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風水輪流轉
“唐雪瑤——”門窗上的銅鎖靜悄悄躺在那裏,沒有聲響,沒有回應。他邊喊著,邊從衣袖裏取了鑰匙,正開鎖,卻聽身後肖如風道,“屬下知罪。”
無暇顧及身後,慕容謙還是打開門,大步踏進去,觸目所及,隻剩下飄蕩的簾幔,孤苦無依。
“怎麽回事?她人呢?”回身看向跟進來的肖如風,慕容謙壓抑著洶湧暗流。
“末將不忍見王妃痛苦,更不願見王爺與王妃這樣互相折磨,所以——”肖如風解釋,帶著虧欠,有些維諾。
不待他說完,慕容謙便道,“怎麽放走的,就怎麽追回來。”沉鬱的聲音,有些冷,還漫著重重迷霧,似乎無人看得分明。
“王爺,何必呢,這樣折磨下去,傷害的是兩個人。”肖如風絲毫沒有遵命的意思。
“本王讓你把她追回來,你想抗命嗎?”聲音提上響度,那是不可抗拒的威嚴。
“末將不敢,隻是——”不僅懇切,肖如風也更堅定了。
“好,你不去,本王自己去!”眼裏有星星點點的火焰,慕容謙欲飛身而起,卻見肖如風移形擋在門口。
手上的劍不禁握緊了,眉間也扯了清淺的褶皺,肖如風忽然有種當仁不讓的使命感,“王爺,若您還在惜王妃,就讓她走吧。”
“哈”,慕容謙忽然笑了,是嘲,是諷,還是無奈,“怎麽,為了她,你打算和本王動手嗎?”
“末將不敢,”一瞬的激昂,肖如風驀然清醒,單膝跪地,雙手拱拳,卻不是退縮,“洛陽已經容不下王妃了。隻要王妃在一天,柳太後,還有蓮公主,都不會罷手的。留在這裏,她隻能死路一條。”
“蓮妹,為什麽?”雖然已經想到,慕容謙仍覺得詫異。
“因為末將。”肖如風垂首低音,似要埋身於泥土。“都是末將的錯,請王爺責罰。”
兩個錚錚男兒,忽然都染了濃比稠墨的哀傷。
如果他慕容謙權勢遮天到將整個朝野玩弄於鼓掌,又怎會不能成全親妹的幸福;如果他肖如風文武雙全至封侯拜相萬眾敬仰,又怎會無法給心愛女子一個名分。
因為無能啊,也就無力。這一切,便都要以一個女子的決離作為代價。
一句功名利祿,擋住了這麽多,追逐的人,又有什麽錯。
“起來,”慕容謙俯身扶起肖如風,沉沉拍在他肩頭,“你永遠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不怪你,也不怪蓮妹。”
兩個人的事,牽扯了這麽多,大概就是所謂天命難為。
又來怪誰呢?縱然旁人有心算計,說到底,也是他們從沒有彼此信任,從沒有交付真心。
王府後園,亭台宇下,慕容謙背靠廊柱,執一壺清酒,仰頭,細股如泉,還帶著醉人的風香。那棱骨分明的邪逸容顏,浸在酒裏,似乎一切,都去雲外飄渺。
對麵的肖如風,也同他一般拿了酒壺,不時飲下一些,卻是愁悶多,逍遙少。
“王爺,您可愛過王妃?”酒壯人膽,肖如風開口便問出最迷惑,也最不敢問的話語。
“哈,”又灌下一口酒,慕容謙笑了,爽朗中含著說不清的迷惘傷悲,“何為愛,如何又是不愛。”頓了許久,他又道,“她像一朵帶刺的牡丹花,明知道靠近會刺傷,也不忍心拔掉。在一起的時候不覺得,看著她和別人,又不可能。而後靠近了,便想護著,寵著,可最後,還是這樣的結果。哈——”他搖頭,酒意朦朧中,好像想起一個人的話,“慕容謙,今日你為謀權奪利誅殺異己,殘害手足。有朝一日,你也必會因此痛不欲生,永失所愛!”
那個人,是他的同父異母的哥哥,也是死在權謀中的冤魂。
憤怒的詛咒可是成真了?
他愛了嗎?難道這就是痛不欲生的感覺?
可為什麽,他感覺不到,隻覺得心被挖了出來,胸膛裏空空如也。
不,他早就不會愛了。況且那個女人,真值得嗎?
“走——”勾著肖如風的肩背,兩人向府門外走去。
“去哪啊?”有些口齒不清,肖如風問道。
“景豔樓。”低沉幽邃的聲音,隱隱透著深藏的傷懷,慕容謙說得清晰。
“啊,不不,”肖如風慌張,有掙脫之意,“蓮公主要是知道了,會要我的命的。”
“放心,皇妹取你性命時,本王一定遞刀給她。”懶散不羈,一切深埋心底,他有這樣的本事。
被主子拖著進了青樓,可憐肖如風,也隻得歎一句,擇主不慎,我命休矣啊。
那一晚,景豔樓,慕容謙包下所有姑娘,邀紅環綠,交杯換盞,在笙歌裏醉個不醒,在風塵裏落得逍遙,忘了此生何地,會否,也忘了伊人千裏。
洛陽千裏琉璃盞,琉璃盞旁琉璃人。一時顧盼,再回首,皆不見。
馬車走了多半日,傍晚的時候,掀開車簾一看,映入眼簾的,正是順來客棧。
月華清幽,人間留影,時候已經不早,雪瑤便這裏休息了。
順來啊,順從此來。最初的一切在這裏起源,她從默默無聞的小麻雀,一躍成為枝頭煥彩的王妃。如今,可是要落幕了嗎。
站在二樓窗格眺望古街繁巷,夜色蒼茫,稀稀落落幾個行者,也都匆匆消失在眼前。正要轉身去休息,兩道白影從眼底餘光處閃過。定睛細看,但見那兩人各持一柄長劍,昂首闊步,進了順來客棧。
這樣白衣成雙,又含著凜然殺氣,莫不是鶴影雙絕。
鶴影雙絕是柳尚書的人,如今柳尚書已死,自然是聽從柳蓉兒之命,柳蓉兒絕非善類,和她更是新仇舊恨層層累加。這樣的關係分析下來,雪瑤頓時升起不妙的感覺。
當即不再猶豫,握緊短劍,拿好銀兩,雪瑤翻窗越欄就跳了出去。自知身體虛弱,輕功已經不能運用自如,雪瑤先點足於一樓房簷上,之後一躍而下,終於還是半蹲在地上,幾乎扭傷腳踝。短劍撐地,雪瑤直起身,也不辨方向,半是輕功半是跑,向著前方奔命而去。
夜色裏,一個單薄的女子向前奔走著,晚風掠起白衫,更顯漂泊若萍。不經意間,撞到一個路人,她連連道歉,鳳眸美目,不知不覺,竟低垂了。
這樣整整一夜,她不知跑出多遠,隻感到渾身乏力,頭腦昏聵,再走,便是要暈厥於地了。遠遠望見一個車馬驛站,雪瑤打算再雇輛馬車來。將短劍收在衣袖裏,正要取銀兩,卻猛然一驚——那沉甸甸的荷包,不翼而飛了。
回憶起從順來客棧到現在的逃命曆程,一切平平無奇。忽然閃過自己誤撞行人的一幕,難道,這根本就不是偶然,而是對方有意為之?記憶深處,那是多年以前了,她也曾用這樣的方法掠劫真金白銀,珠釵翠環,再以劫富濟貧的美名貫之,就無論如何也問心無愧了。垂眸看一眼自己的錦衣,雖沾染風塵,卻難掩其富貴高雅,大概今時今日,她也被“有識之士”劫富濟貧了。
窮人的錢財是一分一厘辛苦賺來,寸寸珍惜;可富商大賈,縱使家財萬貫,也是靠己之能,旁人,有什麽權利剝奪?
也許,在那些她曾偷盜過的富商大賈中,有人趕著回鄉探親,有人等著救命稻草,而她,生生掐滅了他們希冀。就如現在,最後的希望在千裏之遙的杭州,可身無分文,流落街頭,那麽遠,望不見曙光。
這一時,她終於開始明白自己曾經的行為,縱有多高尚的理由,也逃不過卑劣二字。
幸而她手上,還有一隻翡翠玉鐲,當掉,可籌作路費回家。
蝶本成雙,玉鐲,也該有一對。隻是,前些日子與慕容謙爭吵,兩人推搡之際,生生碎了一隻。
現隻剩下左腕上戴著殘存的一隻,算是命該如此。
漫行在街上,左顧右盼,雪瑤急於尋找當鋪。正走著,身邊忽停下一輛無篷馬車,兩個車夫禦馬,木板車上,是五六個年輕女子。
“姑娘,去哪兒啊?一個人出門在外,可要小心啊。”其中一個車夫向雪瑤搭話。
審視那人片刻,但見他不到四十的年紀,眉眼還算周正,與她說話,也是莊重有禮。如此,雪瑤便稍稍放下戒心,照實說來,“杭州。不知兩位大哥,還有各位姐姐要去何處?”
“這麽巧,我們也是去杭州做生意。相逢即是緣分,不如我們送姑娘一程。”那人熱情周到,又轉向車上的幾個女子,“姑娘們,讓一讓,請這位姑娘也上來。”
“可——”畢竟是宮閨多年的女子,雪瑤矜持猶豫起來。
“出門在外,姑娘就不要客氣了。”另一車夫也來招呼雪瑤。
對方熱情得令人難以回絕,加上雪瑤身上隻剩了一個玉鐲,能否支持會杭州也未可知,當下一拱手,“諸位好意,雪瑤卻之不恭,來日定當厚報。”說罷,跨上木板,貼著一處內壁坐了。
當空有日,拂麵是風,耳邊響著車輪滾滾,過不多久便可以回宮,一起如此熟悉盎然。一時困意來襲,雙手抱膝,額頭抵在臂上,雪瑤沉沉而眠。