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他鄉遇故知
“那又咋了,我原本也沒想她跟我兒子。瑤兒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姑娘,怎會留在咱們這鄉野之地。”邊洗菜,石婆婆笑笑,滿不在意。
“可你這日子過得也不寬裕,還這麽好吃好喝的伺候她,為啥。”
“眼睜睜看她暈在我麵前,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那眉眼中的慈,理所當然,“行,瑤兒也該醒了,我給她下麵去。”
“瞧瞧,自己舍不得的麵也拿來給她,真是比親閨女都疼。”有羨慕,有不解,那人調笑一句,接著埋頭做活。
“我還真想有這麽個閨女呢,陪我說說話就行。”皺紋裏泛出溫暖的幸福,石婆婆轉身進屋,看見雪瑤已坐了起來,忙關切道,“瑤兒啊,起來了?感覺身子好點沒?”
“婆婆,我——”低語喃呢,看著石婆婆淳樸黝黑的和藹麵容,雪瑤有些欲言又止。
“瑤兒,你先等會兒,我這就給你煮麵去,婆婆不是自誇,我做得麵可好吃了。”說著,石婆婆就要轉身走去灶台。
“婆婆,我是好不了的,您又何必在我身上費這份心思。”猶豫半響,雪瑤疾言說出,似有悲切,“婆婆大恩大德,雪瑤今生無以為報,隻願來世給婆婆做得一兒半女,湧泉報恩。”
“這是說的哪裏話?咋就不行了。今天不就好多了,再說喪氣話可要掌嘴的。”石婆婆心裏焦急,也不知如何是好,“再說,你這生來的富貴命,下輩子也得是官家小姐,我們這平民百姓,咋見得著?”
原來,普通人眼裏,她是那樣高貴幸福。
可惜這個世上,沒有人可以無緣無故富貴,所有一切,皆前因注定。
走到今天這步,她拋下了許多,也墮落了許多。
雪瑤苦笑,“冰封千裏非一日之寒,我的身體,自己最清楚。這些年了,做的孽事太多,終究逃不過一劫。”回首過往,曆曆在目,恩怨情仇也清晰了不少,可除了搖頭歎息,又能何如。
“對了,”聽到這裏,石婆婆如夢初醒,“我們鄰村有個吳大善人,勸人向善,專治疑難雜症。你先吃了麵,咱這就去啊。”
勸人向善的前提是有一顆良知未泯的善心,她有嗎?
雪瑤欲要搖頭反對,話還未出口,隻聽石婆婆又道,“行,就聽婆婆的,不許爭了。”說著,石婆婆便去了灶上。
剛出爐的麵,帶著騰騰熱氣,端到雪瑤麵前,氤氳了眼眶。透過迷蒙白煙看向石婆婆,她正笑眯眯地注視著自己,眉眼盡是慈祥。
那一瞬,那一刻,心底的一處,正悄悄融化。
這個世上,真的會有好人嗎?好到一心待她,好到為她,苦了己身。
從前,在十九哥的離棄後,她以為除了已故的娘親,再不會有第二人了。而前些日子的欺騙誘拐,更為深刻地佐證了這點。
但若說沒有,眼前這一幕,作何解釋。
低頭吃麵,她嚐到淡淡鹹味,混在麵裏,不知甘苦。
吃過飯,石婆婆拿上一袋小米作為禮物,便扶著雪瑤踏上尋醫之路。
“瑤兒,我跟你說,這位大善人治病可靈了,上次村長發羊癲瘋,他那麽說上幾句,果真就好了;秦家媳婦心絞痛,藥都沒吃,他也給說好了;還有……”
石婆婆講著吳大善人的豐功偉績,雪瑤笑而不答,因為她不信。
在雪瑤眼裏,世上的德醫莫過於羅陽。
況且,像自己這樣不聽勸告,恩將仇報的病人,縱使華佗在世,也無力回天。
西照的夏日並不很熱,雖有豔陽正當空,走在林間陰影處,也涼爽舒適。路過幽幽稻田,踏過青青薺麥,一眼看去,農舍掩映。
在一家房院前停步,見籬笆緊閉,石婆婆道,“這個時候,吳大善人肯定在田裏幹活呢,你在這兒等會兒,我去找他。”
雪瑤點點頭,倚靠籬笆樁而立,她倒要看看,這個所謂大善人,究竟靠什麽把戲沽名釣譽,竟騙得這些村民如此愛戴。
石婆婆走後不久,遠遠地,雪瑤望見一個白衣身影,修短合度,衣袂翩翩,大有弱美之態。由遠及近,她看清了那人的容顏,雪膚花貌,千般柔弱悉堆眼角眉梢,韓若兮。
若兮向這邊看來,正好也對上雪瑤的目光。
端的是姐妹如仇敵,相見也驚異。
“韓若兮。”作悠然自得淺笑狀,雪瑤似乎愜意山間,又桀驁不馴。
“唐雪瑤,你怎麽在這兒?”柔中帶剛,若兮含著隱憤。
“我怎麽不能在這兒,難道西照也成了你韓家的不成?”看著身體康健的若兮,不知為何,雪瑤心底,憑空冒出幾分怨怒,話一出口,便極盡挖苦之能事,“對了,我忘了,寧和公主已經死了,你算不得韓家的人。”
韓若兮,這個生來便享盡榮華富貴的女子,有人疼愛,有人記掛,如今身體複原,更可以跟十九哥雙宿雙棲。可她呢,奮力爭奪,如今不過殘軀敗體,不久於人世。
憤恨而不甘,她覺得不公平。
但她已經爭過了,山窮水盡是命運,客死異鄉是定數…….
“唐雪瑤,母妃的事還沒和你算賬,你不要欺人太甚!”縱使再溫和的人,也禁不住她這樣的刻意激怒,況且若兮,表麵弱不禁風,內心也絕對是有底線的剛強女子。
“周芸兒的事啊,”屏足底氣,雪瑤妖笑,“嗬,她是我殺的最不冤枉的,她死了,真是大快人心,嗬嗬。怎麽,想找我報仇嗎?不如我們決鬥?”說著,取出袖中短劍,並不拔出,而是握著劍鞘,將劍柄一方遞向若兮,“我欠你一命,今日便讓你三招。”
看著雪瑤突如其來的表現,若兮愣了愣,有些遲疑。
眼前這個妖女就是自己的殺母仇人,養育之恩大於天,將其千刀萬剮也不為過;可她竟要讓自己三招,還親自遞劍給自己,是另有玄機嗎?還是一心求死?
“記著,往這兒捅。”指著自己心口,雪瑤滿是笑容。那笑,無心無情,無牽無掛,淒涼到了絕望。
“絲絲拉拉”的聲音傳來,那是短劍出鞘的餘味。這樣清晰,這樣緩慢,印證了拔劍女子的猶疑不定。
“你還猶豫些什麽呢。見血的時候別害怕,殺人都這樣,習慣就好了。”說得滿不在乎,雪瑤似一個諄諄教導的長者。
短劍握在手裏,剛冷的材質泛著涼意,透過指尖傳來,好像全身溫度都降下幾分。若兮握劍上移,劍尖到了雪瑤的脖頸。
這個妖女殺人無數,就算不為母妃,為天下人,殺她,當之無愧。
如此下定決心,若兮握劍靠近雪瑤。
雪瑤閉了雙眼,拋下天地萬物。她曾無數次瀕臨死亡,卻沒有哪時比此刻更為坦然。
母妃,十九哥,慕容謙,羅陽,師父,父皇……過往糾葛一一浮現,真心待她的,早已不再人寰;她在乎的,或將她玩於鼓掌,或對她心存怨恨;而更多的人,從來未與她講過一個公平……
她已經沒有留戀了,倒不如就此了卻在親姐姐手上,也許若兮和十九哥說起的時候,他還會記得那個惹事生非的小師妹。
“住手!”幾個聲音同時響起,有男有女,焦急迫切。
若兮手上的劍,正割斷了一縷青絲,而後,“哐當”一聲,將劍身送回雪瑤手中的鞘內。這次,她堅定不移。
“母妃算計婉姨,是母妃的不對;你殺人,是你的罪孽。你們冤冤相報,我卻沒必要因此汙了自己這雙手。”清清淡淡,若兮在即將取她性命的一刻,恍然大悟。
正趕過來的三人,石婆婆,羅陽,吳大善人,皆對若兮點頭示意,而雪瑤,似乎更惶惑了,迷離的眼眸注視眼前的一切,不可置信。
“瑤兒,沒事吧。”石婆婆小跑幾步來到雪瑤身邊,問長道短。
“沒事。”擠出一絲笑來,雪瑤搖搖頭。
“來,我給你介紹,這位就是吳大善人,啥疑難雜症都管,治病可靈了。”石婆婆請向一個花甲老人,麵帶虔誠,之後又指向羅陽,“這是羅公子,是來跟吳大善人請教醫術的,也是神醫呢。”
原來,羅陽和若兮來到西照後,各處打聽唐桀消息,卻一無所獲,好像此人,憑空蒸發了一般。因緣巧合之下,卻聽聞山坳裏有一位善人醫者,通曉中醫論斷,醫病,更醫心。
於是前來拜訪,羅陽和吳善人初次見麵便相談甚歡。而後,繼續留在西照尋訪唐桀消息,也就成了這裏的常客。時常談醫論道,下田務農。逍遙恬淡,忘了世間。
那位吳大善人,一眼看去,頂多年過五旬,烏發中隱有點點白痕,眉眼周正,偶有皺紋漫步頰旁。如此相貌,若不是膚色黝黑,雪瑤幾乎要以為自己碰上了江南的儒家學者。
“這位便是唐姑娘嗎?”吳善人向雪瑤微笑。那一時,雪瑤方才明白,原來溫雅與質樸,可以如此渾然一體。
“久仰吳先生大名。”拱手還禮,稱善人顯得做作,雪瑤還是以先生相稱。再對羅陽點頭示意,淺顰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