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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蓮花峰騎牛問道,武帝城豎劍留語(4)

  徐鳳年啞然失笑。離陽王朝這十幾年孜孜不倦流傳這句殺人不見血的誅心語:雄兵百萬可伏,國賊一個可畏。前半句是捏鼻子讚譽大柱國的武功偉業,有捧殺嫌疑,後半句則是圖窮匕見的露骨棒殺了。這話說得很有學問,連徐驍聽聞後都拍掌大笑,隻不過笑過之後罵了一句“上陰學宮這幫吃飽了撐著的空談清流,該殺”。


  李義山提著酒壺騰出位置,讓徐鳳年代筆抄寫孤本典籍,徐鳳年早就習以為常,字倒是練習得功底不弱,可始終沒能養出啥浩然正氣。每當見到徐鳳年勾畫不妥,李義山就拿青葫蘆敲打一下。李義山讓這位世子殿下抄了一盞燈時光,重新坐下,徐鳳年趴在一旁,側望著師父,蒼顏白發人衰境,黃卷青燈空心,聽說人世最苦是衰境,修為最難是空心,怎樣的閱曆,才會讓師父如此心如止水?李義山不抬頭,輕聲道:“去吧,看看你請進聽潮亭的客人,快要登上三樓了。”徐鳳年哦了一聲,悄悄地下樓。


  二樓,徐鳳年看到堆積如山形成一整麵書牆的古樸書架下,站著那位身份晦暗的白狐兒臉,左手握有一本泛黃的武學秘典,右手食指有規律地敲打光潔額頭,那柄在鞘的春雷刀被插入書架中當作標記。白狐兒臉隻是瞥了眼徐鳳年,就再度低頭。自討沒趣的徐鳳年隻好撤退。偌大的北涼王府,仿佛隻有世子殿下這麽一個遊手好閑的散淡人。


  年中,大柱國擇了個良辰吉日,在宗廟給兒子行及冠禮。很不合常理的是堂堂北涼王長子的及冠禮,辦得還不如一般富貴家族隆重,不僅邀請的賓客相當稀少,就連世子殿下的兩個姐姐、一個弟弟都未到場。一身清爽的徐鳳年被徐驍領進太廟後,祭高天地先祖,加冠三次,分別是黑麻緇布冠、白鹿皮弁和紅黑素冠,徐鳳年頭頂的小小三冠,牽扯了太多視野和關注,第一冠,是離陽王朝所有廟堂大員都在意的,因為這代表世子殿下可以入朝當政,第二冠寓意更為實際和流長,因為北涼三十萬鐵騎都在拭目以待,至於第三冠,則隻有一些象征意義,對比之下不為人重視。


  結發及冠的世子殿下忙碌了一整天,臉龐繃得僵硬,跟來府上的北涼邊陲大員們一一行禮後,終於能鬆口氣,享受著梧桐苑貼身丫鬟們的端茶送水和揉肩敲背捏腿。休息差不多了,徐鳳年這才親自理了理頭冠服飾,最後與徐驍一同來到王妃墓,一對高大的青白玉獅子栩栩如生,俱是母獅幼兒的活潑造型,右手母獅護著三頭幼獅,象征王妃和三位膝下親生子女。幼獅分別是長女徐脂虎,二女徐渭熊以及幼子徐龍象,左手母獅卻隻是低頭親吻一頭幼獅,王妃對長子徐鳳年的寵溺偏愛,生前死後皆是沒有止境!徐鳳年站在石獅子前,眼睛通紅。大柱國徐驍輕輕歎息,少年鳳年每次覺得受了委屈,就偷跑到這裏,一待就是整宿,不管天冷天熱,都不曾生病。


  王妃墓四周由白玉壘砌成兩道城垣,形成城中有城的大千氣象,主神道更是長達六十丈,按照典製,王朝帝王神道兩側擺置石獸不過九種,這裏卻有足足十四種!近百尊石刻,神定精盛,貫穿一氣,氣勢如虹,除此之外,陵墓寶頂高度和地宮規模都遠超王朝任何一位藩王,而且構建了獨具匠心沒有先例的一座梳妝台和兩座丫鬟墳。當時王妃墓初建成,被無數世人詬病,皇帝禦書房幾乎是一夜間擺滿了彈劾奏書,但都被壓下,不予理睬。背駝腿瘸的大柱國站在墳前,默不作聲。


  徐鳳年祭奠完畢後,蹲在墳頭前,輕聲道:“爹,我再待一會兒。”


  大柱國柔聲道:“別著涼,你娘會心疼。”徐鳳年嗯了一聲。


  人屠北涼王走在主神道上,心中默念,剛好三百六十五步。


  這位權傾朝野的唯一一位大柱國清楚地記得當年第一次入朝受封,從那扇紅漆大門走到坤極殿殿門,第一次年輕氣盛,走了二百八十四步,後來年紀大了,加上腿瘸,就越走越多,越慢越長,但始終沒有超過三百六十五。戎馬生涯四十年,才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徐驍問心無愧,不懼天地,不怕鬼神。大柱國走出主神道,轉頭望了望,那孩子肯定是在哼《春神謠》那支小曲兒,孩子娘親當年教他的。


  徐驍想到昨夜三更時分才緊急送到書桌上的一封密信,猶豫不決這信是交還是不交,鳳年剛剛及冠的大喜日子,這封信來得很不是時候啊。北涼王沿著小徑走到清涼山山頂,看似單身,實則一路暗哨無數,不說軍伍中精心挑選出來的悍卒,便離大宗師境界隻差兩線的從一品高手,就有貼身三位。徐驍自認項上人頭還值些黃金,年輕時候覺著戰死沙場,被敵人摘了去無妨,馬革裹屍也是快事,但爵位越高,就難免越發珍惜,這並非單純怕死,隻不過徐驍一直堅持今日榮華,都是無數兄弟舍命拚出來的,太早下去陰曹地府,對不住那些個草草葬身大江南北各地的英魂,尤其是這些人大多都有家室、家族,總得有他照應著才放心。樹大招大風,樹倒風更大,世家豪族與王朝無異,打和守都不易,徐驍見多了因殫精竭慮而英年早逝的家主。


  他走入黃鶴樓,略顯冷清陰森,登山頂再登樓頂,一如這位異姓王的煊赫彪炳人生,負手站定,沒學士子無病吟唱地拍遍欄杆,隻是眺望城池夜景,當下膝下兩兒兩女,麾下三十萬鐵騎,六名義子,王府高手如雲,清客智囊無數,門生故吏遍及朝野上下,一著著暗棋落子生根於四麵八方,所謂金玉滿堂、富可敵國,不過如此。當然,政敵仇人同樣不計其數,那樊姓小女娃,不就是一隻自投羅網的瞎眼雀兒?隻不過這類小角色,徐驍一般都懶得計較,北涼軍務已經足夠他繁忙的了,邊境上每隔幾年就是狼煙四起,隻不過大半都是他親手點燃的。還要應付皇城那邊的風吹草動,連江湖事都早已不去理會。徐驍搓了搓雙手,不小心記起年輕時聽到的一首詩,可惜隻能記得片段,帝王城裏看什麽的,模糊不清了,但末尾一句徐驍始終牢記,“五十年鴻業,說與山鬼聽。”


  站在黃鶴樓空蕩走廊的徐驍一直待到東方泛起魚肚白,這才輕聲道:“寅,把信送給鳳年,他終究已經行過冠禮。”


  沒有任何明麵上的回應。徐驍耐心地等待旭日東升。


  大柱國有精銳死士十二名,以十二地支作為代號,當長子徐鳳年呱呱墜地,就開始著手為子孫培養另外一批死士,以天幹命名,可惜迄今才調教出四名,在兒子遊曆中,又相繼陣亡兩人,湊足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人越發遙遙無期。所幸天幹死士之外的兩位特殊棋子,讓大柱國十分滿意,這些最大不過二十五歲的孩子,最小更是才年方十二,這些花費大量財力物力栽培的暗樁,興許武功暫時不如從一品高手,可說到殺人手法,卻絲毫不差,能殺人才能救人,徐驍比誰都確信這一點。


  徐驍下樓的時候問道:“醜。袁左宗能服我兒,那陳芝豹?”


  陰暗處,傳來一陣如同鈍刀磨石的沙啞嗓音,“回稟主公,不能。”


  徐驍揉了揉太陽穴,笑了笑,“如果本王沒記錯,洛陽公主墳一戰,陳芝豹救過你的命,這樣的交情,你就不懂替他打個圓場?就不怕他今天就暴斃?”


  沉默。


  忠孝義。


  在北涼,這個次序不能亂。誰亂誰死。注定永遠躲在幕後的“醜”若替陳芝豹圓場,無非是多搭上一條人命的小事。


  徐驍心思難測,自言自語道:“小人屠。”


  徐鳳年清晨時分醒來,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錦緞被褥帶來的舒適感,這讓他很知足,沒有餓過肚子受過風寒,很難知道飽暖的重要性。餓治百病這個道理,父輩們的循循善誘不管如何情真意切,都講不出那個味兒。


  在黃鶴樓上跟李翰林、嚴池集兩個膏粱子弟說起三年遊曆,倆發小隻是好奇江湖趣聞、武林軼事,對於挨餓受凍是沒有任何感觸的,所以雙手雙腳結滿老繭至今都沒有褪去的徐鳳年很慶幸能活著回涼州。他才剛坐起身,住在隔壁小榻上的暖房大丫頭紅薯就進來幫著穿衣戴冠,徐鳳年沒有拒絕,深諳市井艱辛是好事,矯枉過正就不妥了。紅薯纖手流轉的時候,輕聲提醒桌上多了封密信,徐鳳年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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