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蓮花峰騎牛問道,武帝城豎劍留語(2)
梧桐苑是徐鳳年長大的地方,因為古語有雲,鳳非梧不止,凰非桐不棲。大柱國徐驍總喜歡語重心長地說:“兒子啊,當年你娘生你的時候,做了個鸞鳳入腹的夢,你是天生注定的大才啊,爹不疼你疼誰去?”
一開始徐鳳年還會反駁“那為啥沒世外高人說我骨骼清奇,是練武奇才”,徐驍就開解著說:“真正的高手都是在一個地方屁股紮根就不肯挪的主,你看那王仙芝還有吳家劍塚那些個老劍士,哪個沒事出來自稱是高手?出來混的都是江湖騙子,他們哪能瞧出我兒的天生異稟。”
徐鳳年耳朵起繭以後,就幹脆不理會這一茬,隻覺得身為王朝唯一異姓王的世子,豪奴無數,就不需要自己卷袖管揍人了吧,可心底,還是有些豔羨那些風裏來雲裏去飛簷走壁沒事就在城頭房頂比試的大俠好漢。至於現在,見識過了馬夫老黃和白發老魁的通天手段,難免有丁點兒遺憾,聽說行走江湖屈指可數的幾對神仙眷侶,都是男的身手絕頂,女的閉月羞花,何曾聽說男的玉樹臨風,女的武功蓋世?等徐鳳年進了梧桐苑,這點黯淡心情就雲淡風輕了。名叫青鳥的大丫頭迎了上來,纏繞名貴蜀繡的纖柔手臂上停著那隻“六年鳳”矛隼,見到世子殿下,嫣然一笑道:“公子,紅薯已經暖好了床,綠蟻趴在棋墩上等公子與她坐隱爛柯呢。”徐鳳年伸手指逗了逗矛隼,笑著進屋,外屋早有兩位秀媚丫鬟替他摘去外衫。
梧桐苑的四等共計二十幾個丫鬟女婢原本都是類似“紅麝”“鸚哥”的文雅名字,可世子殿下遊曆歸來後,除了青鳥幸運些,其餘大多都被改了名字,連因為身有幽香一直最受殿下寵愛的大丫頭紅麝都無法幸免,被改成俗不可耐的“紅薯”,其餘還有更倒黴的,例如跟烈酒同名的“白幹”,最不幸的則是因為喜好黃衣裳就得了“黃瓜”稱呼的一個丫頭了。進了內屋,徐鳳年跳上床鑽進被窩,摟著一位二八妙齡的佳人,整條被子都是芬芳沁人,再過些時日,會更神奇,懷中丫頭隻要走出門,就會惹來蜂蝶,她便是大丫頭紅薯。而擅長圍棋縱橫十九道的丫鬟叫綠蟻,號稱北涼王府的女國手,一些個精於手談的清客,碰上她都要頭疼,平常棋盤都是十七道,改十七為十九,是徐鳳年二姐的又一壯舉,在王朝內曾掀起軒然大波,最後被上陰學宮率先接納推崇,這才成為名士主流。
徐鳳年與綠蟻下了一局,心不在焉,自然輸得難看。他下棋其實不算差,連師父李義山都評點為“視野奇佳,惜於細微處布局,力有不逮”,別看這話聽著不像誇人,可從李義山嘴裏說出來卻是不小的殊榮。當然,若要說徐鳳年就是棋枰高手,也稱不上,真正的國手,當屬徐鳳年二姐徐渭熊,那才是讓所謂的木野狐名士自愧不如的強悍人物。
徐鳳年推掉早已收官的殘局,倒在床上,讓大丫頭紅薯揉著太陽穴,怔怔出神,二等丫鬟綠蟻見主子心情不佳,也不敢打擾,徐鳳年起身後說道:“你們都先出去,沒我允許,就是徐驍來了都不讓進。”
紅薯生得體態豐滿,肌膚白皙腴美,加上先天體香和舉止嫻雅,不刻意爭寵,反而最為得寵,她下床的時候,徐鳳年笑著拍了一下她臀部,她俏臉一紅,回眸一笑百媚生。
等丫鬟都離去,徐鳳年立即正襟危坐,從懷中掏出大概可以稱之為劍譜的錦帛,這可是老黃的畢生心血,徐鳳年再對武學沒興趣,也要鄭重對待,找出藏入床底一隻材質不詳的樞機盒。想要開啟盒子,必須一步不差挪動七十二個小格子,盒子堅硬非凡,便是刀砍劍劈,也別想得到裏麵的東西,徐鳳年動作嫻熟,閉著眼都能打開這娘親的遺物,將劍譜放入,重新把盒子推進床底暗格,這才躺回大床。
徐鳳年估摸一下時分,那白發老魁怎麽也應該蹲完茅廁,起床出了內室,自己套上錦繡衣衫,喊了聲“黃瓜”,那恨不得此生不再穿黃衣的丫鬟立即去別院拿來三根黃瓜,徐鳳年手裏拿了一根,腋下夾了兩根邊走邊啃。一開始挺擔心老魁院子方圓一裏內都會臭不可聞,走近了才發現純屬多慮,王府的茅房準備香料無數,老魁就是拉屎跟耍刀一般霸道,也熏不到哪裏去。
老魁不僅拉完屎,還洗了個澡,換上一身幹淨衣裳,坐在台階上,低頭撫摸刀鋒,頭也不抬地問道:“娃娃,你還真是不怕?”
徐鳳年坐在他身邊,輕笑道:“老黃說你不僅是天下使刀的第一好手,一生不曾濫殺一人,所以我不怕。”
老魁哈哈大笑,搖頭道:“這話一半真一半假了,我不胡亂殺人不假,卻不是用刀最厲害的人。娃娃,你這張嘴,也忒油滑了,我不喜歡。”
徐鳳年嬉皮笑臉道:“隻要姑娘喜歡我就成,老爺爺你不喜歡就不喜歡,反正揍了武當山的那隻烏龜,我們就分道揚鑣,不過老爺爺若還惦念王府的夥食,盡管留下來大吃大喝,歡迎至極。”
老人嗬嗬一笑,問道:“那武當山的師祖,大概幾品?”
徐鳳年想了想,道:“應該不高,隻是輩分離譜,三十歲不到的武當山道士,再高也高不到哪裏去吧?何況江湖上也沒他的名號。”
老魁點頭恍然道:“哦,那應當是修大黃庭關的武當山掌教王重樓的小師弟,爺爺當年進入涼地有所耳聞,武學資質倒也平平,但專於道法大術,有些玄奇。”
徐鳳年問了一個最關心的問題,“老爺爺打得過?”
老魁灑然道:“小娃娃,爺爺送你一句話,打不打得過,得打過了才知道不是?”
徐鳳年難免腹誹,“這話聽著豪氣幹雲,可結果咋樣,不是在湖底待了十幾年。”
老魁拿刀板敲了一下徐鳳年的頭,“別以為爺爺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徐鳳年臉上堆著笑,嘿嘿道:“那咱們往那狗屁武當山鬧一鬧?”
老魁猛地起身,身影將徐鳳年整個人都籠罩其中,兩串鎖鏈鏗鏘作響,“鬧!”
武當山有兩池、四潭、九井、二十四深澗、三十六岩、八十一峰,五裏一庵、十裏宮,丹牆翠瓦望玲瓏,以玉柱峰上的太真宮為中心,八十一峰圍繞此峰此宮做垂首傾斜狀,形成著名的八十一峰朝大頂,千年來無數求仙道者歸隱武當,或坐忘懸崖,或隱於仙人棺,聽戛玉撞金梵音仙樂,看霧騰雲湧青山秀水,留下傳奇無數。
武當是前朝的道教聖地,穩壓龍虎山一頭,離陽王朝創立後,揚龍虎而壓武當,這才讓龍虎山成了道教祖庭。武當沉寂數百年,卻沒有人敢小覷了這座山的千年底蘊,現任掌教王重樓雖占據十大高手一席位置,但傳說當年一記仙人指路破開了整條洶湧的滄浪江,以訛傳訛也好,誇大其詞也罷,終究都是位德高望重的道門老神仙。尤其當他修道教最晦澀最耗時的大黃庭關,更讓整座武當山有一種無聲勝有聲的綿長氣派。
兩百北涼鐵騎浩蕩而行。
一個魁梧老武夫身著黑袍,長刀拖地而奔,塵土飛揚,恍如山崩地裂。一行人直衝武當山門的“玄武當興”牌坊。為首的一騎竟然直接馬踏而上,穿過了牌坊,才勒住韁繩。百年江湖,膽敢如此藐視武林門派的,似乎隻有那個讓老一輩江湖人談虎色變的徐人屠。虎父犬子嗎?騎於一匹北涼矯健軍馬之上的世子殿下徐鳳年自嘲地一笑,望向被這恢宏陣仗吸引來的一群道士,陰沉喊道:“給你們半個時辰,讓那騎青牛的滾出來!”
這幫武當山道士很為難,他們不是不知道山上有個輩分跟玉柱峰一般高的師叔祖喜歡倒騎青牛,可他們隻是山腳玉清宮的普通祭酒道士,且不說勞駕不動那師叔祖,便是師叔祖好說話,跑到太真宮最快也需要足足半個時辰,來回便是一個時辰。來者氣勢洶洶,等得住?玉柱峰前後分別有大小蓮花峰兩座,大蓮花峰有十餘座洞天福地以供大家閉關修行,一側是峭壁的小蓮花峰則默認獨屬於一人。這人五歲被上一代武當掌教帶上山,收為閉關弟子,年幼便與這一代掌教王重樓變成了師兄弟。
武當山九宮十三觀,數千黃冠道士中絕大多數見到這位年輕人,都需畢恭畢敬地尊稱一聲師叔祖,更小點的,更要喊太上師叔祖。所幸這位年輕祖宗從未下山,隻在進山時見過玄武當興牌坊,以後便再沒接近,遠望一眼都沒有,這二十多年大半時間不是在玉柱峰太清宮,就是在大小蓮花峰上倒騎青牛倒著冠,僥幸遇見過真麵目的,回去都跟人說師叔祖脾氣極好,學問極深,風雅極妙。
山門這邊鬧哄哄的,小蓮花峰陡峭的山崖邊上的龜馱碑邊上,卻是安靜得很。
一位相貌清逸的年輕道士躺在石龜背上曬太陽,一招手,遠處吃草的一頭青牛走上前,牛角上懸掛有幾冊道藏古籍,他摘下一冊,剛要翻閱,略一掐指,跳下龜背,尋了根枯枝,在地上畫了密密麻麻的天幹地支,臉色微變,不停地自言自語,最終重重歎息。細致地理了理道袍袖子的領口,翻身上牛,倒騎牛,角掛書,下了小蓮花峰,半吟半唱著:“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誰曳尾於途中,誰留骨於堂上……”
出了小蓮花峰,將青牛放了,小心翼翼地取下其中一卷封皮是《靈源大道歌》的道教典籍,邊走邊看,津津有味,直奔武當山腳。路上偶有道士駐足喊他師叔或者師叔祖,他都會笑著打個招呼,相當平易近人。眾人隻覺得這位年輕前輩實在是勤懇,難怪掌教讚譽一句“天下武學和道統都將一肩當之”。卻不知這位口碑極好的師叔祖此時在兩眼放光看一本最為道學家不齒的豔情小說,隻不過貼上了《靈源大道歌》的封麵罷了。
道士翻來覆去就看一頁,因為舍不得,山上就這一本無上經典,還是當年跟那居心不良的世子殿下借的,臨近山腳,一頁顛來倒去看了數十遍,這才意猶未盡地收起,一臉浩然正氣道:“就算被你打得鼻青臉腫,這書,堅決不還!”
高坐駿馬上的徐鳳年一見到那鬼鬼祟祟的熟悉身影,揚起馬鞭怒喝道:“騎牛的!再躲老子就帶人踏平太清宮,將你連同龜馱碑一起丟下小蓮花峰!”
武當山百年來最被寄予厚望的年輕道士畏畏縮縮地出現在眾人視野中,在離北涼鐵騎老遠的地方停下,打了個稽首,滿臉春風道:“小道見過世子殿下。”
這位師叔祖對徐鳳年客套行禮,眼睛卻始終停留在白發黑袍的老魁身上。武當山據說天下一半內功出玉柱,除了武當劍術極負盛名,內力修為也同樣十分注重,是內外兼修的典範。道士在大蓮花峰上見過不少同輩分的師兄,領略過內力臻於化境後的氣象,眼前使刀手法詭異的老人顯然如此,氣機綿延不絕。還未到而立之年的武當山師叔祖下意識地退了兩步,朝大有踏平武當山之勢的世子殿下拋了個你知我知天地都不知的眼神,徐鳳年回丟過去一個,師叔祖再還一個眼神,如此反複,看得旁人一臉茫然,不知兩位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最終,在玉清宮道士眼中無疑是師叔祖勝了,絕對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宗師風采。眾人隻見師叔祖轉身瀟灑前行,一身道不盡的出塵氣,而那麵目可憎的世子殿下僅是帶著白發老魁跟隨其後,拾級而上了武當山。祭酒道士們如釋重負,師叔祖就是師叔祖,沒說一句話便讓姓徐的紈絝妥協。隻是道士們不知三人到了一處僻靜地方,他們心目中地位崇高僅次於仙人一指斷滄瀾的掌教的師叔祖,就被徐鳳年卷起袖管拳打腳踢了整整一炷香時間,隻傳來師叔祖“打人別打臉,踢人別踢鳥”的哀求聲。
打完收工,做了個氣收丹田的把式,徐鳳年終於神清氣爽了,丟下一本豔情禁書,揚長而去,卻不是下山,而是帶著老魁登上懸於峭壁的淨樂宮。
這處殿宇最大的出奇在於有一座祈雨祭壇,仿北鬥七星布局,道教典籍相傳武當山紫雲真人曾在此舉霞飛升。淨樂宮尋常不對外開放,一些個尋幽探僻的文人雅士都隻能在宮外無功而返,隻不過徐鳳年托大柱國老爹的福,可以帶著老魁大搖大擺地來到七星壇。山風凜冽,老魁盤膝而坐,衣袂獵獵,眯起眼睛,眺望遠峰雲海。腳步輕浮的徐鳳年站在帶刀老魁身後,這才穩住身形。他幾乎睜不開眼,隻得坐下,恰好躲在老魁的身影中。
徐鳳年費勁喊道:“老爺爺,那小道士功力如何?”
老魁似乎有些納悶道:“武功倒是平平,似乎跟你是一路的憊懶貨,可惜了爹娘給他的那副上好骨骼。至於道法如何,也沒個試探法子,不知不知,想必不會太差,也不會太好,天下的難事大抵都逃不過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路數,不肯吃苦,哪能成才。奇了怪了,武當山怎麽就相中了這塊材料,莫不是與禪宗的子孫叢林一般?想不通想不通。”
徐鳳年更納悶,問道:“這道法玄術,能當飯吃,還是能殺人?”
老魁想了想,笑道:“小子,你問錯人了。”
“可不能殺人。”武當山與掌教同輩分的年輕道士雙手插入道袍袖口,立於祭壇邊緣,卻不肯腳踏七星,笑著給出答案,瞧他身形,不似老魁不動如山,也不像徐鳳年那樣踉蹌狼狽,隻是隨風晃動,一搖一擺,幅度不大不小,正好風動我動,竟然有些天人合一的玄妙意味。
徐鳳年眼拙,沒看出門道,隻是轉身死死盯著這個當年讓姐姐抱憾離開北涼的騎牛道士,陰沉問道:“洪洗象,你為何不肯下山,走過那玄武當興的牌坊?”
武當道教千年曆史上最年輕的祖師爺咧嘴笑了笑,一臉沒風範的羞赧,開口道:“五歲上山,八歲學了點讖緯皮毛,師父要我每日一小算,一月一中算,一年一大算,算何時能下山,何時需要在山上閉關,可自打我學了這學問,就沒一天不需要閉關的。”
徐鳳年哪裏會當真,譏笑道:“據說你師父臨終前專門給你定了條規矩,不成為天下第一,就不能下山?那你這輩子看來是都不用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