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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蓮花峰騎牛問道,武帝城豎劍留語(3)

  有個出塵名字的道士依然束手入袖,八風不動,嗬嗬笑道:“天下第一不假,可吃飯最多,讀書最多,都是第一,很多的,師父又沒說是武功第一,總有我下山的一天。”


  徐鳳年艱難地起身,視線投往江南方向,輕輕道:“可那時候,人都老了。再見麵,白發見白發,有用嗎?”


  洪洗象合上眼睛,沒有說話。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冷哼一聲,走出祭壇,與道士擦肩而過的時候微微駐足,問道:“你覺得我姐,如何?”


  自打記事起就在這琉璃世界裏捧黃庭,倒騎牛,看雲卷雲舒的道士,輕輕道:“最好。”


  徐鳳年麵無表情地走出淨樂宮,身後悍刀老魁若有所思。洪洗象等世子殿下走遠了,然後姿勢不雅地蹲著,雙手托著腮幫,怔怔出神,喃喃自語:“紅豆生南國,春來發枝冬凋敝,相思不如不相思。”


  道士頭頂,十數隻充滿靈氣的紅頂仙鶴盤旋鳴叫,將他襯托得宛如天上的仙人。他突然捂住肚子,愁眉苦臉道:“又餓了。”


  下山時,老魁突然嘖嘖說道:“有點意思,那小牛鼻子道士有些道行。”


  徐鳳年興致不高,敷衍問道:“怎麽說?”


  老魁不確定道:“那娃兒修的是無上天道。”


  徐鳳年一聽到這道啊什麽的狗屁就頭疼,皺眉道:“玄而又玄空而又空的東西也有人往上麵鑽牛角尖?不怕到頭來才發現竹籃打水?”


  老魁放聲笑道:“我也不喜歡這些摸不著頭腦的玩意。”


  徐鳳年到了山腳牌坊,不理睬那些祭酒道士的卑躬屈膝,抬頭回望了山上一眼,罵道:“這隻躲著不出殼的烏龜!”


  兩百恭立於台階下的驍騎見到世子殿下,重新上馬,動作整齊爽利,沒有任何多餘。北涼鐵騎,清一色配怒馬披鮮甲,而且每年都會被大柱國拉往邊境實戰練兵,加上涼地民風彪悍,許多女兒身都擅長弓馬,這是最獨到的優勢。比如徐鳳年的姐姐徐脂虎就從小騎射嫻熟,更別提二姐徐渭熊,馬術超群不說,劍術更是一流,騰挪勝猿猴,有羚羊大掛角的美譽,十三歲便提劍殺人,至今,手中劍割下近百顆頭顱。涼人好戰,自古便是,所以行家眼中,北涼鐵騎遠比燕剌王膠東王麾下的兵馬要更有戰力,是當之無愧的百戰雄獅。


  老魁等徐鳳年上馬,笑道:“小子,我就不回王府了,沒有黃老九,賊無趣。”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勸說道:“要不然先等我行了及冠禮?若沒有老爺爺,鳳年早就死於湖底了。大概還有半年時光,我給老爺爺多備些好吃好喝,救命大恩,我能報答多少是多少,可好?”


  老魁思索片刻,點頭算是答應下來。看得出來,這位刀中雄魁對眼前北涼最大的膏粱子弟其實並不反感。一路馳騁回了王府,剛進城時,天上又沒來由飄起鵝毛大雪,簡直是要下瘋了。徐鳳年凍得直哆嗦,才到家門口,望眼欲穿的門房就雙手識趣地遞上一襲上品狐裘,小心翼翼地給世子殿下披上,比伺候親生爹娘都要殷勤。徐鳳年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道老黃衣服帶夠了沒。


  跟老魁道一聲別後,徑直單獨走向魚幼薇所在的院落,漂亮女子被冷落,成天孤芳自賞,太暴殄天物,不好,不符合徐鳳年養花需澆水的脾性。其間路過薑泥稱不上院子的貧寒住處,看到衣衫單薄的亡國公主半蹲著堆雪人,雪人半人高,她大功告成以後,卻不是瞧著雪人有多歡喜,而是一臉憤恨,直愣愣地望著雪人,然後掏出那柄相依為命的神符,一匕首揮下去,把雪人的腦袋給劈掉,看得徐鳳年一陣毛骨悚然,敢情這瘋丫頭是把雪人當作自己了?

  徐鳳年咳嗽了幾聲後走過去,薑泥原本神情慌張,看到是世子之後,如釋重負,動作緩慢地收起凶器。徐鳳年走近以後,看到她通紅的雙手長滿礙眼的凍瘡,像極了浣衣局裏任人欺淩的可憐婢女,徐鳳年唉聲歎氣,蹲下去重新壘了個腦袋。這一切落入薑泥眼中,自然是惺惺作態,麵目可憎。


  徐鳳年拍手起身後溫柔地問道:“要給你添置些暖和衣物?”


  薑泥冷臉冷聲道:“嫌髒。”


  徐鳳年哈哈笑道:“我就是隨口一說,反正好人我當了,你領情與否可不關我的事,我就喜歡你這樣,總讓我占便宜,跟你做買賣,最賺。”


  離開前,徐鳳年刺了這小婢女一句,“你身上穿得再寒磣,可不還是我的東西?有本事脫了去,那才是女俠。”


  薑泥假裝聽而不聞,與無賴皮厚的徐鳳年鬥嘴,她總是輸多勝少,仔細想想,甚至沒一次能占了上風。心情舒暢的徐鳳年見到魚幼薇後,心情就更好了。將近二十年的人生,徐鳳年就沒做過辣手摧花的勾當,反而直接和間接地救下了二十幾條卑微如塵土的丫鬟的命。


  魚幼薇慵懶地躺在溫暖如春的臥室中,逗弄著那隻胖嘟嘟毛發如雪的武媚娘。徐鳳年每逢下雪,都想要把武媚娘丟進雪地裏,看分不分得清白貓白雪,一直忍著這種惡趣味,心想啥時候魚幼薇和武媚娘分開,一定要試試看。徐鳳年脫了靴子躺在魚幼薇身邊,靠著她暖玉溫存的婀娜身段,閉目養神,輕聲道:“去了趟武當山,把一個跟掌教同輩分的道士結實地揍了頓,厲害不厲害?”


  魚幼薇淺笑道:“是大柱國厲害。”


  徐鳳年睜眼把她轉過身,狠狠拍了一下她的桃形圓滾翹臀,教訓道:“爺親手教你怎麽拍馬屁!”


  魚幼薇俏臉微紅,徐鳳年正要乘勝追擊,院中傳來梧桐苑二等丫頭綠蟻的輕靈嗓音,說是龍虎山的書信到了,徐鳳年顧不上揩魚幼薇的油,胡亂地穿上靴子,跑出房子,接過書信,見綠蟻纖細的雙肩爬滿雪花,笑著替她輕輕拂去,然後結伴而行。


  到了自己的梧桐苑,這裏鋪設的地龍最佳,赤腳都無妨,不燙不冷,連徐驍的房間都比不過,徐鳳年享受著大丫頭紅薯的揉捏,抽出信紙,喲!那姓趙的龍虎山老道還寫得一手好字。仔細看去,弟弟在龍虎山的修行被稱作“精進勇猛,一日千裏”,這等溢美之詞,在聽多了官腔的徐鳳年來看,即便對折掉一半水分,也很出彩了,想來黃蠻兒沒白去,書信末尾小心地提及徐龍象想家,所以那老道懇求世子殿下回一封家書,讓他徒弟能夠安心修習,徐鳳年放下書信後,大手一揮道:“研墨。”


  屋內頓時素手研墨,紅袖添香,忙碌起來,徐鳳年提筆後卻開始猶豫,一時間不知如何下筆,差點抓耳撓腮,正應了那句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


  綠蟻坐在稍遠處,撿起棋子又放下棋子,百無聊賴。徐鳳年坐直腰板,往屋外望了望,不出意外,青鳥這性格生僻的丫頭又在發呆了。梧桐苑是隻小麻雀,但五髒俱全,除了四等丫鬟女婢,還有各色雜役,因為世子殿下的緣故,在北涼王府內顯得地位十分超然。不說徐鳳年格外寵幸的大丫頭,就連二等丫鬟,一般管家門房都要笑臉相迎,這些丫鬟中,原本昵稱紅麝的紅薯性子柔弱,對誰都好說話,青鳥卻截然相反,對徐鳳年恭敬親近,卻不盲從,徐鳳年自小調皮搗蛋,很多次闖禍,也都是脾氣頗像紅鬃烈馬的青鳥給他收拾爛攤子。


  說起青鳥,自徐鳳年懂事起她就陪在了身邊,是王妃親手牽到他麵前的,不像丫鬟,倒像是半個姐姐。她在梧桐苑與其他丫鬟不甚熱絡,天生的冷臉冷心,每年都有幾段時間不在王府,但每次回來,都會給世子殿下捎來一樣上心的小物件。大體而言,梧桐苑裏,都是些沒啥大故事的人物,可人可口,但咂摸咀嚼一番,就清淡單薄了,想來一切都是因為大柱國眼中揉不進沙子的原因。


  徐鳳年竭盡全力地掏空肚中墨水才勉強回了封家書。絮絮叨叨,都是些芝麻綠豆的小事,與初衷南轅北轍,最後不得不自己安慰自己若寫高深了,黃蠻兒也聽不懂,直白最好。


  寫完信,徐鳳年伸了個懶腰,到了房外,果然見到在院落回廊站著出神的青鳥,看了眼天色,大雪稍歇,最適合錦衣夜行,就拉上青鳥出了梧桐苑,途中徐鳳年想起今天貌似是自己掛牌的放狗日,笑問道:“府上有動靜嗎?”


  青鳥的回複一如既往的簡潔明了,“有。”


  徐鳳年精神一振,笑道:“是奔聽潮亭那邊,還是找徐驍的?”


  青鳥搖頭道:“不知。”


  徐鳳年一臉惋惜地感慨道:“現在上鉤的越來越少了。”


  世子殿下這些年閑來無事,就故意讓原本常年戒備森嚴的北涼王府在某段時間裏故意放鬆,但內緊,美其名曰“釣魚”,專門勾引那些垂涎武庫絕學秘籍的江湖好漢,或者是滿腔熱血的仇家刺客。四五年前有一次放牌日,最多引誘了大小四批不速之客,一頓關門打狗後,據說第二天拖出去剁了喂狗的屍體有二十六具。遊曆歸來後,放牌兩次,但沒有收獲,想必那些草莽俠士都緩過神回過味了,少有上當的魚蝦,就是不知今天成果如何。徐鳳年的無聊至極,可見一斑。


  青鳥突然駐足回望梧桐苑。


  徐鳳年小聲問道:“怎麽了?”


  她輕輕道:“沒事。”


  徐鳳年自嘲道:“一次跟祿球兒喝酒,被我灌醉,死胖子說我身邊有兩撥死士護衛,其中一撥四人,隻有四個代號,甲、乙、丙、丁,另外一撥連他都不清楚,你給我說說看,梧桐苑有幾位?是丫鬟,還是其他仆役?”


  她閉嘴不言。


  徐鳳年直勾勾地看著青鳥,“你是嗎?”青鳥依然不言不語。


  徐鳳年歎氣,低頭凝視畫像,“這兒很安全,你先退下。”


  她輕輕離開,無聲無息。


  她來到梧桐苑,凝脂腴態的大丫頭紅薯坐在回廊欄杆上,拿著一柄小銅鏡,雙手沾滿了類似胭脂的鮮血,一點一點塗在嘴唇上。


  青鳥滿眼厭惡。這名在王府上下公認羸弱軟綿如一尾錦鯉、需要主子施舍喂食才能存活的大丫鬟同樣不看青鳥,隻是歪了歪腦袋,對著鏡子笑眯眯道:“美嗎?”青鳥微微嗤笑一聲。萬籟無聲中,異常刺耳。紅薯抿了抿嘴唇,月夜雪地反光下,那張臉龐十分妖冶動人,嬌媚道:“比你美就好。”


  青鳥轉身離開,留下淡淡一句話,“你老得快。”


  紅薯也不反駁,媚眼蒙矓自說自話,“活不到人老珠黃的那天,真好。”


  第二天大致聽過了刺客的身份背景,夾雜有妙齡女子,徐鳳年對於這些人的飛蛾撲火,沒有任何憐憫。世上漂亮女子總是如雨後春筍和草原夜草一般,少了一茬,下一年就冒出新的一茬,除不盡,燒不完,個個憐香惜玉過去,豈不是累死累活。徐鳳年實在沒這份閑情逸致,何況三年喪家犬般的困苦遊曆,使徐鳳年也懂了不少市井間的淺白世故。記得途中碰上個臭味相投、不入流的青年劍士,那貨就總愛說些對敵人慈悲就是跟自己小命過不去的大道理,據說他都是跟一些不得誌不成名的前輩劍客學來的,每次說起都口水四濺,總要噴徐鳳年滿臉的唾沫星子。


  徐鳳年至今仍記得那個買不起鐵劍隻能挎木劍的家夥,每次在街上看到佩劍遊俠們的眼神,就跟采花賊撞見了美娘子一模一樣,如果這家夥知道天天被迫聽他吹噓大乘劍術應當如何如何的老黃,便是那對上武帝城王老怪物都可一戰的劍九黃,而老家夥後背劍匣就藏了五把天下有數的名劍,不知會作何感想?那個滿腦子想要尋個名師學藝的家夥,現在可安好?可曾在劍術上登堂入室?在南燕邊境分別時,那人曾豪氣幹雲地對徐鳳年說道:“等哪天兄弟發達了,請你吃最好的醬牛肉,一斤不夠,就三斤,管飽!”三斤牛肉,似乎就是他想象力的極限了。


  真正的江湖,畢竟少有一劍斷江,力拔山河的絕頂高手,更多的還是那家夥這樣的無名小卒,做著一個個遙不可及、滑稽可笑的江湖夢。徐鳳年狠狠地揉了揉臉頰,看到袁左宗站立在一旁,安靜地等待著自己,徐鳳年趕緊起身,給正三品龍吾將軍挪了挪繡墩,袁左宗眼中的訝異一閃而逝,聲如洪鍾大呂,正色道:“殿下,王爺讓我來問如何處置樊姓女子。”


  徐鳳年笑道:“該如何便如何。”


  袁左宗微微點頭,得到意料之外的答複,就馬上起身,準備告退。徐鳳年也不阻攔,坐下沒多久就重新起身道:“袁三哥,有空一起喝酒,不醉不歸。”袁左宗露出稀罕笑臉道:“好。”


  徐鳳年從茶幾上拿了一壺早就準備好的酒,提著走向聽潮亭,直上八樓,見到了埋首抄書的師父,李義山,字元嬰,披頭散發,形容枯槁的男子在江湖在廟堂都名聲不顯,可在北涼王府,沒誰敢對這位府上第一清客稍有不敬。徐鳳年坐在一旁,熟門熟路地拿起紫檀幾案上的青葫蘆,將酒倒入,一時間酒香四溢,男子這才停筆,輕聲笑道:“現在你這身脂粉氣總算是淡了些,三年遊行,還是有些裨益。”


  徐鳳年嘿嘿一笑,繼而擔憂道:“師父,老黃去武帝城,能取回城牆上的那把黃廬劍嗎?”


  李義山灌了口酒輕輕搖頭。


  徐鳳年震駭道:“湖底老魁已經強勢無匹,老黃明顯要強上一籌,在那東海自封城主的王仙芝,豈不是真的天下無敵了?”


  李義山握著青葫蘆,不再喝,隻是嗅了嗅,緩緩道:“天下無敵?一品之上還有一撮人,王仙芝一生浸淫武道,幾近通玄,但稱不上無敵。現在的武林,是群雄割據,各有千秋,以往一人絕頂的景象,現在不會出現,以後也沒可能。況且武道極致,不過是摸到了天道的門檻,再者廟堂外武夫對天下大勢的影響,很小,要不然當年也不會被你北涼鐵騎給馬踏整座江湖。你不願學武,大柱國不強求,我也無所謂,就是如此。雄兵百萬尚且俯首,還不如做一個可畏國賊。文官或可擾政,一介匹夫是決不至於亂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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