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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悟

  “糟老頭子罷了,哪來什麽大名,進屋說吧。”細聽之下,吳善人的聲音有些沙啞,一把推開籬笆樁,示意眾人進來。


  屋內窗子向陰,光線有些黯淡。雪瑤此時本就體弱,一進裏麵,眼前不禁又現可怖幻影,緊抓石婆婆的臂膀,還是微微顫栗。


  “這裏草藥極多,我去找克製攝魂散的藥引。”看到雪瑤的異樣,羅陽起身告辭。


  “治標不治本,找來有何用。”並不客氣地,吳善人攔住他。


  “那就請大善人快救救瑤兒吧。”石婆婆言辭急切。


  打量雪瑤許久,吳善人終於開口,那聲音,滄桑沙啞,似從遠古飄來,“違逆父母,不敬夫君,陷害忠良,罔顧滄生,德行有虧,天降罰孽啊!”


  雪瑤輕狂一笑,“嗬,既然天命要罰我,我能奈何。”有些清弱的聲音,暗含的,是執迷不悟。


  “百善孝為先,父母給你命,予你身,你心存怨念,這是不孝;出嫁從夫,該相敬如賓,你卻傷害背叛,這是不忠;天下需要賢臣,你為一己之欲諂害之,殘殺之,這是不義;蒼生有德,你荼毒人命,染鮮血而不知悔,這是不仁。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天公獎善罰惡,你當然病魔纏身。”吳善人句句鏗鏘,字字打在心上,好像經久的烙印,不疼,卻不安。


  “你以為我想嗎?如果可以,我當然願意有一個在父母懷抱中,享盡寵溺的童年;一個青梅竹馬,對我不離不棄的愛人;做一名賢女待嫁閨中,然後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做得賢妻良母,時常施粥濟世。這樣的幸福甜蜜,又得萬人稱道,誰不想!”雪瑤越說越激動,訴說演變成嘶喊,“可我從小就沒有父親,因為我的父親是個負心郎,棄我和娘親於不顧,二十幾年不聞不問。好不容易尋到了,他又畏首畏尾,連為娘親評個公道的勇氣都沒!父親不能報仇,我再不親自籌謀,難道眼看著娘親枉死嗎!愛人,嗬,我的愛人愛上我仇人的女兒,我怎麽辦,我隻能放手追求權力!夫君,我的夫君視我等同玩物,難道我自甘墮落,奉迎屈從嗎!賢臣,那些所謂賢臣想將我這個禍國妖女除之後快,我不殺他們,他們就要我的命!再說仁德,我想有一顆仁德心啊,可我對蒼生仁德了,地獄般的日子裏,滄生怎麽沒對我仁德呢!嗬嗬,”幾聲放肆的笑,雪瑤直指若兮,“如果我能像她一樣,生下來就錦衣玉食,父慈母愛,什麽都不做,也能讓多少男人圍著她團團轉,我當然也做個好女子。可同為帝姬,上天什麽時候對我公平過!”


  若兮聞言,直徑走到雪瑤麵前,“公平?”冷冷注視著雪瑤,這柔弱的女子頗有針鋒相對之勢,“唐雪瑤,你和唐桀追逐嬉戲的時候,我在讀史記國策;你和慕容謙花前月下的時候,我在被病痛折磨;你享受萬人朝拜的時候,我在名義上,在父皇的心裏已經死了。你憑什麽抱怨不公平!再說唐桀,你要是真的愛他,怎麽會在鎮北王府三年不走,怎麽會和慕容謙不清不楚!羅陽一次次救你於危難水火,你又憑什麽覺得沒人救你!還有我的母妃,你隻知母妃害了婉姨,卻怎麽從不問問婉姨都用過些什麽傷天害理的詭計!”


  “夠了!這些不過都是你的一麵之詞,你在狡辯!明明占盡便宜,還要裝出一副貞潔聖女的模樣,韓若兮,你真是比我高明多了。”雪瑤有些惱羞成怒,可那剛亮之音卻隱隱一絲底氣不足。好像心底最深處有個聲音在低語,韓若兮是對的,無論多麽不願接受,韓若兮都是對的。


  “我還沒說完呢。”若兮聲音不大,卻堅定麻利,“唐雪瑤,別說得這樣可憐,其實你比誰都可恨。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是你太自私,是你不肯回頭,卻還在怨恨別人。 不撞南牆不回頭,不見棺材不落淚,也真不知你是像了誰。可還有這麽多人要勸著你,拉著你,愛著你,你仔細想想吧。”說到最後,若兮忽又柔和下來,幾分哀歎,幾分婉惜,還有幾分無奈,儼然一位諄諄教導的姐姐。


  目光從若兮麵上移開,看向石婆婆,看向羅陽,再透過叢叢林木看向十萬深山之外。一時間,伶牙俐齒的雪瑤,不知何言以對。


  上天也許沒給她一個高貴的起點,可她的生命中,這麽多心存善念的好人,他們幫她,救她,使她一次次脫困於危難,存活至今。


  雖然也有遇人不淑的時候,可到現在,她還安然無恙,身邊還有記掛她的人。


  這些,難道不夠嗎?


  心裏酸澀著,好像有什麽東西真的融化了,灼熱,晶瑩,含在眼眶裏,執著地不肯落下。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由靈性的,當你損害他人的時候,實際也在損害自己。欲望,權力,名位,這些到底能給你什麽,得到這些,你滿足了嗎?而為了得到這些可有可無之物,你又失去了些什麽,到底值不值得?”沉默半響的吳善人緩緩道來,字字句句如羽毛沉入湖底,不著痕跡,卻真實存在。


  唐桀的失望,慕容謙的憤慨,羅陽的黯然,慕容詮的期盼,父皇一次次服下丹藥後的虛弱,還有屍橫遍野,血流滿地的情形……這些,一一閃過腦海,付出了這麽多,她得到了監國長公主的高位,可似乎,除了一個空殼般的名位,沒有其他了。


  是非成敗轉頭空,往昔回首不堪言。


  跌坐在地上,她低聲哀鳴,“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想的,可若無權無勢,就隻能被人欺負。我不想再被人欺負了。”她不願認錯,即使錯得徹頭徹尾,也不願承認。可眼裏的淚終於出賣了她,似決堤的洪水,流泣不絕。


  “你覺得,我可有權勢?”吳善人耐心問道。


  “算不上。”哽咽著,雪瑤搖頭。


  “那會有人欺負我嗎?”吳善人再問。


  雪瑤再搖頭。


  “這就是了。有情有義,有禮有節,再加上一顆慈悲心,誰敢欺負你啊。就算真的有,也是折他自己的福報。”吳善人說得淡然寧靜。


  “可先生也說,百善孝為先,母仇不報,誓不為人!”淚水花了俏顏,眉間的掙紮,不看自明。


  “那現在大仇已報,是否可以抽身呢?”吳善人仍是冷靜淡然。


  “我,我,”吞吞吐吐半響,雪瑤還是說了出來,“我想要得更多,我想撐起南楚江山,我還想成為千古女帝。”


  “以仇恨為名,以高尚作表,人啊,束縛自己,不肯放過的,從來都是心裏的欲望。”吳善人俯下身來,輕拍她的肩膀,“你看這青山綠水,你看那碧草紅花,他們就是這樣天然的存在著,不爭不奪,不怨不怒,該有的那一份陽光,上天從來不曾吝惜。”


  雪瑤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綠蔭蔥蘢,那紅花明豔,在陽光之下,閃著斑駁剪影,可她,卻隻像角落裏見不得光的枯草,離了多遠啊。


  況且過往罪孽那麽重,回頭,不會沉得更快嗎?


  “你也可以的,隻要相信。而且唐姑娘,至多是個走錯路的單純女孩。”吳善人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粗糲的鄉音裏帶著和煦。


  單純,這是多麽久違的一個詞語啊,用在她身上,還可以嗎。


  不堪的現實,對比美好的曾經,失落嗎,心痛嗎,還是後悔呢?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不住地抽噎起來,烏雲壓頂,欲散還收,忽覺喉頭一甜,一口血噴出來。落在白衣上,竟是黑如墨羽,鮮明掩映。


  原來她的血,已經成了黑色,這該是多狠毒的心腸,才能暈染成如此顏色。


  可看到那黑白分明的對比時,她有種釋然的輕鬆感。


  如果這黑色的血記錄著過往罪孽,現今將其逼出身體,可否向上蒼要個機會,從頭來過。


  “我該怎麽做?”跪坐在地,拭去血淚交織的濕潤,雪瑤的聲音,虛弱而清靈。


  “做你該做的,做你能做的。”他起身,朗聲笑,“心中自有白蓮,何故問詢他人。落魄逍遙山間,快活自在百年。”精瘦黝黑的身形之後,似隱藏了絕代風華,扛著鋤頭,吳善人大步出了房門。迎著炎炎烈日,複在田間揮灑汗水。


  “瑤兒,你怎麽樣了,好點沒?”石婆婆過來扶她,滿是焦急之意,“說好的來治病,這咋還吐血了。要不,咱換個大夫看看?”


  “雪瑤,你先歇著,我去找克製攝魂散的草藥。”羅陽卻是閑然自適,還帶著一絲欣慰。畢竟,他勸過多少次,她可以認同,卻絕不聽從,今日經吳先生和若兮點撥,能有悔意,實在難得。


  “不必了,都不必了。”茫然搖搖頭,雪瑤看向石婆婆,“我要回家,我們回家吧。”


  “好,回家,咱這就回家。”石婆婆應著,扶她向來時的山間小道走去。


  “你說,她會沒事嗎?又能變回當初的她嗎?”若兮不確定地問詢唐桀,隱隱一絲期待。這個世上,除了紙醉金迷的父親,自己再無親人。如果這個妹妹還是最初那個見義勇為的俊俏公子,該有多好。


  “不知道,這一劫,沒有人可以幫她。能不能挺過去,關鍵在心。攝魂散,下紅之症,這些都是外物,心裏廣闊了,一切都會好起來。”望著那一老一少兩個身影漸漸消失在樹叢之末,羅陽神色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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