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重修功德
且說雪瑤回到石婆婆處,一連兩天,竟是無夢好眠。偶有稀疏幻影,想起吳善人那日的話,也漸漸克製下去。如此到了第三日,雪瑤已能行走自如。後半夜的時候,看石婆婆未醒,雪瑤獨自起身,梳洗之後,出了房門。
夜色還未退去,天空是烏蒙灰藍的,一個人沿著山路,禹禹獨行。鬼哭狼嚎之聲不絕於耳,但此時,她卻心如明鏡,澄澈無波。
迂回盤旋而上,到山頂崖邊的時候,正是破曉。第一縷陽光披在肩上,金燦燦,暖融融,蕩滌了世間萬物。
巍峨乎高山,流盻乎河川。抬眼望,高山仰止;垂眸察,河川徑流。
紅塵裏,地獄沒有最底層,天堂,也高渺到不可攀。而凡人,之所以惴惴不安,是因為處在中間。
麵高山,聽流水,感清風拂裳,她雙膝跪地,在空無一人的崖前。
這半生,她跪過太多人,跪了太多次,有時是迫不得已,有時是趨炎附勢。但這一次,萬籟俱寂的黎明,她真心誠意,跪天,跪地,跪自己。
世界多美啊,有春花秋月冬逝水,有夏影梧桐蝶嬋娟,還有人,既善良真誠,又邪惡虛偽的人。而黎明的光,無論何種境況,都坦然地將光芒灑向每一寸土地,不計付出,不計回報。
那她呢,有了這些,還放不下小小一顆心裏的欲望嗎?
拔出短劍,送到頸前,然後輕輕一割。
散落的發絲斷了一半,握在手裏,厚重,柔滑,這樣如絲的秀發,怪不得曾經,他無數次拂過,愛不釋手。
輕笑著搖頭,都說了放下,還想來做什麽呢。
起身,更靠近崖邊幾步,大著膽子向下一望,是流水人家,稀稀落落,大如指甲。果然,站得高了,許多東西,自然就可以縮小。
抬手一揚,烏發隨風散。如墨色的雨,飄往遠方。
就從今時今日,她唐雪瑤,了斷過往緣孽,重新做人。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太多的事,耳聽為虛,隻有親身經曆,方能真正體悟各中酸甜苦辣。在痛中成長,在樂中感悟,進而修得慈悲心腸,善待萬物。
一身重擔,一瞬卸下。下山的路上,腳步也輕快了不少。離石婆婆家還有些距離,便從遠處看見左右張望的石婆婆。
此情此景,不正是夢裏期盼多時的慈母盼兒歸嗎?
太早的時候,她便失去娘親的溫暖,如今,家的感覺近在咫尺,又豈能錯失。
快步奔到石婆婆身前,深揖一禮,雪瑤脆聲道,“女兒拜見幹娘。”
石婆婆一時愣住,半響緩過神來,有些激動道,“好好,起來,快起來。”
“幹娘認下女兒了?”起身,挽扶著石婆婆,雪瑤的目光,盈盈如水,清澈,漾起淥波。
“你這麽乖巧伶俐的丫頭,還是個公主。我求之不得呢,哪兒能不認。”石婆婆笑得合不攏嘴,滿眼都是疼愛。
如果上天曾毀掉她的童年,那風雨十六年之後,大徹大悟,再遇上如母親般親近的石婆婆,會不會也算一種補償。
“幹娘取笑了,能有幹娘這般慈愛善良的母親,是雪瑤上輩子的福分。”薄唇輕碰,她甜笑如鈴。
“你這頭發——”看著雪瑤原本過腰的長發隻將將及肩,石婆婆有些惋惜,又極是驚訝。
“斬斷青絲,了斷塵緣,從今往後,瑤兒就跟著幹娘了。”甜言蜜語,聲比清泉,似真,也似幻。
“這丫頭,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幹娘也不能養你一輩子啊。”頗為無奈地,石婆婆搖搖頭,心裏,仍是歡喜。
“瑤兒當然不能讓幹娘養著了,將來和幹娘學了手藝,瑤兒還要養著幹娘呢。”
一老一少進了籬笆樁,溫暖的餘音,仍徘徊於半空。
日子一天天過去,雪瑤身子漸漸恢複,和從前所差無幾。因為頭發短了太多,雪瑤又一向喜愛男裝,石婆婆便為她做了一套藏藍色的漢家男兒裝。
從此素發高綰,巾幗本紅顏,年少心不減。
與此同時,她不僅和石婆婆學洗衣做飯,也撿起了扔下許久的武學技藝。
夏末初秋,西照的天,總是變幻莫測,一時大雨傾盆,一時又雨過天晴。
那一日,豔陽天裏上山砍柴,在石婆婆的百般叮囑下,不聽話的雪瑤總算拿上了傘。才至山澗,果覺得光線暗沉,不多時,豆大的雨點接踵而至。
走在羊腸小道上,兩畔灌木林立,多是奇珍異草。忽然間,一抹白影映入眼簾,雨點打在她身上,柔弱也剛強。現在才濕了少許,再過些時候,恐怕就要全身淋透了。雪瑤毫不猶豫地走過去,將頭頂的傘移至她處,不言不語。
片刻,若兮也感覺到遮擋,回身,看見一身公子裝的雪瑤正為她撐傘,不禁訝異叢生。
“自己拿著,本公子可沒有憐香惜玉的閑情逸致。”一把將傘塞在若兮手裏,雪瑤轉身便走。
雨下得大了,由點連線,再至絡繹不絕。打在烏發上,為墨添彩,水亮透徹;打在衣襟上,濕落一片,點點清雲;打在佳人俏顏上,楚楚漣心,清麗絕豔。
看著雪瑤湮沒在雨簾裏,若兮連忙回過神,快步追了上去。“等等——”她喚著,清婉綿長。
頓了頓腳步,雪瑤看她一眼,便不予理會,繼續向前。
若兮雖是弱女子,但此刻決意追上一人,步步緊湊,竟一把抓住雪瑤臂膀,“這把傘夠大,一起走吧。”若兮看著雪瑤,眉間一縷展不開的愁緒。說罷,不待雪瑤拒絕,便緊緊挽住她的臂肘,以便兩人同步。
一柄傘,罩兩人,各濕半邊,相對默然。
“身子好些了嗎?”若兮開口,輕淡似煙。
“嗬,本公子風流倜儻,玉樹臨風,什麽時候不好了。”雪瑤應聲,亮脆如鈴,“倒是你和羅陽,怎麽突然就來西照了?”
“唐桀來西照采藥,一直沒回去,我們來找他。”淡淡憂心隱在最深處,若兮低聲道。
“哦?”提到唐桀,雪瑤收起幾分散漫,仍麵不改色道,“西照多是高山白雲,幽林闊野,十九哥流連山水,忘了歸期也是可能的。”
若兮搖頭,婷婷不語,半響又道,“這裏靜謐幽深,確是尚好的定居之處。你打算一直留在這裏嗎?”
“再說吧,沒想好。嗬,”漫不經心一笑,雪瑤繼續道,“你應該知道,我向往的,從來是富麗堂皇。”
雖然她已認了幹娘,也有了親人,可說到終老於此,內心深處,總還有一縷不願。畢竟,這裏,並非她生長的故土。
“也對。不然,怎會成了這樣。”後麵那句說得極低,幾乎融在了雨聲滂沱裏。
“你可喜歡過羅陽?”山風攜雨絲,吹拂過頸項,望著眼前洗出的新翠,雪瑤有些唐突地道。
怔了良久,唇邊隱有笑意,“若說一點不喜歡,那肯定是言不由衷;但對他的喜歡,僅是在遠處一望的傾慕。他是翩翩君子,溫文和善,可總覺得,很難靠近。我們不合適。”
“是啊,他如行雲流水,天外聖賢,不論別人做過什麽,總能寬容以待。和吳善人學醫心,很適合他。他就該是遊名山異川,賞飛鳥閑花的仁者德醫。”透過雨簾望遠方,空濛山間,似在心裏撒下淡煙。
“……”
“……”
一路走來,雪瑤和若兮隨意說著些什麽,或身邊之人,或風景名勝,複又重新熟悉起來。
走到石婆婆的籬笆樁前,雨勢收斂許多,卻仍有流不盡的餘淚拋灑。
“進去坐坐吧。”不冷不熱,雪瑤似隨口一說。
“為什麽不。”極清淡的一句,若兮應得大方。
進了房門,雪瑤便快步奔到石婆婆身邊,“幹娘,這是若兮姑娘。”
“石婆婆好。”若兮點頭微笑,溫雅知禮。
看看若兮,再扭頭看看雪瑤,端詳片刻,石婆婆感歎道,“像,這模樣,真是像啊。不愧是姐妹。”拉著雪瑤,石婆婆半勸半戲道,“瑤兒,你們這是千年修來的姐妹緣分,冤家宜解不宜結,不如今兒個,就在幹娘麵前,咱把啥仇怨都忘了,好不好?”
雪瑤和若兮對望一眼,想說些什麽,終是堵在心裏,未有言說。
她們,實在都是盈著傲骨的女子,若非有十足把握,斷不想自己為先。況且,弑母,奪愛,橫亙於間的那麽多,釋懷,非三言兩語,非一日之能。
“羅陽應該還在吳善人那裏,我去找找他。”忽然想起救命稻草一般,若兮借機轉移話題。
“好。”雪瑤當即響應。
“那等會兒一起過來。”石婆婆笑得質樸熱情,“我一個老婆子,就喜歡熱鬧,看你們相處一處,我也就算頤養天年了。”
“行,一定。”婉笑著,若兮攜傘出了房門。
晚上的時候,若兮和羅陽果然如約而至。燈火窗前,四人圍坐,說幾句鄉村趣事,笑一場世事沉浮,人間真情氤氳於此,實乃快哉。
接下來,不長不短的三個月裏,雪瑤與石婆婆相伴,時常和若兮,羅陽走動,一切平靜安逸,三人關係也親近不少。
直到秋雨時節,石婆婆的兒子榮歸故裏,當然不是從刀光血刃的戰場,而是棄戎從商,在三國交界地帶做起了買賣,從小做起,如今已是五六家店鋪的老板,說不上腰纏萬貫,卻也豐衣足食。此次回來,就是接老母親去富饒之地一家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