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西流不複回
“唐雪瑤，你也太不講良心了吧！居然盜取軍情，簡直就是卑鄙，無恥，不要臉。”身後，叫罵著走來的，是單庭。來到她身邊時，單庭突然住口了，他看到她的淚，掩麵，卻掩不住的淚。“你，你哭了？”偷偷觀察，單庭低下聲音。
“誰哭了！我不過是沙子眯了眼睛！”一把抹去憂傷，泛紅的眼眶亮出淩厲堅強，雪瑤起身，高聲回敬，“你接著罵呀！什麽紅顏禍水，什麽娼妓賤人。罵我的人多了，不差你一個！”說罷，甩下一臉癡愣的單庭，沿著長河，向通往西照山間的金沙江主河道走去。
“喂，等等——”半響，反應過來的單庭趕忙追上，“王爺讓我拿上銀子送你回杭州。”
“我去哪兒，他管不著。你可以回去了。”冷淡回一句，雪瑤繼續前行。
拽住雪瑤衣袖，單庭著急了，“不行，我隻聽王爺的命令。你要是去了西照，王爺指不定罰我到哪兒呢。”
“這麽說，為了你的大好前程，我應該配合了？”挑上一笑，雪瑤似戲似怒。
單庭連連點頭，目光懇切。
“好吧，本姑娘發一回善心。”美目流轉，聲音帶著倦意，雪瑤回轉向東。
沿著河岸，細流向天涯，人兒向天邊。
“到了縣城，就雇輛馬車吧。這樣能快點到杭州。”單庭建議道。
“你想趕回來參與打仗？”雪瑤一語道破。
“嗯，軍隊三年，我還沒見過打仗呢。”單庭滿眼期待。
“嗬，”雪瑤輕笑搖頭，“那樣的場景，不見為好。”
“你見過戰爭？”側頭看向雪瑤，單庭一副聽故事的表情。
“曾經，我逼著所有戰士浴血奮戰。”女聲空茫蒼脆，似從萬裏黃沙中洗出。
當年，那一座南京古城，屍身遍布，血流如河，一切，皆拜她之欲念所賜。
可若重來，她未必不會重蹈覆轍。
“你是說，你親自統領了千軍萬馬？”除卻好奇，單庭不由燃起一絲傾羨。
他到現在還未上過戰場，然麵前這年輕的一介女流，竟早是一軍統帥，實在可羨可歎。
“小女子不才，慘敗而已。”
兩次，敗在同一座城，除了無能，就是執迷。
迷於權勢之威，陷於詭計之列。
凝視雪瑤良久，單庭低低一歎，“你一個女子，就不能做個賢妻良母嗎？其實王爺對你真的很好，你這麽做，怎麽對得起王爺？”
“你見過哪個紅顏禍水能轉身安心閨閣嗎？”淒豔如花，雪瑤繼續笑言，“而且，你不也說，他不娶風塵女。”
“我那是開玩笑的。再說你可是南楚長公主，你們門當戶對，有什麽不行？”單庭想象這些天兩人在一起模樣，若他們不是人間良配，世上，恐怕就再無鴛鴦。
“因為門當戶對結成連理，最後的結果，不是同床異夢，便是勞燕分飛。”雪瑤感慨一句，眼中突然閃過精光，“你真以為他對我好嗎？”說著，右手上翻衣袖，左臂露出。
陽光下，一道道淺色結痂格外刺眼。從腕部到肘部，有的細碎，有的綿延，布滿本該光潔如玉的臂。
美中瑕瑜，鮮明，不合時宜，喚起一個大男孩本能的柔軟。
“這，怎麽會這樣？”那樣的傷疤，揭開心酸過往，看著都覺不忍。呼吸也凝滯，單庭不敢相信，他眼裏的英雄豪傑，怎會如此殘忍對待一個弱女子。
若是王爺負她在先，並仗權淩虐於她，那她今日之為，倒還有情可原。
正思量著，單庭但覺身形一滯，麻痛感從肩上傳來，隨即麻痹全身。
再看此刻的雪瑤，早換上一副歡快麵容，得意洋洋地欣賞著兩根點了他穴道的手指。
“你故意的？！”看著方才還楚楚可憐的女子瞬間變臉，單庭不可置信。
“我沒說不啊。”雪瑤說得理所當然，帶著俏皮，“難道沒人告訴你，像我這樣的妖女，千萬要打上十二分警惕嗎。”
“你要回西照？”僵硬立在原地，單庭急聲問。
“不然呢，先把你送回暮城？”雪瑤繼續打趣，“可惜，那樣我就沒機會去西照了。”
“西照神女到底給了你多大好處為她賣命？”不等雪瑤回答，單庭又迫不及待補充道，“真是貪名慕利，見錢眼開！”
“說得好，說得對。”姣美容顏，秋水不驚，雪瑤毫無憤色，“我愛權，也愛利。但若我回到南楚，靜觀其變，直接坐收漁翁之利，是不是更好？”頓了頓，雪瑤似乎語重心長，又似乎傾訴心事，“單庭，如果有一天，你喜歡的姑娘要和另一個重要的人奮戰至同歸於盡，你就明白了。”
她夾在兩人之間，亦夾在兩國之間，天下江山麵前，誰人，都要放下兒女私情。
紅顏戀人，青山綠水，還有權柄皇位，說起來，雲淡風輕，擺在麵前了，哪一樣都舍不得放下。即使吳善人曾開導她許久，即使下了無數決心永誌，她始終放不下。
“那你就不能好言相勸嗎？非要用這種方式，還是紅顏禍水！”單庭動彈不得，隻一味逞口舌之威，“王爺怎麽會看上你這種女人，真是不值得！”
十六歲的單庭眼裏，蓄意欺騙便是彌天大錯。況且，自己堂堂六尺男兒，竟被一女子戲弄到如此地步，實在丟臉，丟盡了北翎士兵的驍勇。完成任務是不可能了，回去還不知怎樣向王爺交代。與其好言好語被晾在這裏，倒不如把這妖女罵哭，也一解心頭之火。
纖淩五指成爪，猛地扣在單庭肩頭，傾力向後推去。隻聽“砰”地一聲，單庭已四仰朝天躺在地上，年輕的麵龐閃過痛色。
雪瑤蹲下身，含著輕淡淺笑，不慍不火，“毛孩子，記住了，活在這個世界，要麽武功卓絕，要麽封王拜相，如果都不行，就老實做人。空有伶牙俐齒，有你吃虧的一天。”
就像她，明明什麽都不行，仗著牙尖嘴利，三招絕殺，輕蔑於人，羞辱於人，最終，隻落得被人羞辱。
單庭怔怔看著雪瑤，還在回味她的言語，眼前的“妖女”已向西方行去。
“那你是不是先放開我，荒郊野嶺，遇到野獸怎麽辦？”單庭大聲疾呼。
“兩個時辰，穴道自然解開，自求多福吧。”邊說邊走，走出幾步，她似想起什麽，突然回首，牽起衣袖，“還有，你心裏的大英雄沒有打女人的習慣，這是我自己弄的。”說罷，一絲嫣然淺笑，身影漸行漸遠。
如此令人心悸的傷口，竟是自己劃上去的？
久久望著身影消失的方向，單庭迷惑了，這世上，怎還會有如此複雜的女子？她到底，是怎樣的？
離開一月，如今的水族仍棲息於巍峨挺立的雲海之巔，隻是，兩位護法被處，四大長老已去其三，族中所剩，盡是些武功低微的普通士兵。不過清心總算大權獨攬，成為名副其實的西照女統治。唐桀承擔了主要防護任務，大半兵權掌握在其手中。若兮和羅陽也隨唐桀一同住在山上石洞裏。
夕陽落盡，明月初生，暗藍雲色染滿碧空。西照山間，一襲紫衣劃過守衛士兵眼前。但那身影太快，太飄渺，有人眼花繚亂，有人佯裝不知，無一人阻擋。
雲海巔，碧溪畔，清心端坐於旁，坐在她們曾依偎相擁的地方，久久不言。忽然，心上似有靈光閃過，抬頭，望遠天。
那是淡紫的衣衫，飄逸如仙；那是輕靈的身姿，飄搖若塵。那人淩虛禦空而來，衣袂翩翩；柔美與剛毅，融合在鳳眸眉間。
“雪瑤——”起身，清心呼喚，是驚喜，是期盼，還有朝朝暮暮的思念。隻待離得近了，她才發現，今日女裝的雪瑤，褪去俊俏剛強，顯得憔悴憂慮，一觸即碎。“慕容謙為難你了？”清心不禁擔憂。
“沒有，我們進去說吧。”玉足點地，雪瑤笑笑，來不及感受重逢的欣喜，便大步向石洞走去。
“好。”清心連忙跟上。兩人一前一後進了神女居所。
“那兩個護法死了？”石門剛閉合，雪瑤便焦急問道。
“他們私通北翎，其罪當誅，當然處死了。”見雪瑤如此神情，清心不解道，“怎麽了？”
右手揉著額際，秀眉凝成幾結，一聲低怒，左手錘砸在旁邊石壁上，雪瑤悔愧不甘道，“我被利用了，所有傳來的消息都是假的。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故意演了戲給我們看。”
心裏盤旋了一路的話，說出來的一瞬，羞愧得幾欲埋首不見。
都是自己的錯，若不是想出這樣愚蠢無恥的計策，清心不會白白損失兩員大將，而很多人，很多事，也不會到無以挽回的地步。
石室安靜下來，空氣凝冰，滴水可聞。
“你走吧。”許久，清心冷冷開口，襲來噬人心髓的涼，“你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清心？”不可思議地，雪瑤凝視她，有些慌亂，“我知道我害你損失不小，可是，可是我也是想幫你啊。”
她悔愧，她自責，她沒臉再西照留下去。可隱隱那根心弦，還是希望她的姑娘能原諒她，溫言柔語，好生安慰……
因為她的姑娘，從來清冽如泉，靈動若水。
當然，若清心生氣，也合情合理，她絕無怨言。
但這樣直白挑明利益關係地要她離開，無論如何，她不信，也不接受。
那天，她的確將她們的關係比作利用一場，可那不過是所謂自信，所謂驕傲作祟。沒想到，清心真會記在心裏……
“連個男人都搞不定，你拿什麽幫我？”眸光如故，隻添了寧靜冷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