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攜初冬坐黿觀劍,春神湖戰意喧天(5)
世子殿下可不是誰都敢假冒,藩王子孫出境需要朝廷欽準,出行陣仗更有明文規格。何況顯而易見,自稱任何一位藩王世子都要比假冒那北涼王世子要安全得多,人屠的兒子,隨便站在春秋八國中,喊一聲我是北涼王世子殿下,看會不會被多如過江之鯽的刺客死士蜂擁而上。
同是王朝最頂尖世家子的年輕男人眼神複雜,喃喃自語:“這家夥帶了一百北涼輕騎,與我父王幾乎等同,好大的排場,不愧是異姓藩王的兒子。”
屁股下的位置不同,腦袋裏生出來的想法便截然相反,與為首世家子的謹慎不同,包括趙姓紈絝在內的青州子弟聽到徐鳳年叫囂後,火冒三丈。要知道水戰有兩大依仗,一個是占據上遊,順勢而下,敵師難以爭鋒;再就是以大船碾壓小船,王朝水師這些年耗費巨資打造了三艘與城牆等高的巨艦,舊東越境內的餘皇、舊西楚的神凰,再就是青州水師旗艦,莫說黃龍樓船,便是已算大物的青龍大艦,都要被船頭冒鐵撞竿一撞立碎。黃龍與三大巨艦的差距,無疑正是眼下商船與黃龍的差距,那廝何來的勇氣說出“可敢一戰”四字?這得吃了多少顆熊心豹子膽才成?
這批穿錦衣騎壯馬的豪門子弟中除去為首的世家子,有兩人性格最為激進毛躁,除了父親是都統的趙姓紈絝,再就是家裏老爹身為青州水師一把手的韋瑋。韋瑋一直被青州百姓私底下罵作惡蛟,仗著父親權勢,最喜歡強行擄掠姑娘到湖上肆意妄為,事後要麽沉屍,要麽剝光衣服逼迫她們下船,後者大半不堪受辱,投水欲自盡,韋瑋最令人發指的地方在於他能力挽三石弓,女子一旦落水,便被他持弓射殺。
他父親堪稱青州龍王爺,韋瑋這鳥人鬥大的字不識幾個,尋常在街上架鷹走狗,見著士子裝扮的讀書人就要去痛毆一頓,從老子那裏學來了七八分的淩厲狠辣,生平最佩服涼州四惡中家設獸籠的李翰林,經常說有機會定要與李大公子結拜兄弟才痛快。
韋瑋當下暴跳如雷,他此生最見不慣兩樣東西,氣度儒雅的讀書人,再就是比他更跋扈的公子哥,那站在船頭的家夥都齊全了,如何都瞧不順眼,竟敢在他的地盤上大放厥詞,活得不耐煩了,轉頭朝遠處一位府上仆役怒喝道:“去給爺取弓來!”
奴仆趕緊跑去拿那張染血無數的大弓。
兩艘黃龍樓船上共計有樓船士四百人,五行中土勝水,其色黃,故而船上士卒身穿黃裳、頭戴黃帽,名黃頭郎。每艘黃龍船按照水戰兵書《水上製敵太白陰經》配備長矛鉤斧各十,弩三十二,箭矢三千三百,甲胄四十。黃頭郎中善戰者授予“楫濯士”稱號,黃龍有楫濯士十數人,何況兩艘樓船順風而戰,不管如何看,都遠勝敵人僅有的一百把弓弩,勝券在握。
黃龍船上幾位女子皆是穿著貴族女子特有的大袖長裙,“大袖”首創於皇宮內的趙雉趙皇後,與鳳冠褘衣都是娘娘嬪妃的常服。近年來朝廷執政寬鬆,上行下效,“大袖”開始在民間的高門大族中流傳開來。樓船上的女子們身著丹紫粉綠鴨黃大袖,宛如一群彩蝶鶯燕,煞是好看。服飾豪奢的她們與同船的公子哥們心態略有不同,她們本就對那佩雙刀的家夥無甚濃烈敵意,看在眼中,隻覺得風流倜儻。雙刀一長一短,長刀漂亮,短刀古樸,風格迥異,站在船頭麵對青州四百樓船士竟能絲毫不懼,更顯男子玉樹臨風的大將風度。先不說是否是繡花枕頭,僅憑這份膽大作態,便讓她們怦然心動了,情郎可不得就找這般瀟灑無畏的公子哥?
她們才不管什麽兩軍對峙劍拔弩張,兩個膽大些的青州豪閥千金,已經悄悄丟去了媚眼。
徐鳳年對於青州水師能否迎戰其實並不上心,更多的是在觀察黃龍樓船的一些細節:戰艦調動是否有條不紊;鉤距拍竿是否擦拭清亮;樓船船板上篷帆裹有的牛革鐵甲是否完備。一葉可知秋,青州水師戰力有多少,大抵能看出十之八九。老道士魏叔陽站在世子殿下身側以防偷襲,徐鳳年轉頭與寧峨眉隨口說些水戰要事,對青州水師簡明扼要做了一番評點,這名北涼四牙之一的武典將軍不諳水戰,但聽著世子殿下口中所講,神情凝重中帶著幾分驚訝,殿下分明是精通水上兵法戰略的行家,闡述利弊,娓娓道來,可不是看幾眼《太白陰經》就能紙上談兵的。
大戟將軍微微一笑,躬身請命道:“隻要敵軍敢戰,末將一戟便可挑斷樓船拍竿,讓其近不了身。至於比拚箭術,黃頭郎比我北涼健卒更是差了十萬八千裏。懇請殿下準許末將率兵先聲奪人!定要讓青州水師見識一下何謂戰陣悍勇!”
徐鳳年搖了搖頭,打趣道:“寧將軍,我們約戰,打不打最後還得由對麵那些人來決定,若是你先出手,事後追究,我這個一向名聲糟糕的世子殿下倒是不怕,最多就是徐驍在朝堂上與張首輔等一幫殿閣大學士破口對罵,但是小心你連武典將軍都做不成。你瞧瞧那邊與你同階的樓船將軍,誌得意滿,估計想著幫妥這事兒就得升官發財了。寧將軍跟在我身邊本就遭罪,沒法子升官也就罷了,若再被降階,傳出去我的名聲就真要爛遍三十州了,以後誰還敢給我這個無良世子鞍前馬後?”
重甲威嚴的寧峨眉約莫是大致摸清了世子殿下的脾性,會心笑道:“是這個道理,看來趕明兒就得求殿下讓大將軍給末將一個千武牛將軍當當,這趟好不容易出門在外,總得給殿下長長臉麵。”
徐鳳年哈哈笑道:“硬是要得。”
北涼輕騎凝神對敵時,偶爾會觀察世子殿下與寧將軍的神態,看到兩位主心骨如此輕鬆隨意,他們都跟著豪氣橫生。北涼軍舊部可謂是離陽王朝最不受待見的一批人,三十萬無敵鐵騎屯紮在離陽北莽兩國邊境,對這股足足蔓延十多年的風氣也無可奈何,他們跟著世子殿下與寧將軍、袁都尉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走出北涼,雖說雨中小道一戰折損兄弟不少,可入了北涼軍,有誰怕過馬革裹屍?穎椽城門外寧將軍一戟將那不長眼的顧劍棠舊將挑翻下馬,後來聽寧將軍說世子殿下親口說若是他在場的話,定要把那東禁副都尉吊在城門上示眾。如果那會兒鳳字營輕騎還在半信半疑,可經過了鬼門關世子殿下親自救人,再聽今日放話可敢一戰,他們是信多過疑了。先不管世子殿下是否魯莽,這一等一的跋扈做派,終歸是不愧北涼徐字王旗!
世子殿下當日在激流中騰挪如猿,尤其是那握住卜字鐵戟提人的手法,鳳字營可都看在眼中記在心裏,那幾個被殿下從水中救起的輕騎,最近與袍澤們插科打諢,言語中總有些自傲。
徐鳳年見到黃龍樓船上一個壯碩青年拿過牛角巨弓,拉弓如滿月,可見膂力不俗。
那一箭,直指自己。
右手握繡冬的徐鳳年眯起一雙極好看的丹鳳眸子,默默說道:“就等你了。”
姥山,王林泉來到小女兒王初冬的樓中書房,一同觀戰。
王東廂的“頭場雪”書齋是姥山最高建築,書籍遍地,散亂無序,但她從不要丫鬟女婢整理,書房是禁地,尤其是她寫書、寫詩時,無人敢去打擾。每本書都被評作三六九等,分門別類,給予不同的昵稱,無聊時便趴在地上書堆裏,讓不同類別的書籍進行假象的角鬥,自言自語,自娛自樂,所以從不孤單,因此站在書齋外的貼身丫鬟總能聽到諸如“呀,經學勝了兵法,罰爾等兵書四十六部,半旬不被我閱讀”“哦,西蜀詩集與南唐曲賦勢均力敵了,不錯不錯,獎賞你們各自領兵的大將軍《花間集校》與《菩薩蠻》各讀三日”。
丫鬟們對自家小姐一個個天馬行空的想法已經習以為常,覺得跟著這麽個喜慶逍遙的主子,真是幸運。小姐若是寫書、讀書悶了,便與她們一起蹴鞠、蕩秋千、打馬球。尤其是一些個丫鬟都在《東廂頭場雪》裏露過麵,這可太神奇了,天下士子都知道她們啦,以至於青州士族中許多俊彥都慕名而來,隻求娶回一個“《東廂》丫頭”,與那老家夥自稱東廂子孫並稱本州文壇兩大奇事。
王初冬踮起腳尖,望向湖麵舟船對峙,憂心忡忡地問道:“爹,打得過嗎?”
薑到底還是老的辣,王林泉胸有成竹道:“青州水師看似船大人多,其實中看不中用,青州十年無戰事,這幫黃頭郎也就做做樣子。殿下的親衛扈從卻不同,百裏挑一,精於騎射,一百矯健悍卒對上四百個不諳兵戰的廢物,真要對戰,幾盞茶工夫,黃頭郎就要丟盔棄甲。但殿下需要顧忌廟堂上的捭闔,不好先手破敵,青州水師也不敢說無法無天到殿下擺出身份後還敢水戰一場,這可不是官欺民的小事,說遮掩就遮掩,兩派官軍相鬥,是朝廷大忌,現在就看青州水師那邊有沒有明眼人了,若是由韋瑋之流鼠輩來掌控局麵,多半要輸了水戰再輸廟堂。青州水師一旦敗露出如此不濟,這些年水師都統韋棟的貪墨枉法,就連州牧都要捂不住,到時候這支水師便要變天了。本來青州水師被顧劍棠舊部把持得滴水不漏,對爹的鹽鐵河運生意反複詰難,哼,爹趁此機會剛好可以安插嫡係人手進去。”
王初冬呢喃道:“春神三萬六千頃,一百甲破四百甲。”
王林泉趕緊收斂心神,不去說那些官場上的鉤心鬥角,笑眯眯地讚賞道:“好詩好詩,氣勢磅礴。”
王初冬瞪了他一眼,“這哪裏是詩!女兒隨口胡謅的呀。”
王林泉厚著臉皮吹噓道:“我的初冬倚馬萬言出口成章,不是詩但勝過詩嘛。”
王初冬正要反駁,猛然瞅見湖上風雲突變,伸手指向江麵,提高嗓音道:“快看!”
是樓船三樓,韋瑋彎弓拉出一個大圓,然後電光石火間射出了一箭!
鋒利箭矢激射向徐鳳年。
早前大戟寧峨眉便看到有人拉弓,想要替世子殿下擋下這一箭,卻被九鬥米老道士魏叔陽用眼神示意無須出手。
徐鳳年瞬間抽刀,樓船眾人以及四百黃頭郎隻看到一抹耀眼白芒掄出一道弧線,定睛再看,便是那根破空而去、氣勢驚人的箭矢被斬成兩截,箭頭半截被握在了那人手中。不給坐等對手斃命的韋瑋回神,徐鳳年輕輕拋起半根箭矢,屈指一彈,隻見箭矢去勢迅猛無比,這一擊卻不是回贈韋瑋,而是射向了那名為首的世家子。這名年輕公子早已退居幕後位置,顯然想要坐山觀虎鬥,徐鳳年就是不讓他得逞,既然釣魚,不釣大鯨算是怎麽回事?這家夥十有八九是靖安王趙衡的子孫,入襄樊城前,他就是要讓靖安王知道,當年你被徐驍拿馬鞭連敲幾十下都不敢聲張,今日本世子就親手揍一揍你的兒子,看誰家才是虎父犬子!
那名世家子身邊自有高手護衛,以袖擋去半截箭矢,但那名世家子顯然被嚇了一跳,後撤數步,不小心撞到了一名青州高門名媛的胸口上,惹來一聲此時此景中格外刺耳的嬌嗔。
徐鳳年緩緩收刀,依然是那副極其囂張欠打的表情,朗聲問道:“可敢一戰?!”
寧峨眉將手中鐵戟往船板上一蹾,轟然作響,他的長相本就豹頭環眼、燕頜虎須,此時對著黃龍樓船怒目相向,無比猙獰雄武,喝聲道:“鳳字營!死戰!”
袁猛與一百鳳字營輕騎當下齊聲喊道:“死戰!”
雷鳴衝霄。
對麵兩船人不由心神一顫,麵麵相覷,都從對方眼神中看出了濃重的驚恐。
四百黃頭郎更是手腳顫抖,已然握不住手中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