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弟弟妹妹都睡後,遠夏坐在燈下翻看他帶回來的幾何書,看著上麵的內容,陌生又熟悉,令他百感交集。


  他知道現在自己正是高中畢業班,還有不到半年時間就要高考。


  高考這個詞對他來說太過遙遠陌生。


  當年父親離世,母親帶著撫恤金改嫁,迫於生計,他不得不頂替父親的職位去廠裏上班,與高考失之交臂。


  後來他參加工作,深感學識淺薄,不得不花費更多的時間去參加自學考試,其間的辛苦可想而知。


  而且未經係統學習訓練,總感覺吃力,雖然做得不必人差,但花費的時間和辛勞則是他人的倍數。


  再後來也跟風上過MBA之類,但他知道,社交的性質遠大於知識的學習。


  現在上大學的機遇擺在眼前,遠夏不想再錯過。隻是四十年前的學業重新拾起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等到快十點,馬建設才下晚自習回來。


  他和遠夏是同班同學,在肅陽高中上學。國家恢複高考,學校對此非常重視,對畢業班抓得比較嚴,早晚都要上自習,披星戴月就成了日常。


  馬建設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敲遠夏家的門,遠夏迅速開了門,兩人壓低了聲音在門口說話。


  “小秋病好了?”


  “動了手術,還得休養一陣子。”


  “那你還繼續上學唄?”


  “上。我請假老師說什麽了沒?”


  “沒說什麽,就是有點擔心你的功課。”


  “回頭我努力補上來。”


  “我給你抄筆記了,回頭拿給你。我先回去吃點東西,一會兒咱倆走。”馬建設拍拍他的肩。


  “好。”遠夏滿口答應。


  他們兩家都是一樣的格局,都是一個一前一後的小套間。


  馬建設家有四個孩子,馬建設是老二,大姐馬東方參加工作後住到廠裏的集體宿舍去了,下麵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遠夏家人更多。孩子長大了,兩家都住不下。


  李玉英便和胡美蓮商量,一起在廠子附近的本地人家裏租房子,兩個大小夥子就在別人家借住。


  之前遠冬也跟著遠夏過去住,現在父母不在了,家裏能住下,遠冬就不用去了。


  馬建設的弟弟馬建軍是跟著他們一起去的,他已經14歲了,跟遠秋同級不同班,也讀初二。


  過了大概一二十分鍾,馬建設從家裏出來了,他吃了點餃子,泡了個熱水腳,縮著脖子跟遠夏說:“快走快走,一會兒我的腳又冷了。”


  遠夏已經抱重陽起來撒了泡尿,以免睡到半夜尿床。他拿起手電筒和鑰匙,將燈關上,再用鑰匙輕輕扭開鎖,將門關上,拔出鑰匙。


  馬建設回頭說:“建軍你死快點,別磨蹭,電視都沒信號了,還你在看啥?”


  馬家是雙職工,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過百,還有差旅補貼,經濟條件比單職工高出一大截。


  馬安民經常跑車,門路也廣,不知道從哪裏買到了一台12吋的黑白電視,那可是稀罕物,全廠也就隻有廠長和他家有。


  不過電視機隻有晚上六點到十點有信號,能收看節目,過了這個時間,就全是雪花點子。


  馬建軍愛看電視,馬建設鄙視弟弟的時候說他對著牆上的手電筒光都能看上半天,馬建軍反駁:手電光他看不了,但是雪花點子他能看上一整天。


  馬建軍磨蹭了一會兒出來了,往脖子上纏圍巾:“太冷了,不想出門。咱家什麽時候才能住上大房子啊。”


  馬建設瞥他一眼:“這你就別指望了,等你參加工作後分房吧。”


  這是實話,房屋土地不允許買賣,除了有宅基地的本地人能自己蓋房子,他們這些工人階級隻能等分配,要麽就隻能租房子。


  農機廠的職工宿舍就是分配的,一個月象征性地交一點租金,兩塊錢一個月。


  馬建軍哀嚎一聲:“那還要好久啊,我難道一直都要住在別人家嗎?”


  遠夏說:“以後都會住上大房子的。”


  馬建軍歎氣:“希望吧,我真的不想每天早晚跑來跑去的。”


  三人結伴下樓,遠夏和馬建設都騎上鎖在樓梯間的自行車,出租屋步行過去得十幾分鍾,騎車的話,幾分鍾就到了。


  他們租的房子在長平街,房東牛四海祖上是做生意的,家底頗豐,修了個不小的院子。解放後,他家成分高,為了不引人注目,他們將前兩進院子賣了出去,隻留了個內院。


  不過他家人丁不怎麽興旺,唯一的兒子解放前上過大學,畢業後在高校教書,如今正在下放牛棚勞動改造。


  他們家房子倒是空了不少,老兩口為了生計,便將兩間房子租了出去,遠夏和馬建設便是租房子的人。


  一間房一個月三塊五,七塊錢勉強夠老兩口生活了。


  他家的房子比工廠宿舍貴,為什麽?因為宿舍是國家補貼的,這是私人的。


  這樣一來,遠夏家一個月的房租就需要五塊五,這在父親活著的時候尚不是什麽負擔,但沒了收入來源,這負擔就不算輕了。


  遠夏下午去了一趟菜市場,在雜貨鋪裏了解了米麵油等的價格,回來算了一筆賬,粗略估算,一個月得要將近三十塊左右的生活支出,這還是過得緊緊巴巴的情況下。他們兄妹五個的學習和生活開銷都沒算在內。


  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主要是什麽都得花錢。他把手頭的錢都清點過了,一共剩了234.73元,就算不出任何意外,最多隻能支撐七個月的時間,所以賺錢必須提上日程。


  遠夏算完賬的時候,隱隱有點後悔,當初就該堅持從母親那兒多要點錢的,她嫁到郭家,無論如何都不至於挨餓。


  到了牛家,院子裏一片漆黑,房東都住下了,他們幾個也輕手輕腳地開鎖回自己房間。


  拉燈繩,沒亮,停電了,他們這裏主要是水電供應,冬季是枯水期,停電是常態。農機廠則不一樣,有發電機,停電也不受影響。


  劃火柴點燃煤油燈,映入眼簾的便是靠牆的木架子床,床上鋪著藍白格子的床單,上麵放著疊得跟豆腐塊一樣的軍綠色被子。


  那被子是當年父親轉業時從部隊帶回來的,二十多年了,依舊在發揮著作用。


  遠夏在床邊坐下,伸手捏捏有點發硬的棉被,這是父親曾經蓋過的被子,他忽然感覺父親離自己那麽近,他在天有靈的話,也能目睹這一切吧,自己這麽做父親會支持嗎?

  他也許會責怪自己沒有能夠留住母親吧,可那真的不是自己能辦到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哪能由他呢。


  遠夏從房內唯一的條桌上拿過一本高一的化學書,抖開被子,準備看會兒書就睡覺,門被敲響了,馬建設在門外說:“遠夏,睡了嗎?”


  遠夏起身去開門:“正要睡,怎麽了?”


  馬建設走進屋,將門帶上,說:“想跟你聊聊天。”


  遠夏拿過桌邊的椅子,找了塊布擦了一下:“坐吧。”


  馬建設也不奇怪,遠夏有個怪癖,不喜歡別人坐他的床,他在椅子上坐下來,遠夏則坐在床上,兩人相對而坐。


  馬建設說:“你媽媽改嫁了,你帶著弟弟妹妹以後怎麽辦?”


  他指的以後,包括了他的收入來源,照顧弟弟妹妹。


  遠夏輕歎一聲:“我打算把我爺爺叫來。”


  馬建設吃驚地說:“還要將你爺爺叫來?那你生活負擔就更重了啊。”


  “我弟弟妹妹還小,家裏沒個長輩不行。再說我爺爺年紀大了,我又沒有叔伯,隻有兩個姑姑,我得管我爺爺養老。”遠夏的兩個姑姑都在農村,子女一大堆,生活非常艱難,自顧不暇,這個年代的農村,就沒有出嫁的女兒贍養父母的說法。


  馬建設皺眉:“你們現在這個情況,你爸不在了,你姑姑都不幫忙分擔一下嗎?”


  遠夏搖頭:“她們分擔不了,自己生活都那麽艱難。而且農村都是那樣,你姥姥跟奶奶家應該也差不多啊。”


  馬建設頷首:“倒也是,我姑媽姨媽都不管娘家父母養老的,全都是兒子養老的。可你得多難啊,自己還沒畢業,又有老人和弟弟妹妹,負擔這麽重,你完全沒有了自己的生活。”


  他指的是將來遠夏結婚成家的事,這麽重的負擔,哪個姑娘願意嫁他啊。


  遠夏說:“也許沒那麽糟糕,十一屆三中全會不是開了麽,國家政策要變了,要改革開放了。政策一旦放寬,經濟就會活躍起來,到時候賺錢的門路就多了。”


  馬建設雖然也學政治,但肯定不像遠夏這樣知道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真正意義,在他看來,十一屆三中全會也就是考試需要背誦的時政題。


  他有些不太理解這跟遠夏的生活有什麽關係:“不管怎麽變,你還得上學啊,又不能上班。”


  遠夏說:“到時候我們可以做點小生意啊,就不會被批投機倒把了。”


  “你要做生意?”馬建設睜大眼睛。


  遠夏垂下眼簾:“我還不確定,可以讓我爺爺做點小生意,賺點生活費。我要是想繼續讀書,就必須找一些賺錢的門路。”


  馬建設點頭:“確實如此,又不能靠上班賺錢,隻能用這個法子了。我媽說,你要是缺錢,到時候我家可以借你一點。”


  遠夏笑起來:“謝謝你們,阿姨之前也跟我說過了,我暫時真不缺錢,如果真需要用錢,我會開口的,放心吧。”


  馬建設之所以要來重申這件事,是因為他們家人都知道遠夏是個自尊心特別強的人,也是個很倔強的人,他是寧肯餓死也不會開口求人的。


  不過他們不知道,現在的遠夏,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為了自尊和麵子埋頭橫衝直撞得頭破血流的家夥了。


  過剛易折,他在這上麵吃過太多太多虧,知道做人得有韌勁,如此方能百折不撓。


  第二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學,遠夏起來後,直接去了菜市場買菜。如他所想的那樣,蔬菜倒是便宜,幾分錢能買一堆,但是肉類貴,豬肉0.78元一斤。


  如果按照他原來計劃的那樣,每天都有肉,那麽他這點錢三四個月就能告罄。


  好在雞蛋不算貴,四分錢一個,讓人驚喜的是,鴨蛋更便宜,才三分錢一個,而且鴨蛋比雞蛋大多了。


  可能因為肅陽毗鄰湖區,鴨子散養在湖麵上,飼養成本比雞低,加上鴨蛋有腥味,不像雞蛋那麽受歡迎,故而賣得便宜。


  鴨蛋跟雞蛋的營養成分差不太多,富含豐富的蛋白質,遠夏決定以後家裏的葷菜擔當就交給雞蛋和鴨蛋了。


  工人隻有星期天休息,所以這一天大家通常用來打掃衛生,洗刷大件,上街采購必需品等。偶爾還得抽空去理發,走訪一下親友,這一天其實比上班日還辛苦。


  遠夏也挺忙的,他趁著天氣好,將家裏的被子都拿出去晾曬。


  弟弟妹妹們很配合,各司其職,大的帶小的,不太需要遠夏操心。


  遠夏去牛家曬被子的時候,看見牛家的老太太在曬蘿卜幹,便隨意問了一句怎麽醃鹹鴨蛋。


  老太太頓時來了精神,說她醃製鹹鴨蛋和皮蛋的手藝都可好,為了讓遠夏信服,還特意給他各拿了一枚鹹鴨蛋和皮蛋。


  遠夏自然也從老太太那兒得到了醃製鹹鴨蛋和皮蛋的方法,回去的路上又上市場買了二十枚鴨蛋,打算鹹鴨蛋皮蛋各醃製十枚試試手,好豐富以後的餐桌。


  回到家的時候,遠冬已經在得意洋洋地跟他顯擺自己的礦石收音機了:“哥,我自己裝的礦石收音機,可以收聽節目了!我就花了五毛錢,還剩下五毛,給你。”


  這家夥一早起來就直奔商店,等著商店開門,買來自己需要的零件,回來一陣搗鼓,居然真能收聽廣播電台。


  重陽興奮得蹦蹦跳跳:“那今天晚上我們就可以聽小喇叭啦!”


  遠春說:“今天晚上不行,星期一到星期六才有!明天就可以聽了。”


  遠冬嘿嘿笑:“今天中午我就可以聽《三國演義》啦。”


  遠夏看著弟弟妹妹們臉上洋溢的笑容,暫且將自己的煩惱拋諸腦後,至少現在一切看起來都還不錯,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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