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獅子樓琴返指落,蘆葦蕩劍拔弩張(2)
盲琴師到紅魚館前,遇上許多晨起做活的女婢丫鬟,鶯鶯燕燕們都要歡天喜地地喊幾聲陸公子才罷休,膽子被樓內紅牌小姐們養肥些的,還要與陸詡調笑幾句,故意向這位公子討教問些“一樹梨花壓海棠”或者“華嶽山前見掌痕”到底是何解,盲琴師隻得討饒,更惹來嬌聲笑語不斷。這位言談儒雅、性子溫和的陸公子,起先在達官顯貴富豪子弟比大白菜還常見的白玉獅子樓中,十分不起眼,若非李雙甲李大家青眼器重,誰會正眼瞧上一眼?入樓後第二年的一天彈琴,被他撞見了一名在城內排得上名號的權貴富豪給雛兒伶倌強行破瓜,白玉獅子樓雖說比一般青樓妓館要多一些規矩,但民不與官鬥,一名小清伶而已,犯不著與襄樊地頭蛇翻臉。那個祖上幾代都是青州軍大佬的家夥在廊中強要了那名年幼清伶也就罷了,事後還要抽刀劈死,盲琴師顧不上安危,扛著家傳古琴便衝了上去,沒打著那惡人,反倒是被侍衛踩在腳下,一場鬧劇,直到李白獅親自出麵說情,才壓下去,從刀下救了盲琴師的性命。
白玉獅子樓的許多人至今仍記得一身是血的陸詡坐在廊中,懷中抱著斃命的可憐少女,脫下身上寒酸衣衫輕輕覆上那具衣衫不整的屍體。
今日紅魚館不知如何得知陸詡要來的消息,李雙甲的貼身婢女祈福早早站在院門口迎接,見著盲琴師,柔聲笑道:“陸公子,小姐已經候著了。”
陸詡搖頭道:“今日來隻是想與紅魚館親口說一聲以後我不來彈琴了,李小姐當年借我的古琴畫龍,我想將來每月掙得銀兩陸續還上一些。祈福姑娘,我就不入館叨擾李小姐了。”
在白玉獅子樓地位比一些紅牌還要高的美豔婢女惋惜輕歎一聲,略微欠身,朝盲琴師納了個萬福,這才轉身走向院中。
二樓窗口,站著一位國色天香的女子,祈福已經算是襄樊難得的美人,隻是與樓上的她一比,就失了所有顏色。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天下名妓花魁道姑李雙甲身後黃梨木椅上坐著一位正低頭給一架二胡調弦的老頭。
李雙甲等到陸詡身影消失,轉身低眉順眼問道:“老祖宗,今日真不需要獅奴去城外蘆葦蕩會一會那北涼王世子了?”
兩鬢斑白的調弦老頭隻是閉目挑弦聽音。
按理說李白獅在胭脂評前就是青樓十大名妓之一,十幾年人脈經營,與門閥士林都有了深厚交情,她差一點就要嫁給西林黨領袖柳宗徽,這些年遇上眾多懷才不遇的貧寒士子,都慷慨解囊,其中數位都已是朝廷清貴,眾人拾柴,才有了李白獅雙甲江南的名聲。如今上了胭脂評,更是成了當之無愧的青樓魁首,從未聽說李雙甲與誰香溫玉軟過,甚至說至今仍是雛兒,怎會讓一個老頭兒留宿房內?莫不是李白獅好這一口?那也太重口味了些,傳出去還不得天下震驚?
被李雙甲恭敬喚作老祖宗的調弦老頭睜開眼,仍是不說話。
已經知道老祖宗不喜自己多說這個話題,李白獅換了個問題,“老祖宗何須那般重視那個挎木劍的窮小子?”
老頭兒抬頭斜瞥了一眼亭亭玉立於窗前的尤物,隻是他雙眼卻不帶任何感情,語氣更是冷淡,“老夫下棋,起手知收官,你這種中看不中插的花瓶,廢什麽話。”
被羞辱至極的胭脂女子李雙甲竟然沒有任何怒氣,越發恭順了,下意識彎下了纖細蠻腰,如此一來胸脯便鼓起得厲害,幾乎撐破了衣裳,她身體嬌小玲瓏,胸口風光則氣勢洶洶,傳言更有一雙白蓮玉足,習得道教房中術與密宗歡喜佛,在床上可做出各種玄妙姿勢,故有“白玉獅子滾繡球”的旖旎說法。
調弦老頭駐顏有術,兩鬢霜白如雪,分明是花甲甚至是古稀的年邁歲數,但麵容隻如中年男子,屈指彈了一根弦,說道:“陸詡的棋是老夫教的,這趟來紅魚館,老夫便是要看這小子會不會一朝得誌便猖狂,所幸沒白教他下棋,懂得留白三分,仍是留下了你送給他的古琴,本來以老夫最初見到他時的性子,是不樂意受人恩惠能還不去還的。接下來能否掀起風雨,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一顆棋子最妙處,便是連高明棋手起先都不承想可以成為勝負關鍵手。”
李雙甲低頭道:“老祖宗手談的本領自然是當世第一,全天下都是老祖宗的棋盤哩。”
調弦老頭置若罔聞,說道:“北涼那小子今日離城,襄樊也就沒你的事兒了,你去京城。”
李白獅毫不猶豫地點頭道:“獅奴隻聽老祖宗的。”
老者悄無聲息地離開紅魚館,他要去一處襄樊城東北角的私宅,裏頭有個他一手調教出來的木偶女子,與裴王妃裴南葦有六分形似七分神似,如今已是被靖安王世子趙珣金屋藏嬌,每次出行寵幸都鬼鬼祟祟,生怕被父王知情。趙珣以為行程安排得天衣無縫,卻不知道每次寵愛調教那名被他深情喚作南葦的女子,牆孔後頭都站著一個看待兩人翻滾錦被隻當作行屍走肉的老人。趙珣性格謹慎,早就去讓人順藤摸瓜查到了那小娘的身世背景,一切並無古怪,故而那一座私宅,便是他在世間最大的享樂福地,小美人太像王府上那位每次見麵都得喊娘的女子了,一顰一笑,甚至皺眉的神態,都差不離,每次在王府內被父王訓斥,或者在花園偶遇王妃後,他都要來私宅狠狠發泄一番,極盡繾綣,直到精疲力盡。
春秋國戰落幕以後,便是一盤嶄新的棋局,老人已悄然落子十二。
其中大多數還在落子生根,但有一些卻要馬上要發力了。
去了趟私宅,老人便馬上出城,前往襄樊城外賞景最好的蘆葦蕩。
王妃今天出城賞景,靖安王世子殿下趙珣親自送到襄樊城門,上了釣魚台目送王妃遠去,這才隻帶了一名扈從,曲折地繞到了金玉滿堂藏佳人的私宅。這棟私宅裏除了那隻金絲雀,隻有一名丫鬟和兩名老嬤嬤,再無閑人。趙珣推門而入,頓時覺得心曠神怡,這裏雖遠不如靖安王府恢宏氣派,隻是兩進的院落,但在趙珣眼中,卻是好不容易尋覓到的人間仙境。那座規矩森嚴的王府,那個供奉地藏王菩薩的佛堂,一花一草,一磚一瓦,都透著股他越是年長越是無法忍受的陰氣,讓人窒息。那個至親男人,更是心機深沉到連做兒子的趙珣都不敢揣度,趙珣怨恨那個男人當年為何沒有痛下殺手,坐上龍椅穿上龍袍,更畏懼那個男人吃齋念佛轉珠時的沉默背影。可最讓趙珣揪心的,卻是那個男人為何娶了她回來,娶回來又不知疼惜,夫妻相處竟是相敬如賓,有時甚至“相敬如冰”,真是天大的諷刺。
趙珣深呼吸了一口小院獨有的清新氣息,這裏擺滿了蘭花,這花兒是她的最愛。這個貴為王妃但連相國巷妓女都不如的女人,一年中隻有兩次出城機會,每次出城都去看那一片蘆葦蕩,春看嫩蘆綠芽擁簇,秋看老蘆風起如飛雪。裴南葦裴南葦,隻是名字中帶了個“葦”字,便喜歡去看那最無趣乏味、最飄零柔弱的蘆葦嗎?
被世子殿下趙珣小貓小狗一般養在院中的女子自打第一天進來,就被剝去了名字,趙珣當然喜歡她羊脂暖玉一般的身體,抱在懷中便有冬暖夏涼的韻味。但真正打心眼癡迷癲狂的,是她的神態,像此刻趙珣見到她後畢恭畢敬說道:“珣兒請安來了。”她僅是端著架子輕輕冷哼一聲,趙珣的骨頭立馬就輕了幾兩,太像了。趙珣露出一臉獰笑,罵道:“婊子養的裴南葦,讓你跟本世子裝清高!”然後二話不說就衝上去撕碎她與那個裴南葦如出一轍的衣裳,抱去內宅大床上,狠狠鞭撻。雲雨過後,趙珣恢複常態,躺在床上眯眼享受著偽王妃的揉捏,遺憾道:“皮膚與身段還是差了點,平時說話嗓音已經幾可亂真,可一旦到了床上,終歸還是美中不足,下次注意些,若下趟臨幸,你還是這般露餡……”
坐於床上的女子用鼻音嬌膩嗯了一聲。趙珣抬頭瞥了一眼,一把抓住她的柔順青絲,將她的頭按在胯下,陰鷙暴戾道:“好葦兒,本世子想你的小嘴兒都要想瘋了!”
兩番歡愉的肢體交纏過後,趙珣披了一件外袍徑直躺在房外簷下的檀木地板上,安靜地望著一串無風不動的風鈴,此時的靖安王世子倒真是像個溫良公子,與世無爭,與人無害,氣質儒雅,偽王妃蹲跪在趙珣身邊,陪著這位瘋子一起看風鈴。其實趙珣安靜不語時,是一個相當惹人親近的年輕男子,她見他怔怔出神,才有機會去打量那張據說與靖安王有九分相似的俊美臉孔。趙珣盯著由一串碎玉片子綴成的雅致風鈴,柔聲笑道:“好看嗎?她這輩子是不會這般看我一眼的,她連我父王都瞧不上眼,更別說我這個連世襲罔替都沒有的世子了。”
靖安王世子殿下閉上眼睛呢喃道:“真羨慕那些百姓人家啊。”
趙珣走了,臨走前扇了她一耳光,理由是簷下偷看了他那幾眼。一邊臉頰紅腫的偽王妃小心翼翼地躺在世子躺過的地方,並無絲毫記恨,隻是與他一樣仰頭望著風鈴,風起鈴響,空靈悅耳。她驀地坐起身,望向一位不知何時坐在欄杆上的老人,眼神裏充滿了發自肺腑的敬畏。她被靖安王世子驚為天人,初入小院時沒少被皮鞭抽打過,稍有不對就被耳光伺候,到了床上更是被百般淩辱,但這些她都不怕,甚至在不少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抱著那位世子殿下聽他哽咽,會有一種哀傷。唯獨眼前這個從不曾動粗的老者,讓她懼怕到了骨子裏。
這些年始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人輕聲問道:“你喜歡上這隻生於王侯家的可憐蟲了?”
偽王妃匍匐在地上,嬌軀顫抖。
老人輕輕淡笑道:“無妨,那趙珣也不是蠢貨,你若不付出一點真心,他遲早會玩膩你的。”
跪在地上的她終於能夠喘過氣來,抬頭一臉不解地望向對她而言半仙半魔的老者。說他神仙,是因為他算無遺策,幾乎趙珣每一步都在老人預料之中,可越是這樣,她便越是覺得恐怖驚懼,她原本明明能學那裴王妃學得更像,老人卻不許,隻讓她每一次表現得更嫻熟一點即可。這會兒再想,她終於明白若是一開始便盡善盡美,靖安王世子便不樂意經常往這裏來了。老人這份拿捏人心的功夫是不是爐火純青了?怎樣的人物才會如此處心積慮去算計一位藩王?
老人望向那串碎玉風鈴,是他要偽王妃去掛的,果然趙珣十分喜歡,超乎想象的喜歡。
老人輕聲笑道:“上下左右我中空,不管東西南北風,一律為人說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
偽王妃不敢說話。
老人起身笑道:“你和那可憐癡兒的運氣好與不好,就看今日了。可惜你們瞧不見。”
老人負手離去前留下一句讖語般的話,“以後見著雷霆震怒的靖安王,隻管拚死替趙珣說好話,興許可保你一命。”
偽王妃一臉木然。
風再起鈴再響。
叮叮咚咚叮叮咚。
沒有了出塵意味,隻有殺氣。
武當山上熱鬧了,因為來了個王八蛋。
這個混賬家夥來自龍虎山也就忍了,竟然還跟眾望所歸做了掌教的年輕師叔祖大打出手,怎麽樣,被打了吧?
山上數十座宮觀大小道士們都在議論這個,上了年紀的要相對憂心忡忡些,那廝畢竟是武評上的小呂祖,是龍虎三位小天師之一的齊仙俠,一身出塵劍道修為不是吹的。輩分小的那幫道童就忍不住開始跳腳大罵了,恨不得卷起袖管去跟那位暫時住在大蓮花峰竹廬中的小呂祖拚命。小道士們終究沒見識到齊仙俠拂塵作劍劈紫竹的仙人氣魄,其實山上也就騎牛的掌教在一旁看著,本意是搭把手幫個忙盡盡地主之誼,奈何小天師不領情。當時殿外一戰,年輕掌教一手奪拂塵,隨後齊仙俠的劍氣便讓一座真武大帝雕像搖晃半天,一株千年老樟都被小呂祖整個兒倒拔而出,若非年輕掌教隨手拎了隻千斤香爐擋了幾下,一身嶄新道袍就得廢了。幾位掌教的師兄都聞風趕來,在門外看得興致高漲,一點不心疼老樟被拔、香爐被損,隻差沒有搖旗呐喊,交頭接耳隻顧著評點交手雙方招式高低。
竹廬前,齊仙俠坐在一張青蒲團上呼吸吐納。
不遠處,一個年輕道士手裏抓了把牛草在喂牛,有些難為情道:“小道那幾位師兄的確是不太像話,高手風範不如你們龍虎天師府。師兄們習慣了看我出糗,你見諒個。”
齊仙俠實在懶得理睬這個陰魂不散的家夥。
騎牛長大的年輕道士嗬嗬笑道:“你真打算在武當山住下啊?掛在太虛宮大庚角飛簷下的呂祖古劍,你真想要,拿去就好了,我當沒看見,反正我打小就覺得那柄劍太可憐,有人用它是最好。”
齊仙俠睜眼怒目說道:“呂祖遺物,豈可兒戲!”
年輕師叔祖無奈道:“那你總找我打架也不是個事兒啊。”
齊仙俠冷笑道:“總要分出一個勝負我才能下山。”
年輕師叔祖拍了拍大青牛背脊,小聲嘀咕道:“氣量還不如徐鳳年。”
齊仙俠身前白尾拂塵猛地一跳。
洪洗象苦著臉說道:“怕了你了,你們龍虎山委實不像是修道人,哪來這麽多爭勝心。”
齊仙俠譏笑道:“你們武當若沒有爭勝心,為何在山下立起‘玄武當興’的牌坊?”
洪洗象笑道:“瞧著有氣勢唄,呂祖的墨寶,多稀罕。”
齊仙俠冷哼一聲,與這道士正兒八經說理,實在是對牛彈琴。
洪洗象小聲說道:“‘學道須教徹骨貧,囊中隻有五三文’這可是呂祖留下的警世名言,再瞧瞧你們龍虎山,黃三甲當年便笑話你們該是囊中隻有千萬文才對。”
齊仙俠聽到這話反倒是不怒不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