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以我之欲
添上幾樣小菜,小酌對飲,不時已黃昏。
“雪瑤,過幾日讓單庭送你回杭州吧。”一杯飲盡,慕容謙隨意開口,卻不容置疑。
“那你呢?”眼波迷離,如煙如醉,雪瑤問道。
“我是來西照打仗的。現在土族餘黨未清,自然走不開。”淡定理智的聲音,幾近涼意,最能喚回人的清醒,“應該再有幾個月才能班師回朝。”
雪瑤唇角微動,隻說出一個“好”字。
臨走的時候,雪瑤又去拜訪了吳善人。還是薺麥青青,還是竹籬小舍,敲門,進屋,茶香嫋嫋,仙意充盈。
在榻上對坐,雪瑤接過遞來的茶,未入喉,清甘先知。輕泯一口,將茶杯放在幾案上,雪瑤一笑道,“先生閑情雅致,連茶,都是如此,實令人羨慕。”
“姑娘還是舍不下富貴權柄,繁華三千?”抬眸,目光滄桑懷慈,吳善人看著雪瑤。
“是。”斬釘截鐵,她肯定了欲望。
“哈,可是因為這十萬群山毀了一半,留不住人了?”搖頭,吳善人打趣。
淺笑,雪瑤望向遠方焦黑的樹叢,堅定,剛強,“有些東西,於先生看來不過身外之物,可於雪瑤來說,卻是為數不多能緊握在手中的。況且,有人自在逍遙,就得有人保護這青山綠水。天下之大,世道不公,若手中無權,再多閑暇,不過枉然避世。雪瑤從來不是清心寡欲之人,與其勉強,倒不如以己之欲,造福於人。”
以己之欲,造福於人?
吳善人在心底默默重複著,他活了整整六十個春秋,這樣的說法,還是首次聽聞。
欲望總是自私的,而造福需要博大。兩者相合,難啊。
但看眼前的女子,目光如炬,剛中有柔,傲視天下的鳳眸長眉張揚灑脫,而眸中,更是滄桑,欲火,悲憫,狠辣,還有清冽,交雜不一。
大概隻有如此複雜的女子,才會有這樣非同尋常的想法吧。
凝視雪瑤良久,吳善人緩緩道,“這不是一條簡單的道路,但既然姑娘已經決定了,就走走看吧。希望姑娘不忘初心,心存天下百姓。”
“謝謝,我會的。”一笑盡風華,停頓片刻,雪瑤繼續道,“不知先生可認識一個人。他姓狄,名文生。久在杭州街頭以算命看相為營生。”
明明截然不同的兩人,不知怎的,雪瑤突然覺得他們很像。
不過細想,也確有相似之處。一個憑麵相斷出半生悲歡,一個察言觀色便知她身份來曆,如此巧合神妙,不禁令人唏噓。
“他是我師弟。”吳善人給出明確答案,“我們自小跟隨師父研習易經,後來我從醫,四方雲遊,而師弟,決心要成為一朝棟梁,繼續研究陰陽之學。可惜北翎重兵,不信此說;南楚重儒家一脈,也嗤之以鼻。再之後,師弟沿街算卦,一來謀生,二來,也為求明主。”
“原來如此。可狄先生真的是您的師弟嗎?”眼前的人隻是偶有白發,而狄文生,自初見,已是蒼顏。按理來說,師兄總要比師弟年長的吧?
“哈,”捋著長須,吳善人起身,“江湖老,人難斷,天下謀,摧白發。半生為功名,誰見身後事。”說著,揚長出門而去。
望著隱沒田間的身影,雪瑤思慮良多。
原來,前二十年幾乎相同的兩人,所求不同,所有的境遇,在某一刻,便背道而馳了。
而她,大概就是狄文生期待許久的明主吧。
那麽,便盡力做好這一切,不負所有。
馬車離開小城,帶走了過客麗人。
“哎,小護衛,你這麽愁眉苦臉幹什麽?送我一趟,有這麽讓你不爽嗎?!”掀開車簾,雪瑤探出上半身,一雙美眸直盯著駕車的單庭,沒等單庭答話,又不饒人道,“你要是不高興,就回暮城好了,我自己去杭州。反正本姑娘武功蓋世,現今還得了寶劍,也不需要人保護。”
“你的武功?”單庭看看雪瑤,有些忍俊不禁,又似無奈,“我看啊,也就欺負無辜百姓還行。遇上個稍微懂點路數的,不知道要逃到哪裏呢。”
“怎麽著,毛孩子,看不起我們唐門是不是?要不你停車,咱倆刀劍上見分曉。”脆聲悅耳,帶著戲謔不服,雪瑤作勢拔劍。倒不是對自己有多少心下,而是一個十六的大男孩,能厲害到哪去。況且,料想這小護衛也不敢真的和自己動手。
“好男不跟女鬥,我才不跟你比。”童趣盎然,單庭扭頭表示不屑,“我要是贏了,說不定你哪天要向王爺告黑狀;我要是不小心輸了,你肯定又來修理我。所以呀,我才不上你當。”
自從上次被這女子點住穴道趴在地上兩個時辰,此時的單庭,可以說提起十二分精神,不敢絲毫鬆懈。
“行啊,才這麽幾天,學聰明了。”雪瑤笑靨如花。
“那是。”單庭毫不客氣,沉吟片刻,忽然莊重黯然道,“火燒西照的時候,我也在山上,王爺沒讓我跟過去,但我正好望見了。”
“望見什麽了?”笑意未斂,聲音略有些低。
“嗯,”猶豫措辭半響,單庭回答,“一個有情有義,卻也讓人看不懂的姑娘。”
“嗬,”雪瑤清甜一笑,“你呀,還有很多東西要學呢。”頓了頓,又想起什麽,“但有一樣,像流連風月就別了。”
和單庭相處,好像天地都幹淨得充滿生機。隻是有一天,這大男孩大抵也得學成八麵玲瓏,幽邃無底。
“有什麽不行的,那是風流瀟灑。”單庭理所當然說著,不料轉眼就被她狠狠拍了一下。
“小小年紀就沾染這些邪門歪道,將來還不知怎麽薄情寡義呢!”看他一臉憧憬,雪瑤忍不住教訓。
“我哪有,不過說說而已。”單庭不平,唇槍舌戰,“還有,你究竟比我大幾歲啊,總一副長輩自居的模樣,還為老不尊。”
“……”
“……”
洛陽城,表麵秋光瀲灩,繁華如昔,實則力量紛勇,偷梁換柱。
莊肅王府門前,一俊俏公子麵門而立,白衣長衫,發絲飛揚。
朱紅雕漆,府門大開,一襲流白嵌紋華裳,慕容詮大步走來,揚著激動的笑,“雪姐姐,總算把你盼回來了。我曾派人去南楚打探,聽說你也沒回去,真是急死我了。”
“我能有什麽事,不過遊山玩水罷了。倒是你,真是越來越氣派了,說說,這是連升幾級啊?”親切迎上去,雪瑤和慕容詮並肩向內走。
“我進工部也沒幾年,哪升得那麽快,不過是手上多拿幾支軍隊。”慕容詮謙遜得推辭,“還是遊山玩水好,雪姐姐去哪兒逍遙了?”
“我長於北翎,居於南楚,一般的地方沒什麽好玩。要去,自然是西照。”眸光狡黠,雪瑤側頭看向慕容詮。
不易察覺地,慕容詮神色一暗,“九哥去那打仗,你們應該見過了吧?”
“他啊,不僅見過了,還讓我滾呢。”雪瑤聲色轉冷。
“九哥公務繁忙,怠慢了姐姐,姐姐寬宏大量就是。”眸光閃爍不定,似有喜色刻意掩藏,隻是,說謊成性的人前,實在還是拙劣。
“算了,提他做什麽。詮,你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難道,就甘心屈居人下嗎?”慕容詮之上,最明顯的,有兩個人。一語雙關,雪瑤可謂用心試探。
“雪姐姐這是何意?”說到政事,慕容詮也收斂起真誠。
“沒什麽意思,就是羨慕。做男兒真好,可以霸得一方江山。”挑眉,長長睫毛惑亂人心,轉瞬又嬌俏可愛,“好了,先不說這個了,我的梨花酥呢?要是沒有,姐姐我要不高興的。”
一個轉瞬,兩人已來到正廳,而雪瑤進屋的第一句話,竟說起梨花酥。
梨花樹下梨花酥,美人之畔望美人。
一言一語,一情一挑,此刻慕容詮心裏,儼然美好往昔翩翩浮起。
“放心,一知道你來,立馬就讓人備下了。”笑容溢滿,慕容詮高聲道,“來人,快端上來。”
為了拉近距離,兩人都在側旁賓席上落座,慕容詮撚起一塊梨花酥遞給雪瑤,期許,溫柔,含情脈脈。
沒有接過,雪瑤直接低頭咬了一口,然後坐直身體,抬眸看他,唇瓣褪去胭脂色,如絲水潤,兩腮微動,似笑不能。
慕容詮看得有些呆愣,定了定神,半響道,“雪姐姐,好吃嗎?”
“嗯,”美目上挑,雪瑤似在回味,“有些甜膩了,這不是秀姨做的吧?”
“的確,秀姨前年病故了。”慕容詮有些傷感。
“對不起。”雪瑤垂眸,聲線低微。
“我的好姐姐,你又沒做錯什麽,何必這樣說。”
“秀姨不在了,梨花酥的味道變了,那你的心,可還如初嗎?”
心如初,關乎情,關乎權,又是一個雙關語,可見來之前,她唐雪瑤絕對下足了準備工作。
“雪瑤,我對你的心,你應該明白的。我一直愛你。”一點笑,在心裏,慕容詮極是肯定。
忽然起身,雪瑤繞到他的座椅前,身體前傾,右手搭在他的頸間,緩緩向上,停在下頜邊,挑上一笑,聲色溫柔,“想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