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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章 雲泥

  “免了。”荀貴妃單手挑起一角錦簾,美豔的麵容襯著漫天細雨,似是將那灰暗的天空也映亮了幾分。


  她微眄了眸,水光瀲灩的一雙眼睛,不著痕跡地在紅藥身上兜了個來回,旋即彎唇輕笑:“本宮可也有些日子沒見你了,方才這麽打眼一瞧,險些就沒認出你來。可見你在外頭養得不錯。”


  她用一種合宜的打量的視線,細細端詳了紅藥半晌,方笑道:“罷了,抬起頭來,讓本宮細瞧瞧。”


  紅藥在心裏罵一句“娘地”。


  荀貴妃的品級比她高出兩個台階不止,但有所言,紅藥自是無從相拒。


  是故心裏罵著,她也隻得依言抬起頭,保持著視線向下微垂的姿勢,目之所及,是團作五瓣兒的彩線牡丹,遍地金的料子流光婉轉,在這冬日陰沉的天光下閃爍著光華,就仿似那五朵花兒活了過來,正在寒雨中怒放著。


  “嗯,確實是長開了。本宮從前就瞧著你模樣幹淨,果然不曾瞧錯。”荀貴妃笑吟吟地說道。


  紅藥適時低下了頭。


  也就在這個當兒,她覺出荀貴妃的眼神忽地一晃,掃去了一旁。


  像是在看著某個人。


  誰呢?


  紅藥的心稍稍往上提了提,卻也沒太當回事。


  非是她心大,而是如今她乃是正正經經的誥命夫人,這些宮裏的貴人們手再長,也不好拿她如何,否則,建昭帝頭一個饒不了她們。


  後宮幹政,那可是殺頭的大罪,但凡荀貴妃有一分聰明,便也絕不可能做出整治誥命夫人這等可笑又愚蠢之事來。更何況,她與紅藥素無往來,紅藥去景仁宮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紅線哪,見了從前的故人,如何你倒傻了呢?方才那機靈勁兒哪裏去了?”荀貴妃的語聲響了起來,閑逸地、悠然地,仿似話說家常。


  紅藥卻著實吃了一驚。


  紅線?


  她如何會在宮裏?

  一刹兒的功夫,紅藥竟有幾分恍惚。


  猶記當年初進尚寢局時,她們四個紅字輩兒,被芳草戲稱為“四紅”(見037章)。


  而經年後,紅菱死遁;紅袖因毒害紀昭儀曝屍於野;紅藥則成了東平郡王府四夫人。


  唯有那個眉眼俏麗、膚色微黑的紅線,不知所蹤。


  紅藥兩世裏皆與她無甚交集,此時乍然聽聞她就在近前,自是吃驚不已。


  按理說,紅線理應與紅藥一樣,在前番皇城清人之時,便被遣散出宮了才是,何以她重又回到了宮中?


  難道是荀貴妃特意把人又找回來了?

  忖及此,紅藥不由自主轉動眼眸,看向了此前荀貴妃視線掃去的方向,便見那群綠衣宮人之中,竟果真雜著一個婢女打扮的青衣少女。


  當真是紅線!

  因她的衣著與宮人顏色相近,紅藥方才卻是沒瞧出來。


  聽得荀貴妃所言,紅線已是垂首攏袖,碎步行至紅藥身前,屈膝道:“婢子紅線,見過徐五夫人。”


  縱使意力抑製著情緒,然而,那語中的澀然,卻依舊清晰。


  紅藥怔得一息,麵上便擎出客套的笑來,伸手虛扶了一把,道:“這真是再想不到的事兒,方才是我眼拙了,卻是沒瞧出你來,你別見怪。”


  紅線直身而起,眉眼低垂,恭聲道:“徐五夫人折煞婢子了。”


  紅藥笑著擺了擺手,向她身上看了一眼,順口問道:“如今你在何處當差?”


  雖著婢子衣飾,隻紅線這一身卻也頗為精致,更兼她還能出入荀貴妃身邊,可見其服侍的主子並非尋常人等,多半亦是有誥命在身的貴婦。


  “紅線眼下在靖北侯老夫人跟前聽用。”荀貴妃含笑接過了話頭,衣襟上的五色牡丹隨語聲變幻不息,似是花兒迎風搖曳。


  果不出紅藥所料,紅線原來是去了侯府當差。


  隻是,靖北侯?


  因心神微亂,紅藥那腦瓜子便也轉不大動,一時竟沒想起這是誰來。


  魯媽媽適時輕聲提醒:“上個月平江伯府老夫人作壽,那穿宮粉折枝梅馬麵裙、賞了‘小湘月’一錠金元寶的,便是靖北侯夫人。”


  紅藥顰眉想了一會兒,隱約記起,那天確實有個年約四旬的貴婦,賞了慶祥班的“小湘月”一錠金子,很是出了回風頭。


  “原來如此,多得媽媽提點。”紅藥感激地看了魯媽媽一眼,複又轉向紅線,溫聲笑道:“既然你在靖北侯府當差,往後咱們倒也能常見麵兒。”


  京城勳貴也就這麽些,常相往來著,碰麵自是免不了的。


  “退下罷。”荀貴妃淡聲說道。


  紅線應了個是,退去了一旁。


  那一刻,她低垂的臉上,有著一抹自嘲的笑意。


  是啊,她與紅藥果然是能常見的,隻是,人家坐著她站著,人家直著她彎著,又有什麽意思呢?


  所謂雲泥之別,說的便是她們吧。


  原在同處當差,無分高低貴賤,可誰想,一朝出宮,兩下裏便有了如此大的差距。


  一個成了誥命夫人,而她殷紅線,不過是從一個主子的門下,換到另一個主子的門下而已。


  紅線麵上的自嘲,漸而轉作了悲涼。


  拿著遣散銀子回了家,原以為從此後就能一家人好生過起日子來,卻不想,銀子還沒焐熱,就被兩個兄長刮分一空,爹娘為了給二哥籌辦婚事,再度將她騙賣給了人伢子。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這世上除了自個兒,誰也靠不住,所謂血脈相連的親人,不過是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的一群怪物罷了。


  一念及此,紅線的眼底,便聚起了幾分冷意。


  “紅線這是跟著靖北侯老夫人進宮給太後娘娘請安的,本宮難得瞧見個熟臉兒,就厚著臉皮跟太後娘娘把人暫借出來,讓她陪我說說話。等說完了,還得把人好生還回去呢。”荀貴妃似是頗為歡喜,說話時還帶著笑。


  紅藥點了點頭,將衣袖輕輕一拂,不疾不徐地道:“原是這麽著的。那倒也是巧,妾一會兒也要去給太後娘娘請安,說不得還能見靖北侯老夫人一麵。”


  荀貴妃盯著她看了數息,驀地彎了彎眼睛:“啊喲,看來徐五夫人是嫌本宮話多了呢。”


  你丫知道就好。這大冷天地,站在雨地裏多難受,你坐在步輦裏自是不知的。


  紅藥心下撇嘴,麵上卻很恭謹:“妾身不敢。”


  荀貴妃的臉上不見一絲惱色,甚而還有幾分歉然:“罷了,本宮就不耽擱徐五夫人了,也免得誤了你的時辰,皇後那裏又要跟本宮慪氣。”


  熟稔的語氣,似是與周皇後關係極好。


  紅藥巴不得早早離了此處,立時屈膝道:“多謝貴妃娘娘體恤。”


  語氣很是和順,話卻說得很不客氣。


  雨大天寒,卻偏要將一位誥命夫人攔在半道兒上說話,荀貴妃此舉,多少有些逾製。


  說到底,她也隻是個貴妃,而非皇後。而事實上,就連太後娘娘,亦不該如此隨意地對待那些誥命夫人。


  方才荀貴妃口口聲聲“故人”,將紅線拉出來與紅藥相見,個中意味,委實不由得人不去多想,若紅藥當真計較起來,荀貴妃也討不到好去。


  聽得紅藥之言,荀貴妃眯了眯眼,卻也不曾說話,隻輕笑著將手指一鬆。


  “啪嗒”,錦簾落下,遮去了那張美豔的麵龐。


  這仿佛是一個信號,眾宮人立時抬起步輦,魚貫越過了紅藥主仆,逶迤著去了。


  直待轉出禦花園的角門,那步輦華麗的錦簾背後,方才傳來了一聲似有若無的悄語:


  “下賤東西,倒是長能耐了。”


  話極惡毒,然語聲卻又甜美,仿佛不是在咒罵,而是在說著什麽女兒家的心事。


  隨行在側的紅線聽了這話,垂在兩側的手,神經質地痙攣了幾下。


  “快些回罷,本宮這手爐子都要涼了。”步輦中再度傳來了荀貴妃的聲音,帶著極濃的不耐之意。


  眾宮人忙齊聲應是,加快腳步行過長街,回到了景仁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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