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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齊仙俠問劍武當,瘦羊湖再見溫華(1)

  心中有佛,視人便人人是佛;心中有糞,視物便物物是糞。


  北涼王徐驍抵達京師已有十日,這十日中徐驍沒有去拜訪誰,也沒有人到下馬嵬驛館遞交名刺。按理說徐驍身為異姓王,不被《宗藩法例》上的條條框框所束縛,京師大大小小近萬官吏,平日最好趨炎附勢,便是放榜日裏那些個原先寂寂無名的新科進士,身邊都有不在少數的官員打著同鄉的幌子親近熱絡一番,怎麽偏到了徐驍這邊,就沒一個人影?

  其實略作思量就清晰明了了,朝中大體上是張巨鹿統領文臣,顧劍棠領導武將,青黨自立門戶之餘還籠絡了一批“散兵遊勇”,八大亡國的遺老互成奧援,還算涇渭分明。


  隻是隨著朝中第二代“遺少”崛起,早前的仇視對立的情緒也開始慢慢淡去,融入早先的三足鼎立。八個舊國中,又存有分裂:西蜀離青州最近,故而大多被青黨吸納;西楚多士子,對大黃門出身的當朝首輔張巨鹿最是心存好感;而民風彪悍的東越等蠻夷之地,則更喜歡親近大將軍顧劍棠,後者也覺得這幫既可馬上提槍、亦可馬下吟詩的後生對胃口。如此一來,老首輔這些老一輩國之棟梁本就與徐驍不對路,新一輩當紅官員受祖輩以及春秋國戰的影響,不管是出於愛惜羽毛,還是自恃奇貨可居,也不會主動投靠偏居一隅的北涼王,大多被明麵上的四大派係所瓜分。


  當然,若是北涼王主動青眼相加,相信也沒有誰會拒絕這份天大的殊榮,雍州小吏晉蘭亭,可不就是靠著北涼王一封舉薦信就成了清貴至極的大黃門?


  今日早朝,徐驍沒有遲到,走出馬車時便已身穿藍色大緞五爪蟒袍。以往百官上朝,幾乎都是最早到的首輔張巨鹿率先走入,從來都是踩著點末尾入門的大將軍顧劍棠殿後,無人膽敢逾越雷池。


  除此之外,接下來是誰第二第三個上朝入殿,就不太講究了,大體上是按照資曆大小、官爵高低,可朝中黨派爭鬥日趨白熱化,就顯得越發沒有規矩可言。顧黨一脈武夫居多,最瞧不起曾是手下敗將的亡國遺老,對青黨也不甚尊重,而勢力最大的張黨倒是一直溫良恭讓,再算上外戚和宦官兩大變數,當真是一派亂象橫生,糾纏不清。今日朝會大多數官員都已得知顧大將軍前兩日去了兩遼,短時間內肯定趕不回來,這讓許多期待著兩大春秋名將在保和殿上大打出手的旁觀者很是失望。大概是群虎無首的緣故,原本習慣蠻不講理爭搶入門的顧黨今天十分低調,不急於過正南的太安門,隻是對著那一襲藍緞蟒袍的老瘸子虎視眈眈。


  顧黨按兵不動,張黨由於首輔張巨鹿束手插袖站在門口仿若等人,也都沒誰入門。號稱張黨股肱文臣良心的新晉武英殿大學士溫守心站在首輔身邊,額頭冒汗,因為首輔不入門,眼前卻有個駝背老頭正走來。


  身著蟒袍的徐驍笑嗬嗬問道:“溫大學士,今天怎麽沒抬著棺材上朝啊?”


  溫守心還算是有些膽識氣魄,重重冷哼一聲,對冷嘲熱諷不加理睬。早前他讓府上老奴抬棺上朝請死,彈劾北涼王徐驍十大死罪,懇求皇帝陛下以命抵命,隻求換來徐驍一死。可謂一樁壯舉,京師百官、百姓誰不豎起大拇指?本來一些張黨內部對他晉升武英殿大學士多有腹誹的同僚,也都徹底轉為沉默,算是默認了首輔的這個布局,張黨勢力最為深廣,少了誰都不缺,因而內部往往是傾軋最烈。張巨鹿對於這種內耗,出奇地不太上心,隻要不觸及底線,從不插手。這些年,隻有寥寥數人被剔出張黨,下場悲涼,不是發配邊疆,就是永不敘用。


  徐驍見這位武英殿大學士裝聾作啞,拍了拍肩膀,和氣地笑道:“朝廷需要你這樣的忠義臣子啊,聽說溫大學士做縣吏時兩袖清風,廉潔至極,甚至還餓死了兩個女兒,我在北涼那邊剛聽到這消息便納悶了,這般官員怎的才做八品小吏,是咱們張首輔的過失?不承想還沒幾年,這會兒便做成了武英殿大學士,三殿三閣排第幾?看來溫大學士還是少生了幾個女兒,再生兩個,豈不是就沒張首輔什麽事了?別說武英殿大學士,便是那保和殿大學士還不一樣是溫大人的囊中之物?不過也難說,難保張首輔沒有幾個老師,死了一個老首輔便有今天這般風光,這點溫大人還是比不上啊。咦?豈不是可以說你們兩位大人,都是發死人財?哈,這話胡說了,兩位大人都是肚裏能撐船的宰相,千萬別往心裏去啊。”


  溫守心一張臉漲得通紅,想罵人卻不敢罵,十分憋屈。


  周圍一些張黨官員故作激憤者多,真正動了火氣的人其實很少。


  一旁的首輔張巨鹿年過五旬,卻不顯老,這位當朝第一人的相貌尤其被人稱道,生得紫髯碧眼,十分奇偉。年幼時便被昵稱“碧眼兒”,給老首輔做幕僚時,備受重視。隻不過老首輔耐心好,舍得花三十年時間去雕琢這塊璞玉,沒有揠苗助長,數次替心愛門生拒絕了官場上的晉升,甚至外放做封疆大吏的機會都一並不理,而張巨鹿耐心更好,三十年黃門生涯,不驕不躁,對廟堂政事一直捺著性子冷眼旁觀,隻看隻聽,唯獨不說,一出黃門便成龍,恩師死後兩年內他連升十一級,頂上了老首輔的空位,甚至權位猶有過之。


  張巨鹿被徐驍一頓奚落,並未流露絲毫異樣,麵無表情道:“楊國師曾說‘心中有佛,視人便人人是佛;心中有糞,視物便物物是糞’,據說當年國師說這句話時大柱國也在場,不知大柱國是聽在耳中還是聽在了心上。”


  徐驍哈哈大笑道:“楊太歲說什麽,不管你們怎麽想,反正除去說我的好話,我都當它是屁話。”


  張巨鹿輕輕一笑置之。


  皇城南門後的主要建築是外朝三殿與內廷九宮,三殿中以保和殿為貴,市井百姓稱之為“金鑾殿”,以為朝會都在此進行,其實並非如此,保和殿一般用作各大典禮,皇帝陛下上朝多在天乾宮或者養神殿,大概是為了表示對北涼王徐驍的鄭重,兩次早朝都設在保和殿。


  此殿屋脊滴水瓦當以及外簷額枋門窗,再加上殿內金柱、藻井、屏風等共有龍紋一萬八千條,真正做到了萬龍朝聖。這還隻是保和殿一殿規模,鋪散開去,皇城內的龍紋不計其數。


  保和殿的巨大台基呈現出坐北朝南的“土”字。


  從皇城正南起,中軸線上三殿一字排開,不植一株樹木,朝見天子,禦道漫長,太監侍衛隱匿於兩旁森嚴建築陰影中,仿若天地間唯有己身一人獨行,無形中便生出一股莫大的壓力。


  當初染血無數的徐驍第一次麵聖時便以計算步數來驅散懼意,徐驍尚且如此,更別說一般初次上朝的臣子是何等戰戰兢兢。伴君如伴虎,尤其是王朝接連兩位皇帝陛下皆是雄才偉略,帝王心術登峰造極,無人敢說自己熟稔於揣摩聖意,這更讓臣子們如履薄冰。


  今日碧眼兒張巨鹿有意讓徐驍第一個上朝,徐驍也當仁不讓率先走入巍峨宮門。


  似乎除去張巨鹿,所有人都忘了隻要保和殿大學士之位一日空懸,文官便要尊大柱國為首。


  武當自打老掌教王重樓仙逝後,本就不多的香火便又清減了幾分,所幸牌坊後的近千個老道人、中年祭酒與道童們過慣了清貧日子,屋漏便補,衫舊便縫,培幾窪菜地,養幾籠雞鴨,倒也沒什麽怨氣。倒是此時一個年輕道人蹲在“玄武當興”的牌坊後頭唉聲歎氣,身旁跟著蹲了幾個附近道觀裏的頑劣道童,一個個爭搶著要這道士說些書上的情愛故事。這故事聽著可比道經要有趣多了,可就是過於淒涼了點,裏頭的男男女女怎麽就沒一個有好下場的,聽身邊這位說書說到了臨近結尾,越發揪心了,這不強撐著被師父拿板子抽也要逃掉道課偷溜出來?


  “太上師叔祖,這本書裏咋有那麽多燈謎、酒令和詩詞哩,該不是都是一個人想出來的吧,要是真的,寫這書的得有多大的學問才行?差不多能跟太上師叔祖比了吧?”一位才上武當山沒兩年工夫的小道童怯生生問道,小道士生得唇紅齒白,十分靈氣,雙手托著腮幫使勁望向一旁師父的師父的師父的師叔,按理本該喊掌教的,可觀裏似乎都說這位太上師叔祖不太喜歡,就依舊按輩分來喊了。


  “瞎說,寫這書的哪能有師叔祖的學問厲害!”一個稍早些入山的小道士出手打了一個板栗,一臉的正色凜然,被教訓的年幼小道童抱著腦袋不敢反駁。


  “不是瞎說。寫書的這位若與我辯論道教義理,估摸是說不過的,可要說這些情情愛愛,我就差了十萬八千裏。這便是術業有專攻的道理了,你們以後與師父們學習經文,碰到難題,莫要以為師父們說的都是對的。一些個師父責罰而你們卻不覺得錯的事,可以去蓮花峰上找我,若我仍是說你們錯了,你們還不服氣的話,可以下山去尋個對錯。如果有一天覺得找到了答案,我與師父們是錯的,可以回山告訴一聲我們真的錯了,假若發覺自己錯了,也不要覺得有甚丟臉的,記得咱們武當的山門永不閉。”年輕道士微笑道,揉了揉最小的那位道童腦袋,笑容溫煦。


  “太上師叔祖,我覺得師父一不高興就打我們板子就是錯的啊,你覺得呢?”那小道童天真地問道。


  年輕道士輕聲笑道:“我小時候也挨過幾次打,可這會兒知道大多的確是自個兒錯了,幾次不對的,久而久之,也就不去計較了,師父師兄們都不是沒脾氣的聖人,難免會有些錯。武當千年來,記載在冊的道士有十數萬,可玄武天尊的雕塑才一尊,咱們啊,包括我在內,都是凡夫俗子,得許得別人犯錯,許得自己犯錯,莫要去鑽牛角尖,那就活得不快樂了。好不容易來世上走一遭,總悶著生氣,你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將相,也無趣。再說了,咱們是出世人,榮華富貴什麽的,無非是過眼雲煙,道成瓦礫盡黃金,丹藥爐中自有春,武當為我枕,我枕是武當,就夠了。”


  一個年紀稍長的小道士悄悄道:“師叔祖,聽說富貴人家天天都吃肉呢,我可饞嘴了,肚餓念經時,總是想著就流口水。”


  俊雅出塵輩分最高的年輕道士微笑道:“天天吃肉與日日粗茶淡飯可不就是一樣嗎,清風,師叔祖給你十個饅頭,第一個嚐著美味,那第十個饅頭是啥滋味?”


  道號清風的小道士苦著臉道:“十個饅頭,都撐死啦。”


  年輕師叔祖哈哈笑道:“對啊,山上山下都是這個理,掌教師兄說過道高不如人心高,我們若貪心了,可就沒止境了。山上呂祖登仙前掛劍於南宮月角頭,那把劍最厲害的地方知道是什麽嗎?”


  “聽師父說可以飛劍千裏!”


  “肯定是斬妖除魔啊!”


  ……


  答案林林總總、千奇百怪,年輕師叔祖聽著微笑不語,等寂靜下來,才柔聲道:“呂祖看似留下三尺劍,實是留了道根與武當,教我們要以青鋒寶劍斬去煩惱、貪嗔與色欲。”


  “色欲?”最幼道童一臉茫然。其餘幾個懵懂略知的少年道士都嘿嘿笑著。


  “我讀的書叫《東廂頭場雪》,裏麵一些略過的男女之事便是了。”年輕師叔祖笑眯眯道。


  “那太上師叔祖有色欲嗎?”小家夥刨根問底了。


  不等師叔祖回話,小家夥就被小師兄小師叔們痛打了一頓。


  年輕師叔祖再次替他揉了揉小腦袋,輕聲道:“有的。”


  身邊響起一陣驚訝的啊啊聲,卻沒有誰覺得自稱有色欲的武當山年輕掌教如此一來便不高大、不學問、不和藹了。


  年輕師叔祖嗬嗬笑道:“自知不好,不是壞事。這與我們道士求天道一般無二,自知道不在我手,才要去求個道。”


  “師叔祖,你還沒成道嗎?”一個少年道士忐忑問道。


  “不好說啊。”年輕師叔祖實誠道。


  這時一批從雍州來的老年香客總算走過了十幾裏的神道,氣喘籲籲地來到牌坊下,年輕道士立即起身,招呼身邊的小道士一起去幫忙提拿行囊。上山時,道童們嫻熟地介紹起武當山景與道觀,老香客們約莫是覺得小道士們可親可愛,都露出滄桑笑顏,走走停停,疲態漸消。年輕師叔祖知道後輩們不可能送到山頂,就讓他們先下山,獨自拿起所有行囊,老人們過意不去,這位一路上言語不多的年輕道士笑著說沒事沒事,老香客見他上山如行雲流水,說不出的神奇風采,的確不像是在故作輕鬆,便放心許多。沒了小道士,老香客們終於問起一個略微敏感的問題,繞不開武當山新老兩位掌教。這批雍州老香客們上次來武當已是十多年前,這次差不多是此生最後一次登山燒香,他們大多對武當山印象不差,隻是家中子孫更願意舍近求遠去龍虎山,他們的身子骨走不動,不過言語中也透露出他們如能年輕二十年,說不定這趟真就去了連續出了三位國師的龍虎山。


  那個背起眾多行囊的年輕道士聽聞這些,也不說話,隻是微笑,顯得憨態。看在老香客們眼中,反而要比竭力給武當山說好話來得順眼舒服許多。


  一路緩行上山,臨近山頂,才遇到一位坐望雲海悟道的老道士。


  老道士好不容易認清了負重上山的年輕道士容貌,趕緊起身畢恭畢敬地打了個稽首,道:“見過掌教。”


  年輕道士笑著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十幾位老香客們不太相信耳朵,齊齊望向陪了一路便聽了一路龍虎山如何了得、武當山如何清冷的年輕道士。


  他們的確有聽說武當山掌教出奇的年輕,這一趟上武當燒香很大原因便是希冀著能與新掌教見上一麵,哪怕遠遠瞧幾眼,就當沾沾仙氣也好。


  武當不管這百年來如何式微,終究是曾經力壓龍虎山的道教祖庭,有仙人王重樓珠玉在前,對於新任掌教,香客們都還是打心眼裏視作神仙高人的。


  可這位年輕神仙,咋就給咱們這幫糟老頭子背行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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