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齊仙俠問劍武當,瘦羊湖再見溫華(2)
得知道士的武當掌教身份,老香客們是如何都不敢讓這山上頭號神仙代勞背負行囊了,年輕掌教拗不過老人們的堅持,便隻好一路陪同走到大蓮花峰玄武殿門口。香客寥寥,年輕道士站在一棵千年樟樹下遙望著香客們捧香祭拜四方,最後投入巨大香爐,武當山上總算是有些香火煙氣了。
他突然轉頭,看到一位身穿山外道袍的道士,手持一根白尾拂塵,黃楊木別起發髻,麵容肅穆,緩緩步入大門,身上不惹塵埃,僅論瞧著是否仙風道骨,便是樟樹下的這任武當掌教似乎都遠遠不如,年輕道士朝不速之客略微稽首。
那年紀上稍長的道士卻沒有理會,隻是望向玄武大殿,依稀可見殿內那尊真武大帝的宏偉雕像,雕像高達數丈,披發跣足,金鎖甲胄,腳踏玄龜。
這道士看了眼這紅銅雕像,再看了眼殿外香爐,搖了搖頭,喃喃道:“敕鎮群魔,統攝北方,非玄武不足以擋之?”
做了武當掌教以後便悄無聲息的道士站得遠,卻聽見了這名道士的詢問言語,沒有直接回答,隻是不確定地反問:“約莫是的?”
外來道士皺眉道:“連你都不確定?”
總不太能將一件事說個準確的年輕掌教笑問道:“龍虎山說你是三代祖師爺轉世,又說當年呂祖將青膽劍胎一分作三,你得了其一,那你說這是真還是假?”
不承想這道士卻是毫不猶豫搖頭道:“假的。”
武當新掌教估計是被震驚到了,木訥無言。反倒是在別家地盤上的龍虎道士顯得咄咄逼人,終於願意打量一眼,望向氣態風範還不如天師府上任何一名打雜道士的武當第一人,問道:“你叫洪洗象?”
叫洪洗象的家夥點了點頭,徑直蹲在石階上,你看我我看你,雖說眼前龍虎山道士氣勢淩人,可一個巴掌拍不響不是,蹲著的這位不紅臉不白臉就跟見著了遠道而來的客人一般,半生不熟的那種,故而不矯情熱絡也不冷眼冷麵,因此兩人對峙非但沒了劍拔弩張,反而隻有一種雞同鴨講的滑稽。
龍虎山的訪客知道他叫洪洗象,洪洗象既然知道青膽劍胎的說法,自然也知道這個大有來頭的家夥姓齊名仙俠。除了這是個過耳不忘的名字,更多是由於姓齊的不光在龍虎山和天師府出名,即便放在整個天下道門裏,也是首屈一指的天才,未來注定要為道統扛鼎的人物。若要問這廝為何如此了得?武當方麵得知的理由很簡單,小王師兄的劍術已經夠超群了吧?可大師兄當年卻說道門中論劍,王小屏隻是第三,位居榜眼的是一處洞天福地的老前輩,兩者都被年紀輕輕的龍虎山齊仙俠壓下一頭。
當然,說法歸說法,真相如何,得親眼見到才行。在洪洗象眼中,齊仙俠不光手中一柄馬尾拂塵是劍,便是站在千年老樟下,古樹都是劍,而且都是出鞘劍,江湖上流傳的所謂“我不持劍自有千萬劍”的通俗說法,大抵就是齊仙俠的傳神寫照。
蹲在石階上的洪洗象重重歎了口氣,看吧,山下盡是厲害人與可怕事,多危險。
至於齊仙俠為何上山,洪洗象本就不是真正不諳世情的笨蛋,武當道觀不多但也不少,道觀與道觀間難免有些小的爭執摩擦,誰不服氣誰,隔三岔五就要登門理論理論,私下裏小道士們嘴上輸了,便拿拳頭來講理。小時候騎牛逛山,總能遇到一些約好在山上僻靜處“私了”的後輩,以往他旁觀得不亦樂乎,如今做了掌教,倒不好拍手叫好了,隻能是等打完了再去勸解幾句。龍虎山那邊除了讓齊仙俠來武當,其餘誰來都不合適,四大天師,年紀擺在那裏,打嘴仗掄拳頭就算贏了也不光彩,小天師中,白蓮先生辯論是無敵,可若自己不管白蓮先生說什麽都說是、都說好,想必白蓮先生也會很無奈。齊仙俠就不同了,不與你浪費口水,光站在麵前,就有莫大的壓迫感,這如何是好?真要打架不成?
齊仙俠說自己的青膽劍胎是假的,可洪洗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橫看豎看,這家夥都是鋒芒難擋哪。
齊仙俠看著洪洗象轉眼珠子一臉為難的表情,不似作偽,雖說心境依舊古井無波,隻是預料了無數種狀況,都沒猜到武當新掌教是這麽個既沒上進心又沒擔當的俗物,若非上山時見到洪洗象替香客背過行囊,齊仙俠早就將真武大帝的雕像給搗爛了,這也就是揮幾下拂塵的事,至於武當與龍虎山是否就此結惡,天師府是否因此責罰,齊仙俠毫不在意。天師府上,數百年來,一直對呂祖抱有一種複雜難明的態度,無論呂祖如何詩劍如仙,畢竟是武當山上的老神仙,龍虎山自有仙人無數,也有幾位法力通天的祖師爺,可似乎都不如呂洞玄來得可親可近。齊仙俠心中很早就覺得相比呂祖,龍虎山趙家天師族譜上的祖師爺們更像是道觀裏的一尊尊泥塑雕像,刻板而疏遠,喝不來豪邁酒,寫不出飛揚詩,隻是瞧著高高在上,讓人徒有敬畏,而無親近。
一時間,真武殿外氣氛有些冷場,年長道士都避而遠之,隻有幾個天真無知的小道童湊在一起對外來道士品頭論足。在這幫孩子看來,年輕師叔祖不管是不是掌教,可都是天下第一,北涼王世子殿下夠跋扈吧,不一樣被師叔祖收拾得服帖?當然,這大半是因為他們沒見識到徐鳳年痛毆洪洗象的景象,不過話說回來,便是看到了,道童們也隻會覺得這是師叔祖氣量大,不與凡夫俗子一般見識。
齊仙俠主動開口問道:“《參同契》是你寫的?不是你幾位師兄代筆?”
洪洗象答非所問:“山上沒什麽可招待的,回頭送你一本。”
齊仙俠皺了皺眉頭。
洪洗象突然問道:“江南風景氣象,可好?”
齊仙俠默不作聲。
洪洗象追問道:“聽說龍虎山離湖亭郡挺近的,這會兒那邊天氣不冷了吧?”
齊仙俠似乎被這類無聊問題糾纏得有些惱火,語氣越發冰冷,“你自己不會去走一遭?”
這下輪到洪洗象沉默。大概是想到洪洗象從未下過山的說法,再聯想到偶爾一次從天師府上道聽途說的秘聞,齊仙俠臉色古怪,猶豫了一下,冷笑道:“湖亭郡此時不算冷,就是鬧出了個大笑話,你們北涼王的長女徐脂虎作風不正,在那邊惹了眾怒,甚至連京城裏都有所耳聞,宮裏頭有位寫《女誡》的娘娘很是生氣,傳出消息要拿這位出嫁江南的郡主好好興師問罪一番。”
洪洗象一本正經地抬頭問道:“問什麽罪?”
齊仙俠平淡道:“你作為武當掌教,就隻關心這個?”
洪洗象笑了笑,指了指殿內真武大帝雕像,說道:“那位才關心萬民疾苦。我呢,素來沒有你們天師府經世濟民的抱負,隻惦念著山上飽暖,至於山下如何,也就問問。對了,你給說說,到底是問什麽罪?”
齊仙俠不理會洪洗象,隻是再度望向昏暗大殿內的蕩魔天尊,輕聲感慨道:“鑄造已千年。”
齊仙俠轉身,撂下一句,“與你道不同不相為言,我這就去太虛宮拿走呂祖掛在簷角的古劍。問什麽罪,我不知曉,隻知道當年那郡主要上龍虎山燒香,曾被攔在了山外。”
洪洗象起身。
踏出了一步。
當初這個年輕師叔祖一步入天象。
今天卻是咫尺一步,直接奪去了道門劍魁齊仙俠手中的拂塵。
武當山上,迎來了久違的驟至風雷。
北涼王徐驍帶著文武百官行走在中軸線上,貫穿廣場的禦道盡頭,仰頭可見那座高聳於三層台基上的巍峨大殿——保和殿,這裏是王朝的中樞,是萬龍朝拜的中心。
於整個天下而言,這座保和殿不過是咫尺方寸地,所站之人不過百餘人。
但王朝的興衰榮辱都將取決於這裏的人和這裏的政令,這裏任何一次細微呼吸,都將決定著龐大王朝是否健康。
三樓雄偉台基,白玉石雕欄杆,赤紅粗大木柱,青碧綠簷梁,金黃琉璃屋頂。
極盡威嚴華美。
前些年皇宮後廷一場大火焚毀宮殿無數,許多都需要重建,京城郊區幾百裏內的木材石料早已被砍伐挖掘一空,北涼便從當地運往這裏無數巨石古木。其中僅一塊做後簷石階的雲龍雕石就重達三百噸,可見其勞民傷財的程度,當時怨聲載道,諫官更是像打了雞血一般興奮,無非是彈劾徐驍是大奸佞臣,說這位北涼王逢迎獻媚,橫征暴斂,更有人直言徐驍不死國難不止。可自詡兩袖清風的諫官還是那兩袖清風的諫官,徐驍也還是那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北涼王,雷打不動的高位權貴。
走在這條帝國中軸線上,到了盡頭,不需低頭,隻要走近,便映入眼簾一幅巨大的嵌地九龍壁,九條金龍栩栩如生,像是下一瞬便要騰空而去。九龍壁左右兩側通往大殿的石階,左走文臣,右走武將,絕不可偏差。離陽王朝數百年來,還不曾聽說有哪個糊塗蛋走錯過。老一輩官員都知道徐瘸子每次第一腳踏上九龍壁右側石階都會稍作停留,喃喃自語,也從未有誰聽清楚過,徐驍武夫出身,故而每次上朝,都走右側,與第一次入京一致無二。朝廷給他一個大柱國的頭銜,現在看來,委實有點兒戲,難怪當初朝堂上亂作一團,哭的哭,跪的跪,怒的怒,一殿氣象百態橫生。
這會兒徐驍身後的文武百官,絕大多數都不曾與這位異姓王同殿議政,所以許多人都有意留心徐驍走上台階後的動作,果然,徐驍回望了一眼正南皇門,隻是人屠徐瘸子心中所想,無人得知。
徐驍想到了走過那扇大門,可就是真正身不由己了。
尋常百姓靠近皇門都要問罪,能夠走入皇宮上朝的,得手的榮華富貴是不小,可到底付出了多少,就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了。即便是高坐於大殿內龍椅上的那位,也難念啊。離陽王朝創建以來,從不消停,初期的複辟奪門驚變;桓靈皇帝被宦官謀刺的甲寅宮變;再到嘉安六年的東宮梃擊案;接下來是順和太子的草人案與仁泰皇帝服藥暴斃的紅丸案;以及五十年前的移宮風波與三官廟之爭;再到最近的那場白衣案……
白衣。
徐驍默念了兩句,再走向保和殿,眼神便有些冷厲。
在下馬嵬驛館,他已得知不光是徐鳳年在春神湖上挑釁青州水師被一些家夥問責,連遠嫁江南的長女徐脂虎隻是過個小日子都要不得安寧,身後這幫渾蛋真當自己佩劍上殿是做裝飾的?
這一日,保和殿上風雷大動。
世人隻聽說北涼王徐驍散朝後,還沒出宮門,就拿劍鞘硬生生把一位三品大官給打殘了。
那晚撞見了白衣觀音與萬鬼夜行,這使得一行人即便進城後一時半會兒找不著客棧都顯得無所謂,逛蕩了一個時辰,其間幾批巡城校衛都主動遠遠避讓。最後舒羞好不容易尋了一處臨湖的歇腳地,一路行去,與印象中酆都鬼城的陰氣森森並不相符,襄樊內裏頗為錦繡繁榮,遠非北涼城池可以媲美,靖安王趙衡二十年用心經營,腹中經緯韜略可見一斑。
客棧挨著天下名湖之一的瘦羊湖,此湖有十景,客棧真正做到了近水樓台,要世子殿下掏出大把銀子做敲門磚也在情理之中。徐鳳年入住後並沒有馬上休息,而是坐在二樓臨窗位置,要青鳥煮了一壺酒,祿球兒調教出來的青白鸞落到窗口,青鳥拆下密信遞來,徐鳳年看完後雙指捏著放在燭火上燒成灰燼,輕輕吹去,啞然失笑道:“好熱鬧啊。”
青鳥並未插話,隻是安靜地望著身旁坐著的年輕男子,這一看,就是整整十幾年時光,她也從女孩看到少女再看成了女子。作為王府丫鬟,似乎談不上任勞任怨,再者府上女婢們都挺樂意給世子殿下做牛做馬,至於青鳥,不愛說話,便是笑,也含蓄,因此給人感覺總像是一團雪,卻堅硬如鐵,沒有同樣是梧桐苑大丫鬟的紅薯那般討喜。
徐鳳年與青鳥相處,早已習慣這種自說自話,很自然地繼續說笑道:“信上說徐驍終於出手了,在保和殿外把一位大農丞給打得半死,這家夥也忒沒眼力見兒了,在殿上不光拿我跟青州水師的玩鬧說事,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說我大姐品行不端,要換作是我在大殿裏,估計都沒耐心忍到走出那座金鑾殿。我們要快點去江南道那邊,先見過我大姐,再立馬折去見二姐和黃蠻兒。大姐總說江南水土好,養育出滿大街的可口閨女,跟一籮筐一籮筐青菜蘿卜似的,也不知道真假。”
青鳥笑容略顯無奈,其實凳子就在眼前,她卻站著,很知足。
徐鳳年喝了口酒,笑眯眯道:“信上還說現在江湖上很熱鬧,文武評、胭脂評等等榜評都出來了。新鮮出爐的武評十大高手,還是王仙芝獨占鼇頭,武當老掌教騰出來的位置交給了一個以前半點名聲都欠奉的家夥,是北莽那邊的刀客。我很好奇這份榜評的根據是如何得來的,該是多耳目靈通的家夥才敢放出這些榜單,我們身邊那位李老頭兒才從聽潮亭出來,就重新上榜了,不過才排第八,比那刀客還差一個名次。嚇人,老劍神獨臂歸獨臂,可幾次出手都聲勢不小,真不敢想象排在他前頭的神仙怪物們該是如何驚駭。有些時候瞧著繡冬、春雷,真有點氣餒,自認練刀已經很不偷懶了,怎就總覺得跟這些家夥差了十萬八千裏?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我看要改成入了江湖才對,沒進榜的想著進榜,進了榜的惦念著做天下前三甲,青鳥,你說我會不會哪天也瘋了要去做什麽第一?當初二姐不願我練刀,是不是顧忌這個,怕我某天入魔瘋了便啥都不管不顧了?”
青鳥猶豫了一下,不太願意明言是非,隻是繞了個小彎說道:“練武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