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滾到術先手五十,北涼王悍然入宮(4)
“徐驍生當是人傑,徐驍死亦做鬼雄。笑去酆都招舊部,旌旗百萬斬閻王!”
帝都,太安城。
清晨時分,天灰蒙蒙。
官道上三百鐵騎疾奔而來,塵土飛揚。
京城風傳北涼王徐驍即將入城。天下唯一一座人口達到百萬的巨城一時間雲譎波詭。城內主軸道上的高樓都被各色人物占滿,隻求一睹徐大柱國的真麵目,即便見不著,看看車馬陣仗也就心滿意足。清流士子焦躁,江湖武夫不安,達官顯貴喧鬧,聽聞有十數位大小黃門準備聯袂攔車,去冒死怒斥那人屠的荼毒生靈,去罵其毀掉天下大半讀書種子。更傳言有無數準備當道刺殺的武林好漢,連說書先生們都在各大茶樓不約而同老調重彈,說起了春秋亂戰。
京城內無數枝丫上響起了刺耳的蟬鳴。
太安城城門有四孔,城門內外閑雜人等都被城門校尉早早肅清。當漸行漸近的馬隊踩踏出比蟬鳴震耳百倍的轟鳴,當城門以及城牆上眾人看到那一杆猩紅醒目的徐字王旗,本是清新的清晨,頓時窒息起來。
馬隊緩緩踏入城門。
除了馬蹄聲,似乎整座京城都開始寂靜無聲。
皇宮的主軸大道上,占好位置的旁觀者們不由自主屏住氣息。
當馬隊愈行愈遠,眾人才麵麵相覷,如釋重負。
塵埃落定。
城門外來了兩個行人。其中一位老僧人身穿黑衣,目三角,相貌猙獰,形如一頭衰老病虎,隻是神情淡漠。另一位駝背微瘸,穿著尋常富家翁的裝束,抬頭望了一眼城牆,微微一笑,與身旁黑衣老僧以及一些晨起做生意的販夫走卒一同由側孔走過城門。偶有注目視線,都放在了老僧身上。委實是黑衣僧這番相貌不像個慈悲心腸的出家人,隻不過年邁蒼老,行人隻是多看了兩眼,便不再上心。至於老僧身邊的老人,更是不惹人注意。太安城是天下首善之城,連巷陌市井裏頭的小民都自稱見識過某某大將軍某某大學士,誰樂意瞧一個駝背的老頭兒?
穿過城門側孔,富家翁與黑衣老僧緩步前行。
富家翁負手於後,嗬嗬笑道:“楊禿驢,京城百萬人,可就你一個是我朋友啊。”
枯槁老僧輕輕道:“若不摸我腦袋,我便是你朋友。”
富家翁嘴上說著:哪能哪能,都說世上有兩樣東西摸不得:老虎屁股摸不得,還有就是你這楊太歲的腦袋摸不得了。
可話是這麽說,他卻很不客氣地伸手去摸老僧的光頭。老僧也不阻攔,隻是歎氣。
富家翁摸了摸黑衣老僧的光頭,哈哈大笑。
黑衣老僧一臉淡然。
這顆腦袋。
齊玄幀當年倒是也摸過,然後蓮花頂就塌了一半。
黑衣老僧姓楊名太歲,生於東越頂尖士族楊氏。他自幼好學,淹博百家。十三歲剃發出家,通讀儒、釋、道三教典籍,尤其擅長陰陽術數。雖是僧侶,卻師從清虛宮道士學習道門方術以及兵家學說。二十四歲遊曆龍虎山,被大真人齊玄幀相麵以後一番嗬斥,楊太歲不怒反喜。後被舉薦入京侍奉太子,再為已故皇太後誦經祈福,主持皇家永福寺,輔佐先皇問鼎江山,期間收大內巨宦數人做菩薩戒弟子。
天下大定,喜穿黑衣的老僧婉拒國師頭銜,在永福寺潛心鑽研佛法,早已與家族斷絕關係,更與當朝權貴沒有絲毫牽連。西壘壁下,他曾力勸徐驍不殺碩儒方孝梨,最終無果,傳言他與徐驍割袍絕交。近十年感慨禪門法統混亂、宗旨不清,便創相圓說,著《八宗原義》《辟妄救略經》等,唯獨不參與任何佛門爭辯,自號“不僧諍老人”。有輔國建業之功,卻甘於寂寞,隻是擔當太子、太孫等龍子龍孫的輔讀。三年前辭去永福寺主持與皇宮主錄僧,獨行大江南北,神龍見首不見尾。今日出現在太安城,為的隻是護送北涼王進京。不過人屠徐驍見到黑衣老僧後,執意要步行入城,才出現這一幕。
徐驍與他並肩前行,行往宮門。
一身富家翁打扮的徐驍雙手插在袖口中,在京城主軸道上閑庭信步,笑嗬嗬道:“楊太歲,聽說你收了個閉關弟子,跑去上陰學宮?我可事先說好,玩鬧歸玩鬧,真惹出大事,到時候你我都別插手護犢子。還有,符將紅甲人是你徒弟使喚去的吧?下不為例。我很好奇當年符將紅甲人早已被你的菩薩戒弟子韓貂寺卸甲剝皮,怎麽這會兒就多出了五具符將紅甲?你這老禿驢,做的什麽陰險打算?咋的,還跟我鬧別扭?你這小雞肚腸,跟娘兒們一樣,不就是當年沒答應你不殺那六百號讀書人嗎?咱倆好幾十年的換命交情,說不要就不要了?”
黑衣僧人古板道:“都不關我的事情。”
徐驍眯眼打量著多年不見有些陌生的京城氣象,撇嘴道:“給我透個底,那小子是不是那位的私生子?要不然他哪能從韓貂寺手裏得到符將紅甲?又哪能讓韓貂寺這隻人貓低眉順眼當個奴?”
老僧皺眉,本就凶神苦相,愈發猙獰,不怒自威。行走於人山人海的鬧市,但在老僧的帶路下,無人可以靠近他和徐驍身邊,如滑魚遊於水草。
徐驍笑道:“禿驢不否認,我可就當得到答案了。”
黑衣老僧依然不解釋不辯駁,心如古井無波。
徐驍打趣道:“楊太歲啊楊太歲,有些時候挺佩服你的,伴君如伴虎,你隻要再活個二三十年,便有望輔龍三朝,個個都樂意把你當菩薩。再瞧瞧龍虎山,為了鞏固國師地位,無所不用其極。有個老家夥拚去兩甲子陽壽不要,連逆天改命都用上了。你呢,啥都不做,整天吃齋念佛,嫌京城悶了,就出城走一走,這才是神仙過的日子。禿驢,什麽時候去見見我長子鳳年?他跟我不一樣,信佛,說不定你們談得來。”
老僧搖了搖頭,輕聲提醒道:“到了。”
道路盡頭,可見正南皇城大門。
當朝按律十日一早朝,隻是早朝已始,徐驍來得稍晚了。門外隻停有車馬家奴,見不到任何一位朝廷顯貴。
這扇皇城第一門,三闕,巨簷重脊,左右各有白玉獅、下馬碑一對。門上掛有開國大學士所書楹聯一副:“日月光明,山河雄壯”。門北左右廊房一百一十間,號稱千步廊,連簷通脊,拱衛保和殿,即百姓嘴中的金鑾殿。
黑衣老僧楊太歲歎氣道:“你就這般衣著去上朝?”
徐驍笑道:“我去馬車上換身衣服,在北涼沒機會穿,這些年養尊處優,胖了許多,不知道合身不合身,如果穿不下就麻煩了。”
老僧一臉罕見頭疼無奈的表情。
徐驍哈哈大笑,走向一輛隻剩幾位王府貼身扈從的馬車。王旗麾下的鐵騎自然不能帶到這皇城牆根下,否則成何體統。
黑衣楊太歲沒有動身,依然站在門外百丈處,神情蕭索。當年,他還是個求功求名的僧人,徐驍便已帶著六百黑甲闖出錦州。他為先皇出謀劃策,徐驍為先皇做先鋒,一文一武,相得益彰。那時候,先皇視他們二人如左膀右臂,曾在那扇大門裏一同爬上保和殿飲酒,月夜下一起談論天下大事。徐驍讀書不多,總會被他們逼著吟詩,粗糙俗氣,次次都被笑話。醉酒以後便肆意橫躺,誰枕著誰的胳膊,都無所謂。最後一次相聚,是徐驍滅西楚回京受封大柱國,隻是相互言語,再無當年的肆無忌憚。
那以後,他便不再參政,隻談禪與詩。再之後,他被先皇授意與徐驍喝一場離別酒。這才使得那位清奇女子獨自入宮,一劍白衫。那以後,他便再無顏麵去見徐驍。
徐驍離馬車沒多遠,一輛馬車奔馳而來,駕車馬夫一頭汗水。
徐驍擺手示意槍仙王繡的同門師弟韓嶗山不要上心,側身堪堪躲過兩匹高頭大馬的馬蹄,隻是示意一位王府豢養的高人去車內拿一件早就準備好的外袍,準備穿上好入宮早朝。
真是應了那句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徐驍對於馬車衝撞沒有介意,那權貴府邸出來的馬夫卻嫌這駝背老頭兒礙眼礙事,當作是朝廷裏哪位官員的不長眼家奴。車內主子本就因為身體有恙耽誤了早朝時間,一路催促得厲害,連累他挨罵無數,心情當然糟糕透頂,一怒之下就揚鞭砸人。
徐驍笑了一下,沒有任何動作。韓嶗山便抓過馬鞭,將馬夫扯下,一腳踩在胸口,哢嚓一聲,直接踩斷了兩根肋骨。
馬車上走下一位身穿四品雲雁文官朝服的中年儒士,見到家仆慘遭橫禍,勃然大怒。再看那老頭兒麵生得很,顧不得斯文,破口大罵。大體是在怒斥誰家的下人膽敢在皇城外驕橫行凶,指著徐驍鼻子要他報上府上官員的名號,等下上朝就要親口向皇帝陛下彈劾,氣焰熊熊。
這位儒士身居四品,與州牧同階,太子左庶子,是讓人眼紅的東宮清貴位置。這還不止,他父親劉彬忠是東閣大學士,兩朝重臣。
本朝文官勳貴極點便是三殿三閣。東閣雖說位居末尾,但三殿三閣並未授滿,加上武英殿、文華殿、文淵閣總共隻有四個。劉彬忠身為四人之一,可謂榮貴非凡。加上他哥哥劉體仁是銀青光祿大夫,父子三人同朝為官,傳為美談。若非如此,他也不敢隨便在皇城門外放話要彈劾。畢竟能夠參與早朝的官員,都不是尋常人物。
徐驍看著這位四品太子左庶子在那裏唾沫四濺,一笑置之。一名扈從拿著包裹躍下馬車,解開後露出朝服一角。
那劉家儒官瞥了一眼,下意識愣了愣,眼前這老頭兒還是當官的不成?可文官武將,沒聽說有這等樣式的官服啊?
天底下,官服遠比府邸規模要更不得“僭用”,一旦被揭發坐實,便是入獄發配的下場。
當包裹徹底打開,姓劉的東宮左庶子便徹底瞪大眼珠子了,蟒袍?那是一件藍緞平金繡五爪蟒袍?
蟒衣,自古便是象龍之服,與九五之尊所禦龍袍相肖,但減一爪。與龍袍一般繡“江牙海水”。本朝明言唯有親王可繡九蟒五爪,唯有皇族可用明黃、金黃以及杏黃顏色。龍蟒有彎立水、直立水、立臥三江水、立臥五江水、全臥水五種姿勢。哪一級該用哪一種姿勢又有嚴格規定,又以全臥水最尊,譽為團龍。
姓劉的眼睜睜看著那老頭兒在下人服侍下穿上蟒袍,咽了咽口水。
團龍蟒衣。
九龍五爪,甚至比較大將軍顧劍棠還要多一爪!藍大緞質地,這說明並非皇室宗親。是異姓王?
掰指頭算一算,王朝又有幾位異姓王?
那老頭兒披上王朝上下隻此一件的蟒袍,擺明了是要上朝的架勢。更有甚者,除了穿了這一襲可怕蟒衣,他還接過了一柄刀。
誰可佩刀上朝?
姓劉的就算是個白癡,也知道眼前老頭兒是誰了!
北涼王徐驍。
駝背老頭兒穿上華貴紮眼的蟒衣後,佩北涼刀徑直走向皇城南門。
那位左庶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再沒有上朝的想法了,隻是在那裏死命磕頭,石板上,磕出了一攤血跡。
一身蟒袍的徐驍走入皇城。
城門孔洞有些昏暗。走出以後,人屠遮了遮溫煦陽光,眯眼遙望向那座大殿。
身前身後兩排校尉齊齊跪地。
太監一個個如臨大敵,依次扯開嗓門大喊:“北涼王上殿!”
這位駝背老人,微瘸著緩行。似乎一點不顧及那邊有皇帝陛下、有首輔張巨鹿、有大將軍顧劍棠、有滿朝文武在苦苦等候。
他默數著步數,終於拾階而上。回望城門一眼,笑了笑,自言自語道:“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