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
破舊的教室裏,沒有邊框的黑板上方寫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右側寫著“離高考僅剩178天”,底下黑壓壓一片都是埋頭苦讀的學生。
遠夏看著這一切,內心無比感慨,他竟還有重回課堂的一天!
學習條件是艱苦的,門窗都是縫隙,甚至連玻璃都破碎了不少,大家用舊報紙和作業本釘在那兒擋風,有的已經被吹開了,風灌進來,稀釋著教室裏的熱氣。
但大家絲毫不為這些影響,學得十分認真。
他們上高中那年正好恢複高考,得知這一消息,全校師生都跟打了雞血一樣。因為上大學的出路遠比招工征兵更令人看得見摸得著,而且出路更佳,大家都希望通過上大學來改變自己的命運。
臨近期末,新課都上完了,現在是複習時間。
遠夏一個星期沒來上課,桌上堆了一堆散發著濃濃油墨味兒的試卷。那都是老師們自己手刻蠟紙印出來的,一張試卷寫下來,手側全都是黑的,稍不留神,連袖子都是黑的。
遠夏將試卷分門別類整理好。說實話,那些題目絕大部分都是陌生的,盡管他從前是個尖子生,但此刻讓他來做這些題,估計及格都艱難。
他在想,過幾天就期末考試了,他現在去參考,會完全露餡兒吧。
不過學校的安排讓他暫時鬆了口氣,畢業班寒假補課,放假時間延長到了臘月二十六,期末考試也推遲到放假之前。這也就意味著他還能學上半個月,可能到時候情況會稍微好點吧。
遠夏開啟埋頭苦讀模式,不管是不是為了期末考試,他也得抓緊時間,畢竟離高考僅有半年時間了。
每天早出晚歸是常態,連買菜都隻能讓李玉英幫忙。
他每天隻能早晚回家一趟,早上和弟弟妹妹們一起吃早飯,晚上他們都睡下了,但還是得回去看看,不然不能放心。
遠秋在家養病不上學,她包攬了做飯的活兒,照看弟弟妹妹。
遠夏再三叮囑她一切都得用溫水,不能沾涼水。
這也是遠夏期望爺爺過來的緣故,爺爺要是來了,買菜就不用麻煩李玉英,遠秋以後上學了,重陽中午還能回家吃飯。
所以他又趕緊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回老家,表明兄妹幾個需要爺爺的照顧。
他這封信還沒寄到,遠德厚就到了。
遠夏和遠秋兩個都是在老家出生的,那個時候遠達生的工人等級還不夠高,在哈爾濱分不到單間宿舍,就沒把妻兒接去。
後來遠達生調到肅陽,他們一家才團聚。
遠德厚始終在老家種地,很少來肅陽。
遠夏的記憶中就隻來過一次,就是重陽出生的時候。老人家暈車,不喜歡出遠門,後來就再也沒來過。
期間遠夏回過幾次老家,上一次回去便是父親去世,全家送父親的骨灰回家安葬。
當時遠德厚就問過,他們母子是否要回老家。老人其實是擔心兒媳會帶著孫子孫女改嫁,孫子孫女成了別人家的人,回了老家,至少不會完全失控。
他的擔心並不多餘,胡美蓮改嫁了,令他稍感安慰的是,大孫子堅持帶著弟弟妹妹,一個也沒跟胡美蓮走。
老人家接到信,立馬安排家中的一切,趕到肅陽來了。
幾個小的從小就沒怎麽跟爺爺相處,感情說不上多親厚,但此刻見到爺爺,都無比興奮。家裏有了大人,他們就有了主心骨和安全感,大哥雖然能幹,但也不過是個大孩子。
遠夏也非常感激爺爺這麽快就趕了過來,這個年紀這個年代的老人,背井離鄉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遠德厚今年七十了,他頭發花白,滿麵塵霜,腰杆倒是筆挺。他是個手藝人,有活做的時候就不下地,因而不像同齡的農村老人那樣老態龍鍾。
遠德厚到後不多久,便跟遠夏商量,想帶他們兄妹五個回老家:“在這裏喝口水都得花錢。你們跟我回老家算了,爺爺有門手藝,每年往隊上交一點錢抵工分外,還能剩下一些。家裏還有些自留地,可以種菜,應該能養活你們兄妹幾個。”
遠夏拒絕了:“爺爺,我們不回老家,就在肅陽。我還有半年就要參加高考,如果考上大學,每個月都有生活補貼,我還能勤工儉學,每個月都可以寄錢回來。如果沒考上,那就進廠上班,我能養活你們。”
遠德厚有些著急:“可是我在這裏就沒法掙錢了呀。”
遠夏說:“能的,爺爺。肅陽也有人打家具啊,或者看能不能找點小生意做,不可能掙不到錢。我爸去世後,國家一次性發了一筆撫恤金,大部分被我媽花了,她給了我三百多,小秋住院花了一些,我這裏還剩了兩百來塊,能支撐幾個月,這幾個月咱們肯定能找到掙錢的法子。”
遠德厚看著大孫子,沒有說話,而是在心理盤算著事情的可行性。
孫子孫女都是城裏戶口,回老家也沒法像村裏人一樣掙工分分口糧,六個人全靠他一人掙工分,說實話壓力是巨大的,哪怕他有一門手藝。
他每天給人做工掙兩元一天,給隊裏交一塊五,剩下五角錢養不活五個孩子,而且也不是每天都有活。
他想帶孩子們回去,是仗著自己這些年攢下了一點微薄的積蓄,且農村的生活成本遠比城裏低,無論如何也不至於讓幾個孩子餓死。
隻是回了農村,以後想進城就難了。他思前想後,覺得可以冒險一試:“那就先不回去,看看再說。”
說服了爺爺,遠夏很高興,他拿出一百塊錢給爺爺:“這個爺爺拿去買菜。我這裏還留了一些,留著交房租和水電費。”
遠德厚不收他的錢:“爺爺這裏還有點錢,不用給我。”
遠夏說:“這麽多錢放在我身上不安全,還是交給爺爺保管吧。”
遠德厚這才收下來。
遠德厚一來,幾個孩子的生活質量明顯得到了改善。
遠夏的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獨居多年的遠德厚生活技能不錯,會做飯,做得還不錯,會收拾房間,老人雖然寡居,但是個很幹淨整潔的人。
爺爺來後,遠夏就將家交給了爺爺,自己專心學習,好讓期末考試看起來不那麽慘淡。
今年冬天非常冷,臨近年關,天氣都未有轉暖的跡象。這幾天北風呼嘯,天氣預報說最近可能要降大雪,結果這天吃晚飯時,雪真的下起來了。
遠夏已經記不清多少年沒看到大雪了,但印象中,他年輕的時候,老家還是年年有大雪的,大概是當時工業化程度太低,人類活動對氣候影響甚微。
今天的雪真不算小,一開始還是沙沙的雪粒子,天黑之後,就變成了鵝毛大雪。
同學們既興奮又擔憂,興奮的是下雪好玩,擔憂回去路上不安全。
剛上了一節晚自習,學校就下達通知,讓提前放學,怕雪厚了回家路上不安全。
於是遠夏和馬建設背上書包,將帽子圍巾都戴上,裹得嚴嚴實實的,一起從教室出來。
由於之前下過雪粒子,路上太滑,他們不敢騎車,隻能推著車往回走。
有人不信邪,非要騎車,結果連人帶車摔了個四仰八叉,惹出一陣哄笑。這樣的事出了兩起之後,就沒人敢冒險了,畢竟摔壞了會耽誤學習,這個節骨眼上,誰願意當病號呢。
出了校門,大家便各自散去,馬建設歎氣:“不能騎車也太麻煩了,這種天咱們走路回家不得一個多小時。”
肅陽農機廠與肅陽高中一個位於城西,一個位於城東,正常情況下,他們騎車需要十幾分鍾左右,步行需要將近一個小時,這種天走路那是得超過一個小時。
遠夏調整手電筒的位置,冬天經常斷電,他們趕夜路主要靠手電:“再久也得走,不然你留學校過夜?”
一個多小時後,遠夏披著兩肩積雪回到家,弟弟妹妹都睡下了,遠德厚還沒睡,他說:“我給你煮了糖水雞蛋,放在水鍋裏熱著,你吃了再去洗臉。”
“好。謝謝爺爺,我晚上吃飽飯了,以後晚上不用給我留吃的。”
遠德厚則說:“你讀書費腦子,營養要夠,吃吧。”
遠夏隻好默默地吃了一碗紅棗煮雞蛋,剛從冰天雪地中回來,熱乎乎東西下肚,感覺總算活過來了。
遠德厚等他吃完,說:“今天這麽大的雪,太冷了,冬冬已經睡了,就不跟你去牛家了。”
爺爺來了之後,遠冬就跟著遠夏一起睡,讓爺爺帶著重陽睡家裏。
遠夏點頭:“好,天太冷,就在家睡吧。家裏還有被子,要是不夠,就多蓋一床。”
遠冬其實還沒睡著,他不是怕冷,而是傍晚和大家玩雪,把棉衣棉褲棉鞋都弄濕了,放在爐火邊烘烤,不能再穿。
他央求爺爺別跟大哥說實話,怕大哥罵他,爺爺果然守信用,沒說這事。
遠冬睜開眼,伸著胳膊指著寫字台:“哥,快看,爺爺給我做的收音機盒子,好不好看?”
遠冬做的那個礦石收音機雖然能收音,但原機殼摔壞了,怎麽也組裝不起來,隻能擺在一個地方不能動,現在遠德厚用一個木頭盒子將零件組裝了起來,看起來就美觀多了。
遠夏打量著那個收音機盒子,木板刨得光滑幹淨,邊角修成了圓弧狀,更別致的是,他在木板上雕了兩朵線條簡潔的花,寥寥數筆,卻頗有趣味,使得整個木頭盒子看起來頗具藝術性,他由衷讚歎:“爺爺的手真巧。”
遠德厚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家夥事不湊手,胡亂拚湊了一個,也沒有刷漆。”
遠夏說:“好看。”
遠冬打著哈欠,又嘀咕一句:“大毛想讓我幫他做一個礦石收音機。”
遠夏心中一動,自製收音機本來是為了自用,但不是人人都會做,如果自製收音機去賣,比百貨商店的便宜,肯定會有人要。
當然,尋找客源這個問題比較關鍵,熟人才信得過,可熟人又不好收費,最好是熟人介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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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一來,遠夏的負擔就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