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齊仙俠問劍武當,瘦羊湖再見溫華(3)
徐鳳年很少去深思青鳥的身世,一來從小便相識,二來青鳥也不是個複雜的女子,別看青鳥在梧桐苑瞧著不如紅薯可親,可徐鳳年相信私下論交心程度,院子裏的丫鬟更願意與青鳥掏心窩說閨房話。當然這類閨房密語不是尋常人家的情愛纏綿,而是軍國大事。北涼王府,劍戟森森的地方,連帶著下人仆役們都沾上了許多仿若身居廟堂的倨傲做派,徐驍既然能被喚作二皇帝,那麽北涼軍儼然是小朝廷倒也算貼切,如此一來,王府與小皇宮何異?隻不過這些敏感事實,徐驍嘴上從不承認而已。
徐鳳年撫摸著繡冬、春雷一對刀鞘,突然嘿嘿笑起來,青鳥眉目含笑,徐鳳年如同被捉奸在床般訕訕然縮回手指,別看世子殿下有倆親姐,說到心有靈犀,卻是青鳥當仁不讓,跟他肚裏蛔蟲一般。方才摸刀,是想起了桌上雙刀是白狐兒臉佩帶多年的心愛貼身物,撫摸它們,總感覺像在間接撫摸白狐兒臉,這實在讓徐鳳年感覺奇怪,自己可無斷袖癖好,委實是白狐兒臉太美了。這一期胭脂評的魁首是誰?可不就是男人身的南宮仆射?!神神秘秘的雲山胭脂齋評點美人,多會對上榜女子姿容進行百餘字的下筆潤色,唯獨對南宮仆射語焉不詳,甚至連性別都沒提及。徐鳳年起初得到結果大為捧腹,心想如果天下人得知這家夥竟是個男人,不說別人,光是那排在白狐兒臉身後的女子,會不會活活氣死?這會兒徐鳳年愛屋及烏,對榜上一個被簡單四字評為“不輸南宮”的女子很好奇,想著這趟出行怎麽都要見上一麵,白狐兒臉是男人,總不能當弟媳婦了,再者他就在聽潮亭中閉關,都不需要擄搶,倒是那個評為不輸白狐兒臉的陳漁,剛好搶回北涼送與弟弟黃蠻兒。
早年說要給龍象找媳婦,可不是戲言。
徐鳳年起身道:“遊湖去。”
門外呂楊舒三名扈從輪流守夜,此時是大劍呂錢塘當值,默默跟在主仆身後。瘦羊湖享譽天下,僅就風景而言,屈居名湖探花,一山二堤三塔四湖五井的瘦羊湖堪稱冠絕南北,光是在史冊上喊得出名字的大小景點就有百餘個,當年篩選瘦湖十景引發了文人士子一番大論戰,各有推崇,爭得麵紅耳赤,最後由那一代的上陰學宮大祭酒出麵才一錘定音。徐鳳年帶著青鳥走在走馬堤上,此堤取名來自成語“走馬觀花”,兩側花團錦簇,每逢春夏,可謂燦爛無雙。無所事事的徐鳳年提起繡冬刀一路撩撥過去,折花無數。
月下漫步的徐鳳年百無聊賴,隨口挑了個話頭,輕聲道:“襄樊肯定全城都已經知道我入城了。”
青鳥皺眉問道:“是靖安王趙衡散播出去的消息?想要借刀殺人?”
徐鳳年點頭笑道:“不過要我死在城內還是城外,就有得趙衡趙珣父子頭痛了,在轄下城內死了藩王子孫,可比死於青州水師亂箭要不好擦屁股,可不在城內推波助瀾,到了城外,又吃不準江湖人士能否做掉我,怎麽看都要好好斟酌斟酌。不管如何,按理說靖安王不會跟我正麵接觸了,青鳥,你說我要是明天去靖安王府,會不會太打趙衡的臉了?這位藩王,好歹也是當朝曾經離龍椅最近的男人,這些年龍遊淺灘,你說會不會憋出病來了?要不然能教出趙珣這樣的兒子?”
徐鳳年絮絮叨叨一些心中所想,並無絲毫顧忌,青鳥是自家人,呂錢塘是做了家臣的亡國奴,江湖武夫,對這些逆言也不至於跟官員一般上心,果不其然,徐鳳年冷不丁瞥了一眼,呂錢塘隻是警戒四周動靜,臉上神情一絲不苟。
臨近一座涼亭,鼾聲雷動,有個穿著貧寒的年輕漢子躺在那兒以天為被以地為枕,抱著一柄木劍,劍是普通佩劍樣式,卻掛了隻葫蘆酒壺。徐鳳年本想直接走過,就不叨擾那家夥一枕黃粱美夢了,可無意間瞅見了半張臉,徐鳳年頓時錯愕。青鳥極少見到世子殿下這般神情,一時間如臨大敵,她一緊張,不放過一絲風吹草動的呂錢塘立即抽出大劍,以為是遇見了大有來曆的刺客,不承想世子殿下隻是輕聲說道:“你們先離遠點。”
等青鳥與呂錢塘站遠了,徐鳳年這才走上前,一腳輕輕踹去,把那家夥踹到地上。被驚醒的抱劍漢子先是睡眼惺忪,繼而破口大罵,再就是跟徐鳳年見著他的表情如出一轍,一臉不敢相信,擦掉嘴邊的哈喇子,揉了揉眼睛,驚喜道:“姓徐的?!”
說過多少次了,這王八蛋還是不樂意喊徐鳳年的名字,總說這名字太他娘文酸了,文縐縐的搞得真是世家子一般。接下來一幕看得呂錢塘目瞪口呆,那佩滑稽木劍的年輕漢子確認了世子殿下的身份後,一拳砸在殿下胸膛,而世子殿下不怒反笑,回了一拳,約莫是那廝覺得徐鳳年這一拳比他出手要重,他這輩子最是斤斤計較,覺得吃了大虧,馬上再賞給徐鳳年一拳,這一來二去,呂錢塘就看到涼亭中世子殿下在跟一個走近了都能嗅出窮酸味道的江湖莽夫扭打在一起。這顯然已經超出呂錢塘的想象極限,在這名二品高手看來,北涼王世子徐鳳年可不是好說話的主,且不說在王府上敢對大柱國追著打,捏褚祿山的肥臉,便是出了北涼,先有馬踏青羊宮,後有掀起春神湖水戰,一樁樁一件件,何曾見世子殿下被人這般打過?而且還不還手?!劍士呂錢塘二品的卓絕眼力,自然瞧得出世子殿下每次出手都留力太多,力爭與常人無異。
呂錢塘以往想都不敢想世上還有誰值得這位世子如此慎重對待,偶爾閑暇時會拿殿下與京城幾位皇子對比,可總覺得真要對上,多半還是徐鳳年更為跋扈得勢。
亭中那位可不是為了詩情畫意才睡湖上的年輕劍士與徐鳳年對比鮮明,一柄木劍不去說,菜園子裏摘下葫蘆曬幹裝酒也不去說,從頭到腳一身行頭,當真值不了十幾文錢,龍虎山上齊仙俠穿著麻履那是風度,再者小天師腳上那雙麻履也不至於需要縫補。而且徐鳳年比誰都確定眼前男子是真窮,窮到褲兜裏都不會有叮當響的那種一窮二白,家徒四壁。那好歹有個家,這小子離家遊曆後,就隻能夠四海為家了,有上頓沒下頓的,遊俠兒做到他這份上,已經是不能再慘一點了!
那家夥本就餓著肚子好幾天,打鬧得徹底沒精氣神了,躺回去,打量著徐鳳年一身華貴裝束,一臉匪夷所思,有氣無力地問道:“你小子是偷了哪家公子哥的衣服?咦,還掛了兩把好刀,值很多銀子吧?行啊,老子得趕緊去城頭看看畫像,十有八九你就在上頭,明兒去官府舉報。”
徐鳳年坐在一邊靠著柱子笑道:“溫華啊溫華,你咋還是沒點出息,我還等著你小子揚名立萬好跟你占點便宜,怎麽還是這副死樣子,跟前兩年一個邋遢德行,幾頓沒饅頭吃了?”
不出意外是一輩子都混不出頭的年輕劍士白眼笑罵道:“少廢話,姓徐的,要是還有點良心,就扒下這套礙眼衣服去換點好酒好肉,這才算兄弟。”
徐鳳年笑道:“行啊,酒肉管飽。”
溫華愣了一下,感慨道:“徐小子,雖說換了行頭,倒是還沒換良心。”
徐鳳年拿手指故意彈了彈衣衫,道:“早就說我是北涼那邊數一數二的富家子弟,現在信了吧?”
溫華沒好氣道:“讓你裝,明天讓你請老子去趟相國巷砸錢,你就得露餡。”
徐鳳年問道:“相國巷?”
溫華嘿嘿道:“饅頭白啊白。”
這是溫華的口頭禪,徐鳳年順嘴接過道:“白不過姑娘胸脯。哦,是上好的窯子?”
溫華咂巴咂巴嘴,一臉向往道:“那是襄樊城最好的地兒了,前些天遠遠見著一個相國巷的頭牌姑娘,剛才做夢正和她雲雨,結果他娘的就被你小子踹醒了,不行,你得賠我!”
徐鳳年斜眼道:“裝什麽好漢,你不是說沒有衣錦還鄉之前都不破身的嗎?”
溫華無奈泄氣道:“就不許我過過嘴癮啊。”
徐鳳年問道:“找個地方搞些牛肉?”
溫華咽下口水搖頭道:“襄樊城的夜禁太可怕了,我吃不準你小子是不是真被通緝,還是天明兒再出去犒勞咱的五髒廟。對了,老黃呢,怎麽,上回是陪你吃苦,這趟就沒陪你享福啦?你小子不地道。”
徐鳳年平靜道:“死了。”
溫華於小事上錙銖必較,敢少他一枚銅錢,他就敢像鄉野潑婦般跟你滿地打滾,但在大事上反而頗為豁達,聽聞消息,隻是心中震驚惋惜了一下,歎息道:“死了就死了,下輩子投胎好點便是,葬在哪兒?若是不太遠,我下次清明去燒香上酒,老黃是個好人哪,別人死活不管,老黃的墳,我還是要去的。”
徐鳳年輕聲道:“死在東海武帝城那邊,沒墳。”
溫華納悶道:“跑去武帝城作甚,沒記錯的話老黃是西蜀人啊?那一口西蜀腔,起先碰到你們的時候,差點聽得老子連尋死的心都有了,這兩年沒老黃在耳邊嘮叨,反而有些寂寞了。對,是挺寂寞的。”
徐鳳年望向湖心月,喃喃道:“是挺寂寞的。”
躺在亭中的溫華望向幾年沒見的故友,當初一起結伴遊曆,他一直很嫉妒徐小子的俊逸皮囊,每逢途經鄉野村舍,若是讓徐小子去討要一些糧水,多半不會空手而歸,要是對方是些見識鄙陋的村婦,出手就更闊綽了,隻是她們施舍時免不了要捏一捏徐小子的手,膽大的婦人趁著丈夫不在更會笑著去捏徐小子的臉蛋,道一聲好俊俏的後生。每次見著這個場麵,溫華總不太得勁,他娘的風頭全給這小子搶光了,不過久而久之,溫華也就習以為常,開玩笑唆使著徐鳳年幹脆去找個城中閨秀當小白臉得了,徐小子十有八九都要跳腳罵人,說老子是涼州頂天大的世家子,丟不起這人!溫華忍不住就想笑,頂天大是多大?大得過北涼王的兒子嗎?這會兒再度相逢,再看徐鳳年,溫華似乎覺得有點陌生,約莫是換了一身不知從哪個旁門左道拐來的錦衣,太人模狗樣,溫華瞧著有些不真實,徐小子莫不當真就是北涼那邊的三流權貴子孫?是的話,這狐朋狗友還能做得成?溫華下意識撓了撓褲襠,這個做了十幾年的習慣動作難登大雅之堂,不過溫華本就是鄉野出身,便是想改也改不過來。徐鳳年當年便總拿這個嘲笑他,說以後練劍練出個大名堂了,萬眾矚目下與高手對戰,冷不丁去撓褲襠裏的鳥,像話嗎?還是高手嗎?會有姑娘愛慕你這般沒個正形的俠士?溫華很一本正經地考慮過這個難題,可至今也沒想去改,好像生怕改了自己就跟那幫遊曆時撞見的故作風雅的紈絝子弟一般無二了。
徐鳳年被溫華看得毛骨悚然,問道:“怎麽來襄樊了?”
溫華一臉惆悵道:“遇見個心儀的小娘,一路追來的。”
徐鳳年笑道:“你啊你,狗改不了吃屎,當初哪次不是見到個隻要有胸脯有屁股的,都要心儀,你也不挑嘴,可有誰搭理過你?”
溫華坐直身體,一臉壞笑,雙手在胸口做了個滾圓姿勢,嘖嘖道:“這次不一樣,是真喜歡上了,人美,心更好,我覺得這輩子以後就隻喜歡她了。”
徐鳳年撇嘴不屑道:“扯鳥吧你,是個姑娘在你麵前,你都喜歡得死去活來。”
溫華靠著柱子,搖頭道:“不會了。”
徐鳳年見溫華不似玩笑,納悶道:“你真死心塌地了?是哪家倒黴的姑娘?報上名號,我去瞅瞅。”
溫華罵道:“倒黴個屁!醜話說前頭,你別想去挖牆腳,否則兄弟沒的做!”
徐鳳年怒道:“老子摸過的娘兒們比你見過的還多,會瞧得上眼?!”
溫華哼哼道:“你什麽德行我會不知道?也就嘴皮子最厲害,坑蒙拐騙倒是熟稔,以後萬一有姑娘瞎了眼看上你,我一定去攔著。”
徐鳳年靠著另一根柱子,相對而坐,笑眯眯道:“那你有的忙了。”
溫華沒那個氣力去跟徐鳳年拌嘴,少說一句就少餓一分,抱著那柄木劍閉目養神。徐鳳年轉頭遙望瘦羊湖十景中的抱孤塔。瘦羊湖僅就湖而言並不大,但曆史悠久,未修水利時,每逢大雨,湖水便泛濫成災,若是久旱則幹涸見底,實在稱不上美景。後來前朝兩位大文人擔任青州刺史,對瘦羊湖格外青睞,采用開陰窨的手法鑿出五井,拓建石涵,這才有了今天的瘦羊湖,相國巷便因五井中的相國井得名,春秋國戰中文人誤國,可此湖卻是雅士治國的一個不起眼佐證。徐鳳年聽到溫華肚子餓得咕咕叫,笑著收回視線,問道:“要不我弄點酒肉過來?”
溫華懷疑道:“上哪弄去?”
徐鳳年朝青鳥做了個倒酒的手勢,沒多久她便從客棧端來餐盒,酒香肉香撲鼻,溫華看了看青鳥,再看了看盒中酒肉,震驚道:“你小子真是發達了,連漂亮媳婦都討上了?!”
青鳥漲紅了臉,徐鳳年率先撕下一塊牛肉,就著烈酒下肚,笑道:“吃你的。”
溫華狼吞虎咽,時不時抬頭看向青鳥,忍不住輕聲道:“弟媳婦,我多嘴一句,真想過安穩日子,跟徐小子在一起你可就得管著點,他這人不壞,就是心眼大,不安分。”
徐鳳年丟過去一塊牛肉罵道:“沒你這麽拆台的!”
溫華慌忙接住牛肉,塞進嘴裏,瞪眼道:“沒你這麽糟蹋好東西的!”
青鳥柔聲道:“公子,我隻是個丫鬟。”
溫華啊了一聲,擺手道:“丫鬟?不信不信,姑娘你要是丫鬟,就太沒天理了。”
徐鳳年笑道:“她可不就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我都替她委屈。”
溫華怒道:“姓徐的,留點嘴德!什麽丫鬟命!小心我跟你急!”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
溫華滿嘴油水地抬頭看向青鳥,盡量露出一個生平最有風度的笑臉,靦腆道:“這位姑娘,就衝你喊我一聲公子,以後徐小子如果敢欺負你,我第一個拾掇他!就他那三腳貓的功夫,我都不用劍,就能幹趴下!”
徐鳳年哈哈大笑,調侃道:“溫公子,來來來,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