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晉蘭亭魚躍龍門,青城山怒斬馬賊(1)
“溫華,沒錢買不起好劍又何妨,希望你小子能一直提著把破木劍去名動天下。到時候按照兄弟約定,你請我吃牛肉,我給你叫好。”
那羊皮裘老頭兒是老一輩劍神李淳罡?這在徐鳳年看來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想起徐驍在聽潮亭裏的評價,加上一串水劍和一柄傘劍還曆曆在目,俱是震蕩人心到了極點。徐鳳年相信薑泥的口無遮攔,是李淳罡最好不過,老鶴再瘦都不是滿地雞鴨可以比擬的,敗給王仙芝被折斷木馬牛又何妨?這斷臂老頭兒依然一指便破去了符將紅甲,若再交給他一柄利劍,該有何種境界的劍意?
徐鳳年一條腿被薑泥拿價值千金的火泥古硯砸了不下百下,皺眉道:“再砸下去,我腿沒事,你叔叔薑太牙的寶貝就要毀了,你這敗家妮子不心疼,我還心疼。”
薑泥發泄了大半胸中悶氣,小心藏起古硯,其實她又能藏到哪裏去?徐鳳年拿起桌上一疊不寄予期望的熟宣紙,有些驚訝,竟然比江南道的貢品大千宣不差絲毫。他抽出其中一張纖薄宣紙抖了抖,薄如卵膜卻韌性奇佳,這吃墨較少的熟宣本就比生宣更適合工筆畫。徐鳳年心情大好,甚至有了離開穎椽前跟宅子主人要幾十刀宣紙的心思。如此一來,徐鳳年也就不在乎是否有火泥古硯,親自研磨桌上一方天然蟾蜍形狀的黃魯石硯,接過關東遼尾,把薑泥晾在一邊,憑借記憶細膩繪製符將紅甲人甲胄上的玄妙圖案。
紅甲人胸前、後背、雙手、雙腳四塊地方用去了四張宣紙,然後將幾個多重覆蓋的雲篆天書逐漸拆分開來,以單幅畫出,雲氣繚繞,星圖晦澀,加上眾多佛教梵文,實在是一件沒有盡頭的體力活兒。
徐鳳年用心畫這些比練刀還要吃力數倍。不知不覺,窗外早已沒了大雨拍打肥蕉葉的情調,隻見暮色深重,徐鳳年揉了揉眼睛,滿手墨汁。青鳥輕柔走進屋子,遞過一塊熱巾,徐鳳年擦了擦臉和手,一臉疲倦,這活兒實在是太耗神了,生怕一筆勾畫出了偏差便謬以千裏。青鳥淡淡道:“殿下,院外那些人被奴婢說走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一隻手下意識便去摩挲近在咫尺的繡冬刀,輕輕點頭道:“我這正忙著,哪裏有心思跟他們廢話?萬一我想到什麽卻沒來得及記下來,說不定要讓他們當天便丟了官帽和差事。青鳥,你打探一下,這宅子主人是誰,僅就粗略一看,這裏頭的書畫銅器碑帖名紙就有不小的講究,不是尋常富貴人家擺個闊就能擺出來的,順便再去問一下桌上這種熟宣庫存多少,我要五六十刀,在路上用。”
青鳥點頭離去,徐鳳年眼角餘光發現薑泥踮著腳尖在偷瞄自己畫出來的東西,懶得去揭穿點破,就當是報答這妮子泄露天機好了。劍神與木馬牛,徐鳳年一記起這兩個名諱,不由自主就聯想到那兩劍。
徐鳳年晃了晃脖子,拿起繡冬、春雷雙刀,來到院子。薑泥捧著那本秘籍站在回廊中,不舍得走,一字一文錢,今天比往常少賺了好幾兩銀子呢。徐鳳年凝神提氣,抽出春雷,學著老劍神那握傘一劍的姿態,朝地上刺了下去,卻隻是將春雷插入石板,毫無劍意可言。徐鳳年接連刺了十幾下,都不得法門,蹲在地上,默不作聲。
符將紅甲身上的圖案可以臨摹,偷學這劍意卻是難如登天啊。
滿腔正義感的薑泥不去做除暴安良的女俠實在可惜,她憤憤道:“真不要臉,偷師!”
徐鳳年閉上眼睛,放慢動作,極慢極慢,慢到可以感受到體內氣機凝聚於持刀右臂,肌肉微微顫抖都可感知,再與刀身融為一體,終於集中於刀尖一點。
在武當山上,騎牛的傳授那套不知名畫圈拳法,起先分解動作便是輕緩如雲流淌如水,徐鳳年練的是快刀,因此在山上讀的《綠水亭甲子習劍錄》都是走劍術,雖說練刀求快,但也知道慢刀更難,到最後才能渾然忘卻快慢疾緩,心中再無招數,隻有一念一意,念至意動,不管是一刀還是一劍,出手便再無牽掛。
隻是這些都是幾乎無跡可尋,是那空中樓閣的念想,天底下多少武夫為求這一境界,練了幾十萬刀幾百萬劍?
徐鳳年在刀尖離地麵隻差一寸時,驟然發力。
一刀還是簡單一刀。
徐鳳年有些遺憾,喃喃道:“急了。”
起身放回春雷刀,徐鳳年伸了個懶腰,自嘲道:“不急不急,聽老黃的,飯總得一口一口吃。”
本以為會發生點什麽的薑泥發現隻是雷聲大雨點小,撇了撇嘴。徐鳳年看到她這表情,笑道:“笑話我?你這位馬上要與劍神學劍,並且立誌成為新一代劍神的女俠來提一提我的刀,不說繡冬,就是這柄三斤重的春雷,你要是能夠橫臂提刀一炷香,我就當你讀了一萬字。”
薑泥揚起手中一本劍譜,重重說道:“你聽不聽,你不聽我也當讀了三千字!”
徐鳳年搖頭道:“今天不聽了,我還得趁著記憶多畫點,去吧,多算你三千字便是。”
薑泥一臉不敢置信,生怕又有圈套陷阱,這麽多年接連不斷的吃虧和算計,她早已經杯弓蛇影。
不管薑泥如何琢磨,徐鳳年走入了屋內,心無旁騖,繼續一邊大罵龍虎山煉氣士,一邊苦兮兮繪製圖畫。
這活兒真像是練那慢刀,一筆一畫都要用心用力。
老劍神李淳罡不知何時走到了院中,正頭疼如何處置那一方古硯的薑泥停下腳步,看見老頭兒來到徐鳳年插刀的地方,駐足低頭望去。
閑來無事瞎逛蕩的老頭兒是被最後一刀勾進來的。
薑泥看了會兒,見老頭兒隻是發呆,便離開院子。
李淳罡彎了彎腰,眯眼瞧著最後一刀刺出的異樣細微裂縫,嘖嘖道:“學什麽刀?顯然學劍更出息些。”
老頭兒扯了扯羊皮裘,一扯就掉毛,轉身離開,捧著武媚娘的魚幼薇站遠了些,老頭兒瞄了一眼白貓和體態豐腴的美人兒,嘀咕道:“這小子腦子有問題,貓肉不吃也就罷了,連這小娘兒們都不碰。”
魚幼薇勃然大怒,卻不敢出聲。
李老頭兒似乎褲襠那兒有虱子還是什麽,伸手撓了撓,怎麽舒服怎麽來。所幸魚幼薇沒有看到這一幕,她徑直走進院子,看到徐鳳年在聚精會神描繪些什麽,猶豫了一下,準備悄悄打道回府,她本就沒什麽事情可言,隻是冷不丁換了個全然陌生的地方,覺得不太自在,而且她所在小院格外幽深寂靜,院中種了青竹數十棵,讀多了神仙狐鬼精魅的小說文章,總能想到會有什麽東西從竹林中飄出。相比青竹,她還是更喜歡扶疏似樹高舒垂蔭的柔美芭蕉,這兒不就有很多嗎?
在魚幼薇靠近前便將左手執筆換成右手的徐鳳年笑問道:“有事?”
魚幼薇輕聲回答道:“看芭蕉。”
徐鳳年愣了一下,打趣道:“換院子不行,我東西都在這兒了,不過你若喜歡看芭蕉,我可以讓人把院子裏那幾大叢都拔到你院子堆滿,如何?”
魚幼薇羞惱道:“好。”
徐鳳年打了個響指,神出鬼沒的青鳥立刻出現在魚幼薇身側,徐鳳年笑眯眯道:“讓人搬芭蕉去。”
魚幼薇說了一句“不用”後憤然轉身,連帶著武媚娘都慵懶伸了伸爪子。側麵看去,爪子在魚幼薇胸口的滾圓弧形上滑動,看得不巧捕捉到這幅旖旎畫麵的徐鳳年有點出神。
徐鳳年揮了揮手,青鳥退下,然後出聲喊住魚幼薇,笑道:“來,我們都磨墨。”
魚幼薇疑惑道:“嗯?”
徐鳳年伸出手指點了點桌上黃魯名硯,道:“你磨這個。”
再指了指魚幼薇胸口,做了個來回研磨手勢,徐鳳年壞笑道:“我磨這個。”
魚幼薇漲紅臉蛋嬌嗔道:“登徒子!”
望著倉皇逃去的魚幼薇,徐鳳年靠著椅子,眼中沒有絲毫情欲,他眯起一雙好看的丹鳳眸子,轉頭望向窗外雨後的月明星稀,“徐驍這會兒到哪了?”
魚幼薇抱著武媚娘逃出有世子殿下在便是龍潭虎穴的屋子,她沒有急著離開院子,而是站在芭蕉叢下,借著月輝欣賞似樹非樹似草非草的肥美綠蕉。她如今在徐鳳年身邊,似妾非妾,似婢非婢,什麽名分都沒有,就像這隨處可見的芭蕉,哪天綠意不再,就可以隨手拔去,再換一叢。魚幼薇捧著胖了好幾斤的武媚娘,摸了摸它的腦袋,輕聲道:“你倒是無憂無慮。媚娘,他答應讓我去上陰學宮祭拜爹娘,不知道他說話算不算話,他說床下說的話,都會作數。如果到了上陰學宮,我求他讓我留在那邊,媚娘,你說他會答應嗎?”
躺在魚幼薇懷中舒服愜意的武媚娘蜷縮起來,昏昏欲睡。魚幼薇拍了一下它的腦袋,氣笑道:“就知道吃和睡,一點骨氣都沒有。哪天把你丟在荒郊野嶺,看你怎麽胖得起來。”
武媚娘抬頭蹭了蹭魚幼薇那氣勢洶洶的胸脯,它的頭如同一顆滾圓小雪球,可愛至極。魚幼薇眼神迷離,輕聲道:“我隻有你了,自然疼你,可他什麽沒有?哪裏會如我這般心疼人,他啊,別看他大手大腳,動不動就一擲千金買醉買詩,其實小氣小心眼兒著呢。”
隻聽啪的一聲,魚幼薇無辜的臀部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由於彈性好,還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誘人翹臀被揩油的魚幼薇嚇了一跳,轉頭看到百無聊賴出門散步的徐鳳年,他一臉壞笑道:“魚幼薇,你這話可就昧良心了,都肯把滿院子芭蕉送你,我還小氣?至於你說要留在上陰學宮,勸你想都不要想,你若鐵了心要找不自在,也行,我既然可以把十幾叢芭蕉搬走,也可以把你爹娘墳墓搬回北涼,如何?本世子床上床下說的話,都是假一賠十,與我這等實誠人做買賣,隻賺不賠。”
魚幼薇臉色微白,淒淒慘慘道:“你明知道說幾句好聽些的話,我就會留在你身邊,為什麽非要如此傷人?”
徐鳳年望著魚幼薇的嫵媚豔麗瓜子臉,有些無辜道:“我哪裏知道你的心思。”
魚幼薇淒苦道:“欺負我好玩嗎?”
徐鳳年伸手摸了摸魚幼薇的臉頰,望著她的眼神有些縹緲。當這個女子還是少女魚玄機的時候,西楚皇城太平繁華,她的娘親是皇帝三千劍侍之首,她的父親是風流儒雅的上陰學士,一家人其樂融融。誰承想不到頃刻間山河崩摧,她轉眼間成了亡國孤女。徐鳳年並不反感這樣的悲歡離合,因為這樣的遭遇能夠讓一個女子的氣質更厚實一些。可西楚又不是他去敗亡的,關他徐鳳年什麽事情?他自己就真的如表麵那般逍遙快活、仙人忘憂了?王朝有幾個世子殿下的小院裏不塞進兩名隨時赴死的死士?不說那心機深重的小人屠陳芝豹,不說那家犬野豺雙麵人的祿球兒,不說那北涼三十萬鐵騎劍戟森嚴,都不去說不去想,可當真就能不去麵對了?及冠禮後,九華山敲鍾便由他來做,理所當然以後自會有去北涼邊境的一天,甚至還有去那座京城的一天。
徐鳳年微笑道:“你胖了。”
魚幼薇呆滯。
徐鳳年雙指夾住在那裏近水樓台揩油的白貓武媚娘,輕輕丟到地上,對魚幼薇說道:“走,回房,讓我看看還有哪裏胖了。”
魚幼薇沒有理會徐鳳年的調戲,抬頭問道:“徐鳳年,你有真心喜歡的女子?”
徐鳳年毫不猶豫道:“有啊,大姐徐脂虎,二姐徐渭熊,紅薯、青鳥這些丫鬟,李子姑娘,等等,當然還有你,我都喜歡,隻不過喜歡多少不一樣。”
魚幼薇搖頭道:“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徐鳳年哈哈笑道:“那我喜歡白狐兒臉,這個答案滿意嗎?”
魚幼薇迅速彎腰抱起地上的武媚娘,瞬間跑得沒了蹤影。
徐鳳年沒有給徐夫人晚上寫《烹鵝帖》的機會,因為大戟寧峨眉在黃昏時分便帶了一百鳳字營輕騎奔赴穎椽縣城。
中間寧峨眉一行似乎跟東禁副都尉唐陰山一夥武軍起了衝突。起因是遙望輕騎臨城,唐陰山讓守衛門吏提前關閉城門。傳言寧峨眉並不出聲,隻是抽出背負大囊中的十數支短戟,一支一支刺入城門,轟然作響。東禁副都尉在寧峨眉射完最後一支短戟前,終於示弱打開城門,一百輕騎縱馬而入,寧峨眉卜字鐵戟隻一戟便將自視武力不弱的唐陰山挑翻下馬,大戟抵住東禁副都尉胸口,讓其無法動彈,辱人至極。
寧峨眉與徐鳳年會合後,一同離開穎椽縣城。城內文官之首鄭翰海抱病不出,唐陰山一眾顧劍棠舊部噤若寒蟬,不敢露麵。唯有一座宅子被掀得雞飛狗跳的三郎晉蘭亭苦著臉送到城門,望著世子殿下佩雙刀騎白馬的瀟灑身影,再無意間瞥見身邊那位強硬要求送行的夫人,看她眼神恍惚,似有不舍,懼內的晉三郎一腔胸悶憋得難受,恨不得扇她兩耳光。可惜這位夫人是雍州首屈一指的豪族徐氏的嫡女,他哪敢動手,便是說話語氣也不敢稍稍重了。她沒能給老晉家帶來子嗣,晉蘭亭都得捏鼻子忍著,甚至連床笫紅帷裏的事,也同樣是苦不堪言。一些個夫妻情趣姿勢兒,都得由著她怎麽舒服怎麽來,晉蘭亭至今連一次老漢推車都沒享受過,次次要那最是費勁的老樹盤根,可憐晉三郎體弱無力,好好的閨房樂事成了一件苦差,真是連死的心都有了,這種悲憤,能與誰說去?
那邊晉家老宅,差不離的風雨淒慘,老太爺在和本該躺在病榻休養的雍州簿曹次從事鄭翰海坐在一座寧靜小軒,幾名年幼美婢伺候著揉肩敲腿。兩老相對無言,兩族是穎椽關係最結實的世交,若非如此,鄭翰海也不至於費盡心思將世子殿下迎入三郎私宅。可惜現在看來與北涼王府那邊屁點大的香火情都沒到手,反而惹了三郎兩次昏死,桃樹被砍,白鵝被烹,連數量不多的蘭亭熟宣都被搜刮一空,還有那兩位夫人被調戲的隱情,鄭翰海通情達理,也不埋怨世侄三郎對自己有怨言。
鄭翰海苦笑道:“本以為大柱國那般聰明絕頂的人物,世子殿下再不濟也是懂些人情的年輕人,唉,這次是我畫蛇添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