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知情
相較南京梧桐樹的繁茂,上海街道的法國梧桐更顯寥落,寂寞的像落了一身的疲倦和孤獨。斑駁的光影從樹葉的縫隙裏偷偷鑽出來,落在陳茵的發梢上帶著隱約的光暈。
她走在上海寂靜的街道上,從前的忙碌自她來到上海之後都煙消雲散。無論是她在費城的逗留,還是與路淮琛的再次相遇,都如一場恍如隔世的夢境,她揮揮手就驅散了眼前的霧,此刻的上海比費城真實,亦抵得過南京的荒唐歸途。
她出差的公司是總公司在上海的合作夥伴,總公司作為服裝設計界的佼佼者,這家公司則是服裝廣告設計公司中出類拔萃的企業。說好聽點,她是作為中間人前來學習,說得不好聽便是,公司將冗員外派以提高公司內部的辦事效率。這些在來上海之前她就知道了,但她萬萬沒想到,路淮琛竟也在這兒。
“陳小姐,好久不見。”耳熟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卻想不起是在哪裏聽過,她微微蹙眉,抬頭對上那張精致,迷人的臉。
景歡被一眾人擁簇著,身邊的助理幫她拎包拿傘,排場雖大她臉上卻沒有一絲驕傲的氣息,相反近看很親切。
“好久不見。”陳茵禮貌的說。
“景小姐您和這位熟識嗎?”景歡身邊眼力勁兒尖的女人,討好的問。陳茵記得她是經理的助手傑西,二十七八的年紀就坐到助理的位子,手上沒兩把刷子說出來都沒人信,看來她的那兩把刷子是拍馬屁無疑了。
景歡身後的助理不悅的瞥了眼忽然插話的傑西,傑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捂嘴不做聲。
“不算熟稔,但有過一麵之緣。”景歡解釋道。
陳茵的淡靜出乎她的意料,她時而犀利,時而慌張,時而美麗迷人,時而失魂落魄,她見過她的幾種不同,她總算知道路淮琛為何喜歡她。她有這麽多的麵孔,而她隻有這一張看久就膩的臉。
換做是她,她大概也會選擇她吧。
陳茵頷首算是默認。
“陳小姐在這裏工作嗎?”景歡問。
“嗯。”她答了一個字。
“以後工作上不乏會有接觸,到時還請陳小姐多多指教。”景歡客套的寒暄。
“指教算不上,到時若我有不懂的地方還得請景小姐不吝賜教。”陳茵微微一笑。在客套寒暄上她向來做的很好。
這些年教會她的不止這些,逢場作戲這種事,任誰做習慣了,哪怕許久未上手也能信手拈來。
“景歡,八點半還有一個通告。”身後的助理提醒道。
景歡應了一聲,隨後與陳茵道了別,給她一種她們好像是認識了好久的老友的錯覺。
到了辦公室剛落座就聽見有人議論,“路淮琛演的周先生太薄情了,歡小姐那麽喜歡他,唉…”同事A感歎說。
“誰讓歡小姐是個風塵女子呢?周先生出自世家大族不娶她也是人之常情啊。”同事B為路淮琛辯駁道。
男歡女愛的事情向來沒有人能徹底說得清道得明,辦公室裏的信男善女卻將談論愛情當做正經的工作,終日裏喋喋不休,數落完這個又去數落那個。也不知道這世上的男人女人到底那個是好的那個是不好的。
或許,在他們心裏,隻有他們是最好的,所以挑來揀去的覺得沒人配得上自己。最後落得大齡剩女的地步,被父母逼著相親才肯罷休。
陳茵對這些事情的興趣麵上心裏都意興闌珊,心裏歎口氣,拉開椅子坐下。
卻聽到同事電腦裏傳出的對話,“周秭歸,你愛我嗎?”
“一個男人徹底懂得一個女人的時候是不會愛她的,不過我不懂你。”
“可你也沒說愛我。”
“女人太聰明不好,風塵女子聰明尤其不好。”
“……”半響,她道,“你會為我赴死嗎?”
“不知道。”帶著一絲遲疑說出口。
陳茵忽然想起她與路淮琛從前一起看《胭脂扣》時,阿楚問袁永定:你會不會為我自殺?
袁永定說,不會,你呢?
阿楚道,不會。
她也曾問路淮琛,你會為我赴死嗎?
他那時薄唇銜著煙吞雲吐霧,眉眼帶著柔色,笑笑說,會,你呢?
她看著他說,我不知道。
他問,騙我一下都不肯?
……她不做聲。
傻瓜,我怎麽會舍得你為我死呢,護你周全這件事情我還做得到。他的眼睛亮如星辰,認真的樣子讓她放下所有戒備,在他身側棲身。
她覺得《胭脂扣》裏的如花為愛癡傻的可憐,但世間女子所追求的不是都一樣滑稽麽,誰也不願到頭來,便落葉歸根,嫁予一個比她當時所訂之標準低的男子。或許旁人願意,但她是不願的。
如花遇之十二少是這樣,得不到便同歸於盡,盡管他不情願她還是強迫他做了,雖然最終的結果是不盡人意的。
這世上如十二少那般風度翩翩的男子終歸是少數,寫故事的人以人鬼殊途為結局自是有她的道理,越美麗的事物越不真實,是如花太傻亦或是太天真,竟私以為他是她的。
他終歸不是她的。
“周先生如果喜歡周府他賢良淑德的正妻,歡小姐算是愛錯了人,且自毀前程。”陳茵說了一句。
同事抬頭詫異的望向她,她的黛眉舒展開,像孔雀理順的一根羽毛,平整服帖。微卷的黑發帶著光暈讓人暈眩,白皙的皮膚襯得她愈發幹淨,有時同事乍一看她會覺得她美麗的讓人移不開眼,她時常語出驚人,為人不嬌作處事不張揚。
“周先生難不成會納歡小姐為妾嗎?”同事A道。歡小姐說到底隻是個煙花巷的女人,就算她姿色出眾,周先生難道還會舍棄大義忤逆他的父親,非娶她進門不成。
“這要看周秭歸怎麽想了,是權勢金錢於他重要還是海誓山盟更勝一籌。”陳茵打開電腦。
“我倒覺得周秭歸無論怎樣都會選歡小姐。”軟軟的聲音很好聽。
望向陳茵的一眾目光轉到說話人的身上,個子不算很高,穿白色襯衣陪藍色洗的發白的牛仔褲,見她第一眼,陳茵第一反應想到了韓陌,但後來與她相處中,陳茵覺得她卻與韓陌恰恰相反,無論是性格還是其他。
“何解?”陳茵問。她也認為周秭歸選歡小姐是正確的,但在坐的半數以上的人怕是都持與她相反的意見。
“周秭歸第一次見歡小姐是在玉樓春,歡漾也就是歡小姐當時唱的是《鎖麟囊》……”
“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她開口猶如黃鸝鳴音,將在坐所有的人的心思全部鎖在她身上,唯獨一人,起身走到她身旁,掠過她手裏的折扇,接著她唱道,“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先生原來是個戲迷。”歡漾說笑著抬頭看他,他生得修長俊秀,她要抬頭才能看到他的眼睛,他那雙好看的眼裏像是盛了一片深藍的海,說起海,她是從未見過的,十四歲被賣到玉樓春,外麵的世界都沒怎麽見過,更別談看海了。
“聽戲不多,談不上是戲迷,不過你適才唱的是我最喜歡的一折。”
他聲音溫和聽不出戾氣,旁人都說周家的小兒子是周老爺的寶貝,留過洋喝過幾年洋墨水,回國在商場上雷厲風行、叱吒風雲。她原先琢磨著他應該滿口淫語,一臉縱欲過度的疲倦。
今日親眼所見,竟不料是這般的眉清目朗,溫文爾雅。
“哦。”她應了一聲。
彈琵琶的姊妹們早已收了琵琶散了去,今天本不是她的場,她隻是來替交好的一個姊妹唱一折戲,說好的唱完姊妹就來,卻沒見她人影,她隻好陪下去。這一桌子做了七八個男人,隻有兩三個穿著風騷的女人在搔首弄姿,常來玉樓春的張裕才也在桌上,此刻正說著不堪入耳的葷段子炒熱氣氛。
“張老板你老婆大病初愈你不在家裏陪她,反而跑到我們這處,就不怕你那多事的公公禁了你的足。”歡漾懶懶的嗑著瓜子,瓜子皮落了一地。
張裕才雖說是個老板,但他的生意一大部分都來自他嶽父,所以出來花天酒地總有個忌憚,生怕有一日惹怒了嶽父自己落得身敗名裂的地步,還好他老婆脾氣不錯,對他平時雞毛蒜皮的小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沒有帶人回家就都裝作不知道。
男人嘛,哪一隻不愛偷腥,她想這一點,周秭歸也不例外。
“別提那個老東西了,他閨女不就生個病嗎?要老子天天在家裏端屎端尿的前前後後伺候!”張裕才激動的唾沫星子橫飛。
他懷裏的女人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撒嬌的說,這是在桌上呢,說什麽屎啊尿啊的,多不文雅。
張裕才賠笑的說,“對不住對不住。”桌子下的手順勢掐了一把懷裏女人的大腿,滑膩的手感讓他露出銷魂的表情。
旁人倒也沒在意,繼續吃著喝著,侃侃而談。
華燈初上,男人們被女人纏著拉到了廂房或是花園裏。
最後,桌上隻剩他與她。
她身上隻著一件薄薄的白色裙衫,風吹過,她斟酒自飲,問道,“先生今晚要留在這兒?”
“不留。”他道。
過了沒幾天,他就遣人送來錦書一封,“…上麵寫的是‘我教你,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脫身,早悟蘭因,你願否?’這句話沒什麽別的意思,就是字麵意思,這不用我解釋吧,他既曾說這樣的話,定不會負她。他若是貪戀權勢錢財懼怕流言蜚語之人,他便不會是周秭歸。”
她的一番話讓周圍的人如夢大醒,陳茵托腮看著她,有點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