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春日舊
總有一種天氣讓人懷念。
上海的天氣總帶著似有若無的晴空萬裏,不似南京的煙雨蒙蒙。陳茵住慣了金陵,乍到上海反而有些懷念南京朦朧的天氣了。
不過陳茵在上海住的還算尚好,公司將她的住行安排的很妥當。她住在紹興路,這處街道既占了僻靜這個詞也包含寂靜的韻味。
她走在行人稀少的馬路上,身側一會兒子是花園洋房,一會兒子是爬出牆頭的一支紅花。這條路總歸是安靜的,她腳下不經意踩著一片枯黃的葉,耳邊就能聽到吱嘎的聲音。
是誰說的,任誰在紹興路上走過一遭,都得染的一身的書香氣。陳茵不覺得自己染上過書卷香,她隻是覺得有些寂寞,這些寂寞是紹興路給她的,也是她自己帶給自己的。
有好事者曾測量過,紹興路從東到西不過550步,她無聊時也試過,不過不是550步,而是559步,她想,也許那好事者是個男人,步子邁的大些,所以前後差了九步也是情有可原。
可這559步說出來不覺得多,但走起來卻花了她不少的時間,而這些時間裏隻有她孤身一人,煢煢孑立。
她也曾途徑上海灘的一代梟雄杜月笙的故居,“笙館54”幾個字沒有她想象中的大氣恢宏,字體平常的讓人誤以為這隻是一間平常富人家的華麗住宅,如果曆史不提,或許沒人會將它與雷厲風行的杜月笙聯係在一起。
而她最不想經過的一處卻是那家有名的書店。漢源書店。
提起漢源書店,在紹興路懂點藝術甚至不懂的都知道張國榮生前喜歡極了這裏。陳茵既不懂藝術,也未在紹興路久居,卻也知道這個緣故。
哥哥的歌有幾首她常聽,她從不咬文嚼字的參透歌詞的含義,隻是聽歌裏唱的感情。她對哥哥不算是深情蝕骨的粉絲,但他的經曆與故事,她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
從前她對藝術無感,但不至反感。如今依舊不至反感卻略有抵觸,未碰到還好,碰到了心有餘悸是輕,噩夢連連應該算重吧。
費城不是被稱作藝術之都嗎。她不喜歡費城,所以也不待見藝術。
偏偏不巧的是,她每天出行都能路過這家書店,每次走到這裏她總要加快腳步,屏氣告訴自己:這裏是中國,是上海,不是費城。
終有一日,她在這裏被藝術之氣縈繞的書店所牽絆,在這裏駐了足,丟了魂兒。
書店在紹興路27號,出售一些人文類和藝術類的書,對她來說這些是極枯燥無味的。但決心要進書店是因為她不想總是逃避,就算她不喜歡費城,但不可以因為費城而影響到她對其他事物的看法,她從小愛自由,討厭被人牽製的感覺。
她抱著門裏的世界說不定可以被她所接納的想法,推開了這扇長滿秘密的門。
她強壓下心裏的抵觸與排斥,推開書店明亮的玻璃門。
她進門時先去的東廂房,屋子裏滿是充滿西方情調的人文風格,她翻了翻幾本書覺得無趣極了就退了出去。隨後她走向那扇西廂房的門,推門迎麵而來的便是清末民初的氣息。
這間書店的設計者可謂獨具匠心,放在清末民初那個蒼老封建的年代,這應該叫做是中西合璧的產物才對。
她在西廂房裏站了一會兒,出來時抬眼看到書架角落上有張照片,拾起來一看,原來是張國榮的寫真照。
年代有些久遠,照片角上有些泛黃,不難發現拍攝地點是在漢源。她抬起手,眯著眼睛,比對著照片從前拍攝的位置,將它對齊落地窗,再對著中央的那張沙發,照片上的沙發還是那時流行的紅綠相間的大花紋,如今卻以換做了以明亮的橙色為主的直條紋。
不過這些都不礙事,她靜靜的看著照片與現實的實物相連,慢慢形成一個平麵,從她的角度看過去,仿佛那沙發上依舊坐著安靜看書的哥哥。但終究不是的,在這家書店裏,走過的是歲月,丟失的卻是他。
“早已物是人非,拿著照片比量,隻會徒增感傷。”身後一聲溫軟的聲音響起,仿佛吳儂軟語在此刻響徹。
陳茵將手裏的照片放在書架上,笑了,“依你高見?”
她轉身望著身後說話的人,那人留著發梢微卷的短發,剪裁合身的碎花裙很襯她的皮膚。青眉如柳,眼含風情,好一副媚骨風情的皮囊。
“高見談不上,斯人已去,懷念比不上忘卻來的徹底。”
“我是念舊之人,懷念對我來說就是救贖。”她的眼睛像睡著的靈魂,開口說話時,倏地醒來變得鮮活迷人。
“找書要找這麽久嗎?”深沉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回響。她甚至來不及躲開,他就已經出現在她麵前。
他身子清瘦了許多,下巴變得更尖了,唯獨那雙眼睛依舊深邃明亮,也許上帝真的是揉碎了一把星光撒在他的眼睛裏,每次他望向她都像一束光照亮她的黑暗。
懷念對她是救贖,那他是什麽。她念的舊都念在別處,他又被她放置在什麽地方。
“淮琛。”景歡親昵的挽上他的胳膊。
他微微頷首,目光從陳茵身上收回來落在景歡身上。“一會兒想去哪?”
“聽說巨鹿路那邊新開了一家西餐廳,我們去那裏好不好。”
“好。”淡淡的一個字,聽不出情緒。
她僵直著身子站在那裏,眼看著景歡親昵依偎在他的懷裏,眼看著他麵無表情的牽起她的手,眼看著他們從她的視線裏消失。
他是有多厭惡她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對她隻字未言,自始至終眼睛裏隻有旁人。這並不奇怪,那般美麗又懂風情的女子,試問哪個男子能甘願錯過,先離開的人是她,先放手的人是她,選擇忘記的人是她,假裝陌路的人也是她,她有什麽資格來譴責他。
他的轉身與離開一氣嗬成,他抬腳邁出的那一步不是走出漢源,而是走出她的全世界。他終於不愛她了,她不該怪他,也不該怨恨景歡,這一切不過是她自找的罷,怨不得別人。
溫熱的淚模糊了她的視線,一隻溫熱的手掌捂住她的眼睛。掌心滾燙仿佛要灼傷她的眼瞳,光明被他擋了去,忽然跌入黑暗,讓她下意識的伸手去拉開那隻手,“與我說不喜歡在外人麵前哭,你現在又在做什麽,如果我不來,你就打算紅著眼出去嗎?”溫暖熟悉的聲音,聽不出責罵,更多的是寵溺與愛憐。
“你這不是來了。”陳茵拿開他的手,接過他遞來的白色手帕。眼睛重拾光明,讓她誤以為光明是從他身上而來,他身披明亮溫暖她原本灰冷的心。
“若我不來,你打算怎麽辦?”方景筠看戲般問她。
“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唄。”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她知道如果方景筠耍無賴,她隻要比他更無賴他就拿她沒辦法了。
“你倒是看得開,適才你眼看著那小子牽著別人的手,竟然無動於衷,這可一點都不像你的風格。”方景筠打趣的笑道。
“我能怎麽辦?我是上去撕頭發還是扇耳光?”陳茵擦了擦眼角的淚,“就算我上前宣布我的主權,人家都不一定買賬。”陳茵嗤笑。
看來她沒什麽事了,都能這樣開自己的玩笑,方景筠懸著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
“你的算盤打得可真精明。”方景筠揉揉她軟軟的頭發,牽動唇角。
“小茵…”他頓住,眼睛攫住她的,過了良久才道,“你想過放下嗎?”聲音有些沙啞。
“怎麽突然想起來問這個?”她有些措手不及,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方景筠像今天這樣認真的樣子她極少看到。
“隨便問問,不過你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他的眼睛裏劃過轉瞬即逝的失落。她一瞬的猶豫被他捕捉在眼底,她還是沒有放下他。
“你丫今天嚴肅的有點過頭了。”陳茵斜睨他,咧嘴一笑。她佯裝沒有聽懂他的問題和他說的話,以此來掩飾她心裏的慌亂。
“你不喜歡我嚴肅?”方景筠故意板起臉來。
“喜歡,喜歡的不得了行了吧?”她與方景筠相處起來,氣氛總是這麽融洽,無論她說什麽做什麽他都支持,即便是說錯了做錯了在他眼裏都不介意分毫。
他逆著光站在她麵前,她看不清他眼睛裏的情緒,她將手帕拍在他的胸膛上,假裝瀟灑實則慌亂的轉身走在他的前麵。
“走啦!”她笑著說。
方景筠笑笑,將滑落的手帕接住,大步走上前,在她之前幫她拉開書店的玻璃門,陳茵驚異的轉頭看他,他溫和的笑,他此刻溫暖的無以複加。
縱然你陪他走過山川海島,穿過桐花萬裏,隻要你想回頭,想放棄前麵走過的九十九步,我就在你身後站著,等你。
隻要你回頭,就能一眼望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