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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獅子樓琴返指落,蘆葦蕩劍拔弩張(1)

  我不去練劍,劍意自然足。雙袖雖無劍,青蛇膽氣粗。


  徐鳳年回到客棧無所事事,就去薑泥房中,看到一老一小兩人在桌上鬼畫符,擱了兩口白瓷小碗,一碗盛水,一碗盛酒,兩人手指各自蘸了酒水就在桌上龍飛鳳舞。此時約莫是小泥人嫌棄老劍神寫字越界,侵占了她的地盤,因此她鼓著腮幫瞪眼相向,老劍神隻得收斂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興致,低頭一吸,將桌上酒水都吸入嘴中,薑泥看到徐鳳年走入房中,袖口迅速胡亂一抹,將桌上水字都一股腦擦去。徐鳳年調侃道:“跟老前輩練字?還不如偷偷跟著練劍呢,神符總不能白借出去。老前輩隨便教你幾手絕技,不就能把我給甩出去十條大街那麽遠了?要是不小心學成了兩袖青蛇,嘖嘖,江湖上肯定要封你做女劍仙,多威風,什麽王仙芝、鄧太阿啊,見麵都要跟你客套熱乎。到時候你千萬記得去跟高手們說上一句,‘我薑劍仙當年給徐鳳年那草包當過丫鬟’,嘿,想想就牛氣。”


  薑泥怒氣衝衝道:“練字要你管?!誰給你做丫鬟!誰要練劍給你長臉麵?!”


  徐鳳年一屁股坐下,促狹問道:“怕吃不住練劍的苦頭?”


  薑泥剛要抓水碗去砸,結果就被早有預料的世子殿下拿繡冬刀按住小手和瓷碗,笑道:“別動手,今天沒工夫跟你鬧騰,我是來找老前輩取經的,你要愛聽就坐一邊涼快著,不愛聽就麻煩你走上兩步。”


  薑泥咬牙道:“這是我的房間!”


  徐鳳年不搭理這隻被踩到尾巴的小野貓,將從海量秘籍中攫取出來的十幾招招式簡明扼要地說與老劍神聽。起先李淳罡似乎很不耐煩,掏了掏耳屎,輕輕彈掉,徐鳳年說到後來,老頭兒雖說還是蹺著二郎腿,但已經不去掏耳屎惡心人,端起隻剩下半碗酒的瓷碗,一邊喝一邊聽,沒點頭沒搖頭,古井無波。徐鳳年說完見老劍神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情,不甘心地再詳細拆解了一遍,將招式根源所在的書籍名稱都提了一遍,再將自認為應當如何連綿融會也說了一下,結果老劍神隻是眯眼喝酒。徐鳳年有些氣餒,伸手去拿起薑泥練字用的小碗,將白水一飲而盡,看得小泥人十分懊惱,早前沒有投半斤砒霜下去。


  說到口幹舌燥的徐鳳年喝了半碗水,直愣愣地望向半天沒動靜的老劍神。


  反正什麽都沒聽懂的薑泥幸災樂禍道:“三腳貓呀三腳貓,不配啊不配。”


  這個不配,自然是來自當初襄樊城外白衣觀音的那句不配雙修,這些時日薑泥總拿這個去嘲諷世子殿下,很是解氣。老劍神始終在神遊萬裏,總算是收回視線,瞥了一眼徐鳳年,終於開口說道:“初聽你嘮叨,老夫覺得聒噪,你這種投機取巧的行徑是武道末流,剛想罵你幾句,沒來由想起一個故人的一樁往事。王仙芝年歲與老夫和齊玄幀其實差不多,但論成名,卻晚了很多年,他當年也是與你一般拾人牙慧,走他山之石攻玉的下乘路數,老夫和當時一些高手每次出手對敵,總能看到這廝遠遠觀戰的身影。與老夫當時久久止步於天象神仙兩境之間不同,這老小子卻能愈戰愈勇,現在回想起來,世人都說王仙芝悟性無雙,因為觀戰一次便可對天下武學過目不忘,所以才有後來徒手折斷天下劍的絕世修為,並不準確。王仙芝如同一名丹鼎大家煉氣士,抓起身邊一些丹石,卻不止於丹石本身,都被他丟入丹爐,融匯一爐。老夫的兩袖青蛇,到了他手中便成了一袖青龍,所以世間高手與王仙芝對敵,都將其視作一塊砥礪自身修為的最佳磨石,這是好事,奈何磨礪以後,本事有所提升,卻總是追不上王仙芝這鳥人的腳步,才有了無數高手們不約而同有‘既生芝何生我’的娘兒們牢騷。徐小子,你要做王仙芝第二?”


  徐鳳年訝然無語。


  老劍神嗤笑鄙夷道:“既然真心想要習武,連把王仙芝趕下天下第二寶座的那點誌氣都沒有,你小子還練個屁的刀。”


  徐鳳年無奈道:“王仙芝自稱第二,誰不當他是武道第一人。”


  老劍神搖頭淡笑道:“第一?老夫可不這麽認為,王仙芝說自己第二,一半是傲氣,還有一半就是這家夥的自知之明了。世上總會躥出一兩個不可以常理而論的怪胎,至於這些怪胎是出自佛門還是道教,或者是江海山林,就隻有天曉得以及在武帝城上挑戰天下的王仙芝自己曉得了。當時齊玄幀死後,老夫本以為王仙芝總算要揚眉吐氣了,不承想至今還是天下第二,想必齊玄幀死後又出現了連王仙芝都忌憚的陸地神仙,否則以王仙芝的脾氣,不至於這般做作。老夫覺得這一屆武評正評垃圾得很,副評倒是做得不俗氣,榜上四人,都有希望在王仙芝老死之前給江湖一個驚喜。尤其是剛剛在武當山上打了一架,差點把真武大帝的銅像都給拆掉的武當新掌教與龍虎山齊仙俠,後者有老夫當年的風範,你嘴裏的騎牛的,則像平時一聲不吭但一放屁全天下就都得捏鼻子去聞的齊玄幀。至於你小子嘛,倒是挺像王仙芝,可惜王仙芝不管如何大器晚成,在你這個年紀也能隨便一抬手殺死幾十號徐鳳年了。”


  薑泥在一旁嗬嗬笑道:“真厲害,跟王仙芝相像呢。豈不是到了王仙芝這個歲數,就可以排到天下第兩百號高手了?”


  徐鳳年被小泥人這個說法逗得捧腹大笑,轉頭說道:“借你吉言,本世子一定長命百歲,怎麽都得活到王仙芝那個歲數。”


  薑泥懊惱不語。


  徐鳳年哈哈笑道:“以後本世子闖蕩江湖碰上不順眼的高手,第一句話就問他是不是比天下第兩百號高手高的高手!”


  老劍神揮手道:“去去,老夫還要陪薑丫頭練字。”


  徐鳳年就這樣被趕出了房間,關門的時候不忘朝薑泥伸出兩手,一手豎一根手指,寓意活到一百歲,一手兩根手指,意思則是天下第兩百號高手,看得薑泥火冒三丈,關門後,賭氣道:“不練字了!”


  遭了無妄之災的老劍神愕然道:“為啥不練字?”


  薑泥氣鼓鼓道:“沒心情。”


  老頭兒一臉鬼祟,輕聲慫恿道:“薑丫頭,試試看想著這桌麵便是徐小子那張笑臉。”


  薑泥猶豫了一下,眼睛一亮,小跑去火急火燎再倒了一碗水,接下來練字簡直就是字字鐵畫銀鉤,入木三分。


  老劍神此時有些明白為何徐小子那麽喜歡逗弄眼前這丫頭了。


  李淳罡捧碗喝了一大口酒,更堅定了心中要去與徐小子做一筆交易買賣。


  再看薑泥練字,輕聲呢喃,善意提醒道:“劍與字同,最重一氣嗬成。小泥人,來來來,老夫寫字你來念。”


  薑泥哦了一聲,看著老頭兒手指,默念道:“朝遊東海暮西山,袖中青蛇膽氣粗。一遇不平便放杯,拔劍當空氣雲錯。連喝三回急急去,隻見空裏人頭落。世人道我在登階,早過巍巍十八樓……”


  老劍神灑脫寫字時,瞥見薑泥不僅在讀,而且這丫頭情不自知地用手指跟著在桌上書寫,與他桌上所寫詩句不僅形似更神似。


  我不去練劍,劍意自然足。雙袖雖無劍,青蛇膽氣粗。


  老劍神以斷臂姿態入世以後,第一次喝酒不多卻酣醉。


  房間內劍意森然,分不清出自誰手。


  魚幼薇慵懶地趴在桌上,白貓蹲在她眼前,蜷縮起來,像一團雪。


  魚幼薇伸出一根手指,武媚娘伸出兩爪抱住,憨態可掬。


  早已不是涼州頭號花魁的女子笑道:“還是我的媚娘好,除了吃就是睡,無憂無慮,想見你時你在身邊,不想見你就不見你,也不怕你記仇。”


  她更不是那個曾被喚作魚玄機的少女了,臉頰貼在微涼桌麵上,伸手去摸著寵物的毛茸茸腦袋,自言自語道:“你想不想離了我獨自生活?”


  既然武媚娘注定無法開口說話,她便自問自答道:“即便一開始會想,可習慣了就不去想了吧?明知這樣不好也不對,但偏偏走不掉也逃不掉,是不是?”


  “你呀,就是個花瓶兒,還是不算好看的那種,能活著,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你比不過院裏的丫鬟們,比不過那些獨自行走江湖的女俠,比不過一個敢拿匕首去恨的孩子,誰都比不過。你連爹娘都忘了,連名字都忘了,你能比得過誰?這樣的你,值得誰去多說幾句話?”


  “你總會老去的。”


  ……


  外頭,世子殿下靠著房門默不作聲。


  “道不可道,禪沒的參,人生寂寞如大雪崩。”


  “師父,你又傷春悲秋了。”


  “笨南北,等哪天你有了媳婦,也會如此的。”


  “唉,肯定是師娘又去山下買胭脂了。”


  “師父,你這幾天總去磨菜刀做什麽?”


  “磨鋒利了,好砍人。”


  “啥?師父你別想不開啊,我們已經是出家人了,若再想不開,那些上山燒香的佛門信徒該咋辦?雖說師娘和東西總愛亂花錢……”


  “跟東西和你師娘沒關係。”


  “哦,這就好。那是又瞧哪位方丈不順眼了嗎?我覺得慧光方丈就挺欠揍的,可動刀子總不太好。師父,咱們還是照老規矩套麻袋打悶棍吧,比較不傷和氣。”


  “……”


  “啊?不是慧光方丈?”


  “是給姓徐的那小子磨的。”


  “啊,為啥?徐鳳年人挺好的啊。”


  “這兔崽子敢跟我搶閨女,不砍他砍誰?”


  “師父,徒兒想去念經了。”


  “你怕啥,就你這點本事,東西讓你搶了這麽多年也沒見你搶走。再說了,砍了你,誰來洗衣做飯?”


  “……”


  “南北,東西天天在你耳朵邊上說那小子如何如何,你沒點意見?”


  “沒啊。”


  “收了你這麽個笨蛋徒弟,真是佛祖打瞌睡。你就不怕東西跟別人跑了?到時候別找師父哭。”


  “嘿,肯定是師父哭得厲害些。”


  “師父,你說我哪天萬一真的成佛了,燒出舍利了,東西會不會傷心啊?”


  “南北啊,你先去做飯,咱們吃飽了再想這個問題,好不好?”


  “哦。”


  “師父,為何你與師娘吵架,每次都是你先認錯?”


  “有些事對了,另外一些事情都錯了也沒有關係。明白了沒?”


  “不太明白。”


  “比如你喜歡東西這件事是對的,所以……”


  “師父你別說了,我都懂了。”


  “嗯?這會兒你悟性怎的比師父還厲害了?”


  “嘿,這就是徒兒修的禪嘛。”


  “南北,下山以後就沒見到比東西更好看的姑娘?記住了,出家人不打誑語。”


  “沒有!”


  “不錯。”


  “師父,你提起酒葫蘆做啥?”


  “如果你回答說有,就知道為啥了。”


  “師父,除了東西和師娘,你還怕過誰?”


  “咱們寺裏活了一百五十多歲的住持,師父就怕,怕他不給銅錢。”


  “寺外呢?”


  “沒了吧?”


  “師父,出家人不打誑語!”


  “容師父好好想想,哦,還真有一個,當年跟你師娘搶過你師父,吵架吵得半斤八兩,幸好師父拳頭比他硬一些,想必全天下,那老流氓也就咱們寺裏不敢來。”


  “老流氓?等等,啥叫跟師娘搶過師父?!”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隨風而逝吧。”


  襄樊城都知道青州最狐媚的女子就住在相國巷裏,她分明是淪落紅塵的妓女,卻沒有誰敢將她視作勾欄女子,她叫李白獅,本名李小茹。先世是東越三流官宦家族,談不上國破家亡,隻是父輩不善經營,謝世後留下個爛攤子給年幼孩子,李白獅隨乳母去廣陵西泠湖畔變賣祖產為生,住在鬆林小樓中,娛樂山水,長成了美豔動人的少女,體態玲瓏非凡。每次出行,總有眾多翩翩美少年跟隨,後來為了躲避廣陵王麾下一位猛將的強行擄搶,輾轉流落到了千裏之外的青州襄樊,先是成了一位道姑,再進了相國巷,憑著精於音律歌舞,擅長察言觀色,很快便一躍而成了豔壓三州的名妓,尤其擅長家鄉西泠腔,被譽作“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


  這次胭脂評,她是唯一一位以妓女身份上榜的女子,對聲色雙甲的說法更是給予了肯定,簡直就是讓全部登過青樓的襄樊男子感到大快人心,胭脂評終究要比士林間評什麽四大、十大花魁來得更有說服力。


  隻不過聽說近期李白獅的心情不太好,因為襄樊城裏的道士仿佛一夜之間都出了城,好似是擺下周天大醮前,道教祖庭龍虎山與佛門立了個賭約,如今看來大概是龍虎山輸了,龍虎山有四大神仙一般的大天師坐鎮,會輸?一時間坊間流言四起,眾說紛紜,說是那一晚瞧見了身穿雪白僧袍的女菩薩,領著萬鬼出城而去;也有說是龍虎山沒有輸,隻是十數年超度群魔,道士們都要去龍虎山領取功德。不知怎麽的說起白衣僧侶,就談到了風馬牛不相及的白衣國師,當年那個讓京城數十萬人一起跪拜的活菩薩,加上北涼王世子入城的小道消息,這些時日襄樊百姓是有說不盡道不完的談資了,酒肆茶坊的生意異常紅火。


  襄樊全城知道白玉獅子李雙甲,順帶著也知道她有一名禦用琴師,是個年輕瞎子,彈琴時從不露麵。


  清晨時分,昨日已經搬入靖安王府住下的盲棋士來到相國巷中段的白玉獅子樓,不同於以往在夜幕中背琴而往,這次雙手空空。這棟青樓後院管後門的小仆役睡眼惺忪地蹲坐在門口石階上,見到樓裏神仙李花魁的琴師來了,立即跳起身,堆起笑臉,笑臉裏更多了幾分平時逢迎待客少有的真誠。陸公子在白玉獅子樓彈琴,上上下下幾百號人都知道他脾氣奇好,風骨極高,雅氣極豐,與任何人都能溫文爾雅說上話,一些打賞得到的真金白銀,總是沒出樓便被陸公子送出去,自己隻留一些銅板,因此當初狗眼看人低、吐過這瞎子唾沫的管門小雜役,總是自詡與陸公子不打不相識,倍加殷勤,領著今日未攜琴的盲琴師進門。


  小雜役歡喜道:“陸公子,上次求你教我寫的名字都記下了。”


  陸詡微微一笑。


  麵容清秀的年輕仆役好心說道:“紅魚館那邊的神仙姐姐們可都喜歡晚起,陸公子你到了那邊要耐心等上一些時間。”


  目盲卻認路的陸詡點頭道:“知曉了,我獨自去就行,不麻煩宋小哥了。”


  仆役笑著領諾了一聲,原路折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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