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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春神湖腳踏黃龍,襄樊城萬鬼夜行(1)

  徐驍坦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不吃一家飯。什麽自在不自在的,都是命。』


  官與官鬥,可曾見到大人物們撕破臉皮在官衙裏卷起袖管打架鬥毆的?不都講究個笑裏藏刀,暗箭傷人?這幫紈絝千金此行遊玩,更多是湊個熱鬧,給姓趙的撐個場麵,想要親眼看到黃龍戰艦用拍竿砸爛大船的罕見畫麵,哪裏料到這個與王林泉交好的外地佬卻是硬到不行的紮人點子。帶有一百扈從甲士不說,還敢主動約戰,乖乖,約戰的對象可不是一群家族仆役,而是青州水師的兩艘樓船啊。


  黃龍在青州百姓眼中已是無敵巨艦,一直被誇成是青龍不出誰與抗衡的水師主力戰艦。這些年與王朝內其餘幾支水師一爭高下,排名都不低,因而韋棟官階雖不算太高,在青州境內卻敢與高他一階甚至數階的官員吹胡子瞪眼,便是州牧郡守,都對韋龍王十分和顏悅色,爭著搶著極力拉攏。


  若非挾青州水師,坐擁這等特殊權勢,韋棟也養不出韋瑋這麽個目無法紀的兒子。州內有個在京中台做諫言官的,愛女返鄉,不幸被韋惡蛟淩辱後逼死射殺,那品秩不高卻可左右言路糾察百司的諫官竟然臨死都無法為女兒求來該有的清白。韋龍王隻是喪失了巨艦龍幡的指揮權而已,而闖下大禍的韋瑋隻是禁足半年便再度出山橫行,足見盛產京官的青州與朝廷那邊自立門戶的青黨是何等共進退。


  傳聞那個時運不濟的清流諫官臨終前寫下一首絕命泣血詩,譏諷當朝言官風骨盡失。


  其中一句更是誅心到了極點:“我道言官不如狗,犬吠尚有雞鳴和。”


  徐鳳年重新將矛頭指向那名身份最為顯赫的世家子,為的就是要讓靖安王趙衡投鼠忌器,令其身陷局中,牽扯越大,徐鳳年渾水摸魚摸出來的魚就越大。那部給藩王套上沉重枷鎖的《宗藩法例》,對異姓王徐驍來說卻是禁錮甚小。宗室親王強勢如廣陵王,也得十日三次去州牧府上畫卯,一期不到,按律當拘押至審理所;弱勢如淮南王趙英,許多青壯子女都未能請到名字,不得婚嫁。


  可佩刀上朝的北涼王卻十數年不曾有一次去涼州州牧府,每逢徐驍回府,都是上任州牧嚴傑溪屁顛屁顛去王府請安稟事,想必“叛逃”出北涼的嚴傑溪也憋了口惡氣,難怪他到京城以後就成了時下抨擊北涼軍政最激烈的股肱忠臣。女兒嫁給皇子趙篆,嚴傑溪披上外戚身份,外界猜測很快他就可以填上三殿三閣中排在第四的淩煙閣大學士的位置。殿閣榜首的保和殿大學士如同大柱國,是數百年來王朝兩大虛銜,不敢奢望。


  張巨鹿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倒是有望摘得此項殊榮桂冠,隻是以張首輔能夠隱忍二十年的韜晦,多半不會讓自己如政敵徐驍一般置於火爐上蒸烤。


  隻不過徐鳳年貌似小覷了韋瑋這幫在青州心狠手辣慣了的紈絝擁有的膽識氣魄,韋瑋一箭無功,再聽徐鳳年質問可敢一戰,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轉頭對身後那位對他一直唯命是從的樓船將軍吩咐道:“用拍竿!”


  拍竿是水戰利器,尤其是在大型戰艦間近身後的決鬥,注定無法以鉤距掀船,善戰水師往往在帆篷上塗抹厚實藥泥,以阻火攻,最終要靠的就是這拍竿轟砸,拍竿製如大桅,長十餘丈,上置巨石,下設機關貫顛回旋,敵軍船近,便倒拍竿擊碎之。


  徐鳳年轉頭對寧峨眉與魏叔陽輕笑道:“衡量一支水師戰力如何,可以看笨重拍竿能拍打幾次,我看這青州水師最多兩次,想要使用三次,得燒高香才行,比起廣陵水師可差遠了。”


  這邊談笑自若,那邊青州黃龍已經開始準備拍竿,兩名樓船將軍一聲令下,舵頭和負責拍竿的黃頭郎在一旁楫濯士的指揮下開始忙碌,箭垛孔隙中箭矢密布。站在三樓看戲的男女都回到船艙,韋瑋和幾個手上沾惹命案的凶悍公子哥則坐在窗口觀戰。被徐鳳年拐彎抹角連罵帶打的世家子舉起一杯酒,並不飲酒,隻是不斷雙指旋轉瓷杯,麵沉如水,他獨坐桌前,無人膽敢接近,這位平日裏在青州以雅致平易著稱的世家子如同一尾盤起來的毒蛇。


  身著大袖的千金小姐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本來有一兩個偏向青州死黨的女子,殊不料被含情脈脈的同伴好一陣嘰喳渲染,都在兩眼放光訴說那位外鄉公子的好話,說他如何英偉風采,說他長了一雙如何漂亮的眸子,說他耍刀如何聲勢浩大,立場不堅定的她們立馬臨陣倒戈,恨不得跑出去替那位不知名的白袍公子搖旗呐喊。


  出身豪閥但生活總是平靜居多的女子聚在一起,談論最多的還不就是各自遇上的有趣男子?除去那名鶴立雞群的世家子,她們家世並不比韋瑋等人遜色,自然不必在乎他們的臉色好壞。利益盤根交錯的青州相當排外,故而韋瑋射殺言官女兒,朝中青黨捏著鼻子都得幫忙擦屁股,而且青州內耗很小,所以凶名在外的韋瑋無論如何蠻橫粗暴,對樓船上的女子卻也算和善,甚至不介意被她們嘲笑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糗事。百姓說他是江上惡蛟,她們更樂意調侃他不是一條龍而是一條蟲,一口一個韋蟲子,韋瑋也不氣惱,欣然接受。


  青黨能有今日地位,可與張首輔一脈、顧大將軍部以及各個亡國遺老新貴派分庭爭權,與青州豪門士族子弟的盲目抱團分不開。


  這是治學不顯、治國更平平的青黨立身之本,韋棟深諳此道,州牧皇甫鬆是如此,朝中身居高位的老狐狸更是堅定不移,否則他們會試圖竭力促成隋珠公主與皇甫鬆長子皇甫頡的婚事?原先八字沒一撇的事,青黨大佬們卻要殫精竭慮硬生生去畫上兩撇!

  “出行帶甲士,這人是誰啊?”一位穿了雙尖藕弓鞋的小姐低聲問道,這話算是問到了關鍵。


  “還能有誰,北涼王世子唄。”一身鴨黃的名媛輕笑道,瞥了一眼那邊舉杯出神的同艙世家子,放低嗓音,“以前隻聽說世子殿下驕橫北涼,今日一見才真正相信了。若是換了我們這位殿下去北涼轄內,敢這麽跟徐大柱國的子孫叫囂嗎?”


  “不能吧?咱們靖安王可比不得北涼王。眼下北涼王進京麵聖,聽我爹說就是給世子殿下去要一身蟒袍的,其他藩王連入京的機會都沒,還是那位大柱國厲害。”長了一張鵝蛋美人臉的女子嬉笑道,“聽說北涼王世子對待看上眼的女子可是寵溺得很呢,一擲千金買一笑那都是說輕了,我二姐嫁去北涼,寄給我的書信裏可都說涼州女子莫不以被世子殿下帶回王府為榮,再瞧瞧咱們姐妹身邊隻會辣手摧花的韋蟲子,真是沒法比。”


  “北涼王真能世襲罔替?”菱藕小腳的小姐訝然問道。誰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若想嫁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沒點才華且不說如何去相夫教子,便是高門內的妻妾相鬥,就要吃虧、吃苦。曾有胭脂副評談及天下女子,說北涼女子可縱馬勒韁;東越女子多婉約才俊;西楚女子重情義;而青州女子則是鉤心最多。這話並非無的放矢,青州女子出嫁外地後總能在夫家站穩腳跟,坐穩大婦的位置,讓侍妾苦不堪言,當然,這與青黨勢大難匹不可區分。青州女子,對廟堂上的鉤心鬥角和江湖上的爾虞我詐總有一種天然的敏銳嗅覺,別州對仕途有野心的門第士族自然喜歡迎娶一位青州兒媳在內庭持家。


  “難說,按照常理朝廷一百個不願意承認北涼有罔替一說,要不為何《宗藩法例》上隻提到兩大藩王可罔替,獨獨對異姓的北涼王諱莫如深?還不是擔心北涼是大柱國的北涼,而非王朝的北涼。”


  家中二姐遠嫁北涼的鵝蛋臉名媛對北涼軍政秘聞十分熱衷,此時算是閨閣密語,誰泄露出去便是壞了青州規矩,會被視作叛徒,連累整個家族都無法立足,她不擔心這個,可以十分言談無忌。她托著腮幫,望向窗外,靜等大戰酣熱,“朝中張首輔、顧劍棠大將軍,尤其是那幫恨大柱國恨到極點的春秋亡國遺老遺少,以西楚忠烈舊臣孫希濟為首。這位老太師本已一心求死,思及大柱國仍屹立不倒,才背負漫天罵名出仕做官,明言隻求親眼看著北涼王下場淒涼。至於我們青州的老祖宗們與靖安王,嘻嘻,這就不需要我多說了,會眼睜睜由得北涼世襲罔替?”


  “燕妮子,那你說說看有關北涼王世子殿下的見聞,這事兒你懂得多。”大袖丹紫的小姐好奇詢問鵝蛋臉閨中密友,一臉期待,一群鶯鶯燕燕當中就數她最雀躍,當時看到徐鳳年提刀斷箭,若非身邊同伴拉住,她都要大聲叫好了。她以往因為家族緣故以及青州風氣,對大柱國以及那位惡名遠播的北涼王世子嗤之以鼻,今兒親眼看到世子殿下傲立船頭的出塵風姿,不得了,徹底魔怔了,隻覺得嫁人當嫁徐鳳年。青州子弟越是跋扈,越是見多了本州膏粱子弟的不可一世,她就越發覺得北涼王世子更勝一籌,連同為藩王世子的趙珣都敢挑釁,揚言要打得連靖安王都認不得,那姓徐名鳳年的家夥還不夠英雄氣概?!


  “北涼男子無一不在罵,尤其是那幫擱在青州便是韋蟲子之流的公子哥,更是敬畏嫉妒得牙癢癢。在女子中倒是毀譽參半,我二姐曾經遠遠看過北涼王世子的行事,覺得頗有意思,二姐夫便沒少拿這事跟我姐吵架鬧別扭,說我姐鬼迷心竅啦。你們知道我二姐說了句什麽狠話堵住我姐夫的嘴嗎?”她賣了一個關子,笑容燦爛,她在青州女子中以精靈古怪出名,自小捉弄韋瑋等人便很是手腕厲害。


  “說什麽了?”一幫千金小姐異口同聲地問道。


  “我二姐說了,相公,你再拿這破事跟我吵,小心我下次行閨房事就喊那世子殿下的名字。”她率先捧腹大笑。


  這話可真是狠。


  其餘女子也都先是愕然,繼而個個笑出了眼淚。


  她們可以閑情逸致,同時說些閨房情話與官宦沉浮,可韋瑋那群串在一根線上的公子哥們可就神情凝重了。


  先前要動用拍竿砸船,那是覺得對手分量不夠,權且當作湖上相聚的助興勾當,如今隻要在座的不是傻子都能猜出對手的身份,曾在王朝上下引領風潮的製式北涼刀!那一句震懾心魄的死戰!韋瑋以青州世族子弟自居且自傲,他一錯之下,孤注一擲,一錯再錯,下令黃龍樓船拍竿拒敵,他連京中清流言官的女兒都敢淩辱致死,不介意再荒唐一次,真當韋瑋是個官場白癡?

  此戰不說結果如何,隻要不殺那北涼王世子,韋瑋挫敗北涼軍的名聲就要廣布大江南北,甚至連皇宮大內都要聽聞一二,誰不蹺起大拇指,稱讚韋瑋不讀書卻忠義當頭?父親當年被他連累無法指揮巨艦龍幡,這些年一直引以為憾,今日壯舉,說不定就可以順利將父親韋龍王推至青州真正的巔峰高位!


  那白袍佩刀的北涼王世子無疑是一塊最佳踏腳石!


  舉杯不定的世家子不同於莽夫韋瑋,有著更深層的思慮,臉色陰沉。


  皇宮裏頭的那位一直喜歡看到藩王明爭暗鬥,否則也不會有兩王不相見的宗室律法。這次與徐鳳年爭鋒,與其說是兩位世子之間的慪氣,不妨看作是父王與徐人屠兩個二十年老冤家的鬥爭延續。父王這麽多年求道向佛,他依稀記得當年父王求旨上龍虎,數次被拒,甚至被陛下不顧顏麵大加苛責,一位弟弟更是借故被革為庶人,送往鳳陽高牆內圈禁,附上六十餘人被發配到兩遼衛所充軍,若非宮中一位出自青州的娘娘美言,別說去龍虎山燒香,就連他將來本該板上釘釘的世襲郡王都成問題。


  今日水戰,無論輸贏,父王與他會是什麽下場?皇帝陛下心思深重,登基以來最擅長藩王與地方、文臣與武將、黨派與黨派的各種製衡術,他實在沒有把握去揣度那高在九天的帝王心術。


  要不趁勢斬殺了徐鳳年?


  這個驚人念頭一掠而過,靖安王世子終於低頭喝了口酒,去掩飾臉上的詭異神色。


  因利而聚,容易同床共枕卻異夢,韋瑋正想著如何一戰成名,但底線不許黃頭郎擊斃那姓徐的,而靖安王世子則開始思量是否可以痛下殺手,將韋瑋在內的一群青州子弟都當成棄子。


  富貴險中求啊。旁人的死活,與爵位權柄比較輕重,對堂堂藩王世子來說根本無須思考。身為皇家宗室子弟,偌大一個天下都是我趙家囊中私物,看待任何人,你便是殿閣大學士,或是三十位州牧,甭管表麵如何客氣,不都是打心底在斜眼瞧你?


  六大藩王的世子,除去得以在《宗藩法例》中許可世襲罔替親王爵位的兩位,其餘四個就當真一點不奢望那杏黃大緞的五爪蟒袍了?四爪與五爪,僅僅相差一爪,可真實地位相距何止千裏?可怕之處在於九蟒五爪降爵變作九蟒四爪,再下一代該如何?如今天下盛世,到哪裏去討要軍功?北境有北涼王坐鎮,南國則有燕剌王,兩位藩王都是王朝公認心狠手辣數一數二的巨梟,誰肯與你分一杯羹?該死的是《宗藩法例》中寫有赤裸四字,仕途永絕,等於斷絕了宗室子弟為官的通道。


  靖安王世子低著頭,輕輕皺眉,重重思量,戾氣濃如杯中酒氣。他連窗外廝殺震天的嘶吼聲都不去聽。


  “他娘的,拿大戟的那家夥不是人,連拍竿都被他用百斤鐵戟給一下斬斷了!”一位青州公子哥倒抽了一口冷氣,情不自禁喊了出來。那身披黑甲的雄健武將真是萬人敵,手中長戟輕鬆挑開箭雨,更將黃龍挾巨石之力落下的拍竿給擊破。


  “怎的黃頭郎幾百弓弩,還會被一百號北涼蠻子壓著射殺?躲在傍牌箭垛後邊,連頭都不抬了,全他媽變縮頭烏龜了!”另外一位小心翼翼探頭再縮頭的紈絝一臉震駭,豈不知他自己與黃頭郎一般無二,那批被他謾罵的黃頭郎好歹還算是直麵北涼悍卒,他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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