由西南而來,肩上扛著一根瘦竹竿,扛了一會兒,便拿下竹竿去撥蘆葦,嘴上念叨著一支鄉土氣息頗濃的小曲兒,“我替大王巡山來,見著姑娘一同壓寨去”,反複哼唱了幾遍,其間還蹦跳了兩下,沒望見想見的景象,百無聊賴,重新扛回竹竿,頭也不轉問道:“江上李淳罡那一劍,你說我硬擋,擋得住嗎?”
沒有回音,他也不氣餒,繼續自顧自說道:“當時以為老劍神破而後立,一舉踏足陸地神仙境界,出了武評才知道那隻是天時地利人和的湊巧,也沒什麽了不得的。我與你出劍塚時,我一劍加上你一劍,也都各自摸到了劍仙的門檻,這番與老前輩交戰,你說勝算有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